上部(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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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家國!
29
又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時間來到民國十九年,也就是西曆1930年,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江守一帶著漢生漢民來到高樹勳麵前,高樹勳猛一怔,要不是江守一提前報告過,他估計很難看出,眼前這兩個有棱有角的少年,與一年多以前那兩個稚嫩少年,竟是相同的兩個人!
經曆一年多的晝夜苦練,絕不是簡簡單單鍛造了身體素質,整個人的精神麵貌與神采氣質都發生了極大變化,無怪高樹勳難以辨認。
關於“變化”,漢民曾有過深入的研究和思索,他在自己的隨筆隨記中如此寫道人的質的變化,蓋由思想和行為,一點一滴積累而成,曆來,有些真正精通於卜理算命、占卦看相的人,須臾間便能斷定一人的平生流年,所憑何據?細想,這其中的原理,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高深莫測,簡單說,就是觀人骨貌之相,人常言“相由心生”,一個人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在十日八日間,與常人並無明顯的差別,可若是經年累月地思之行之,必將大有不同,好比久曆沙場的軍人,即使脫下軍裝,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股源自於戰爭的殺伐戾氣,又好比飽讀詩書的學士,即使攜槍帶甲,也蓋不住那股從書卷中長久浸淫而出的書生氣息,又有如放浪形骸的浪子、救死扶傷的醫生、閨怨寂寞的思婦、打家劫舍的竄匪、溜門撬鎖的盜賊等等,真正精通卜理算命、占卦看相的人,他們的絕藝其實是識人,所循原理,便是相麵觀骨,而後由果尋因,上斷十幾年生涯,下推幾十年運勢,凡其所言,幾乎必中,為何?因為占卜者深諳此道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一旦形成習慣,絕非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它形成一股巨大的慣性力量,於是,過往造就了今天,今天一以貫之,又造就了未來,人的相貌姿態的形成亦如此,因而,看相當可識人,識人當可斷勢,如此而已。
高樹勳上下打量兩人一番後,緩緩點頭道“好!不錯,不錯!”
江守一道“師長,您還有什麽指示?”說完,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漢生漢民,正巧,漢生漢民也在望他。
高樹勳放下一摞文件,道“新編三團裏的二營,前些日子鬧哄哄的,跟鄉民起了口角,打死了兩個人,二營長已經被我撤了,你這就回去收拾收拾,即刻到二營上任,好好整治整治二營!你記著,二營紀律很差,這不是讓你去當官的,這是個任務!”
江守一道“那……那警衛連怎麽辦?”
高樹勳道“我自有安排”
江守一亮聲道“是!”,臨出門前,他指著漢生漢民,詢問道“師長,這倆小子……”
高樹勳淡淡道“就留在這兒”他翻看著文件,頭也沒抬。
江守一遲疑一下,道“師長,我還有兩句話想和他們說”
高樹勳道“你說”
江守一點點漢生漢民肩膀,沉聲道“每天晨練半鍾頭,一天也不要斷!”
漢生漢民軍姿筆直,立正答道“是!連長!”
江守一慢慢跨過門檻,又慢慢帶上了門,整個過程都很慢,慢到讓人覺得,屋子裏有他什麽沒帶走的東西。
漢生漢民目送江守一出門,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
漢生漢民成了高樹勳的貼身警衛員,高樹勳對他們講起往事,道“十幾年前,我就是馮司令的貼身警衛,跟著司令出狼窩入虎口,這才有了今天,司令是個英雄,你爹也是英雄,你倆好好幹,不要丟司令的臉,不要丟你爹的臉,清楚沒有?”
漢生漢民已經很有軍人樣子了,立正答道“報告師長!清楚了!”
可是,上任的第一天,漢生漢民就犯了件大事。
漢生漢民作為警衛員,入住到警衛連的營房裏,除他倆之外,排房裏還住著另外六個警衛,剛住進去,就聽其中一人戲謔道“聽說死人臉調走了?”
第二人道“沒錯,聽說他他媽還高升了”
第三人表情很誇張道“管他高不高升,滾了就行,再不用看他那張死人臉了,那張臉啊——他媽的,我看兩年,折我十年陽壽”
第四人笑道“折你十年算什麽,折我二十年”
漢生皺眉問道“你們在說誰啊?”
第五人道“江守一嘛,就前連長!”
第三人道“連長個屁,他是屁長”
第六人起身過來,親近地拍拍漢生漢民的肩膀,道“兄弟,聽說他給你倆特殊照顧啊?單獨練你倆?真的假的?”
漢民茫然地點點頭道“是啊,連長對你們不是這樣的嗎?”
第六人指著漢生漢民,回頭朝眾人哈哈大笑,道“那你們比我們更慘啊!兄弟,別連長連長的,他是屁長,王八蛋長,別怕,屁長已經調走了,這裏都是自己人,那麽拘謹幹嘛,裝了一年多孫子,現在不用裝著了,該罵就罵他媽的!”,他扭頭對其他人大笑,歡呼道“是不是,兄弟們?”
眾人就像狂歡一樣,相視大笑道“沒錯,王八蛋長!”
漢生的眼神越來越冷,快成了兩隻冰刺。
漢民壓著怒火,道“不管怎麽說,連長也教過不少本事,你們怎麽能在背後這麽說他呢?”
這群人立刻從漢民口中聞出了抱不平的味道,炸了鍋似地,數落起江守一來,第三人頗不忿道“除了打人罵人,他他媽還會什麽,有本事那不都是自己練的嗎……”不等說完,漢生就跳了過來,他揮起拳頭,大打出手!
一人被打倒,其餘五人大驚失色,紛紛還擊,嚷罵道“操他媽的!新兵蛋子敢他媽砸場子!弄死他!”
漢民一瞧,壞了!場麵收拾不了了!六個打漢生一個!反正也收拾不了了!就別收拾了!漢民立刻加入混戰,八個人打成一團,掀翻了桌子,推倒了椅子,扯爛了衣服,砸碎了盆盆罐罐。
別看是六打二,可那六人並不占上風,他們出手沒章法,出腳沒講究,在漢生漢民看來,純粹是瞎打瞎踢。
反觀漢生漢民,每一出手都是穩健中帶著狠辣,騰挪躲閃步步為營,後勁不絕,打鬥光憑招式技巧,卻沒耐力的話,也就成了花架子功夫了。江守一讓他倆每天都衝十幾裏遠的山頭,現在看來,派上大用場了,他倆渾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一樣,是這個道理!一件事越是有價值,短時間就越看不到任何回報,時間越長,你才越知道它的好處。
不到兩分鍾時間,六個人都躺在地上,痛喊連天。
新任連長得知此事,罰了漢生漢民三個月的餉俸,他徐徐教育道“自古以來,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哪裏沒點牢騷話?討厭他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你都要打一遍?”
漢生辯解道“可是他們……”
新任連長打斷道“沒什麽可是!有什麽理由可講!伸手去打自己人就是錯!”
漢生喃喃道“這算什麽自己人”
漢民則委屈道“連長……我們能不能不和他們一起住了”
新任連長厲聲道“你想去哪裏住!你們他媽的打人家重傷四人,輕傷兩人,你還委屈了!”
漢生讚附道“連長!不住一起,就是怕再打傷他們,你想,他們要再說老連長壞話,我倆能不打他們嗎!”
新任連長怒道“那你倆他媽的睡到大街上去吧!”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高樹勳照例出門晨練。
四月初的清晨,屋外還是冷冷清清的,高樹勳走著走著,忽然在警衛營房的牆角,看到兩坨棉被緊挨著,好奇之下,他上前翻看,誰知,竟是兩個人睡在這裏,他詢問詳情,漢生漢民把事情經過一講,高樹勳怒道“你們新連長難道處理錯了嗎?你們打了人還有理了?”
漢生昂然道“他連長沒錯,可我們也沒錯呀”
高樹勳冷笑一聲,道“怎麽?這個新連長不對你倆胃口啊?用不用我給你倆換一個?還是直接讓你倆來當這個連長?啊?”
漢生搖搖頭道“那倒不用,我倆隻要求搬出來就行”
高樹勳怒道“你們算他媽什麽軍人!這是不服從管理!是頂撞上級!是抗命!”
漢生絲毫不懼,道“師長你別給我們扣帽子,我們沒有頂撞上級,沒有抗命,不信你問問漢民,是他叫我們睡到大街上的!我們這就是服從命令!”他轉頭對漢民道“是不是,漢民?”
漢民懵懵地點點頭。
高樹勳怒不可遏,照著漢生漢民的兩坨棉被,一人一腳,大罵道“給老子卷鋪蓋滾吧,老子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兵!”,說著他氣鼓鼓走開了,這晨練的一路上,他都在想,把這倆小子交給江守一練到底對不對?看吧,現在隻有江守一能把他倆的毛捋順了,尤其是漢生那個混球小子,哪個連長也沒有整治他的本事了,哎……
上午,高樹勳在房間辦公,漢生漢民果然來了,而且還鄭重其事地辭行,道“師長……我們不當兵了,來跟您道別,從今往後,我們還叫您高大哥”
高樹勳一愣,他是說過卷鋪蓋走的氣話,可他倆……還真敢把那種把氣話當真,你還沒法給他扣帽子,高樹勳轉而惱道“這部隊是你家開的?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為了防止漢生這混球小子鑽他空子,他惱哼哼補充道“別他媽跟我說是我讓你倆滾的!”
漢生解釋道“師長,我們就算留在這兒,也沒什麽心思幹事兒了,也當不好這個兵”
高樹勳道“為什麽,難道就因為他們罵你老連長?”
漢生道“不是”
高樹勳道“那是因為什麽”
漢生張張嘴,他不知道該怎麽措辭,來表述自己的不滿。
隻聽,漢民道“師長,我來說吧,他們汙蔑連長,新連長好像絲毫不在意,您也放任不管,豈不是等同於和他們站到一起去了,板子隻打到我們身上,沒打到他們身上,他們從今以後會覺得,這件事,沒有錯,反正已經被連長和師長默許了,他們再也不會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有您撐腰,他們就更不把罵連長當回事,我們忍受不了的就是這個,既然格格不入,您不如讓我們走吧”
漢民說得有板有眼,高樹勳啞然失笑,道“你們都把人家打成重傷了,還說板子沒打到他們身上?”
漢生漢民倔強地望著高樹勳。
末了,高樹勳笑道“好吧好吧,依你倆看,我要怎麽處理他們才是?你給我提個意見”
漢民道“師長,連長昨天說的話,我們也仔細想過了,是有道理的,您說的話,也很有道理,他們發些牢騷,是再正常不過的,又不能堵上他們的嘴,他們該說還要說的,隻是我們見不得他們說而已……”
漢生搶過話頭,道“對,取一個折中辦法,你把我們除名就行了”
漢生漢民是馮司令的幹兒子,高樹勳當然不會除他倆的名,其實,就算撇開馮司令這層關係,高樹勳也不會開除他們,他畢竟愛惜人才,他想“這倆小子對一個警衛連長尚效死力,不允許他人汙蔑,足見有情有義,往後可堪大用,不像大多數人,都是牆頭草,風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倒,說得好聽,做得好看,關鍵時候不中用”
高樹勳轉念又想“可漢生漢民畢竟是少數,好鋼用在刀刃上,部隊的龐大基礎仍是要許多平凡的人來構建,他們不過是說些不堪入耳的牢騷話,畢竟不是什麽大錯,怎麽才能既不寒他倆的心,又不要過為已甚、苛責那六個人呢?”
高樹勳從軍多年,耳聞目染熏陶下,對其中的行政之道有些心得,他深諳“治軍為表,治人為本”的道理,說起治人來,軍隊是一個極特殊的群體,成百上千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不打仗的時候成天紮堆,在一起生活,能不出事,就是治軍最大的本事,就算難免會出事,也要迅速解決,把事情擴大的苗頭掐滅在萌芽。治軍者最怕的就是生亂子,哪怕是打打鬧鬧的小亂子,也不行,軍隊生了亂子,那可不同於普通老百姓生亂子,老百姓生亂子,就像是一把失控的擀麵杖,胡飛亂舞,頂多是皮開肉綻而已,軍隊生了亂子,卻像是一把失控的火銃,是股沒法控製的洪荒之力,是要讓人粉身碎骨的!要是被心懷不軌的人利用了,輕了就是亂兵成匪,為禍一方,重了那就是兵連禍結,國家危亡,就在六年前,直係第二路軍被奉軍擊潰,張錫元的殘部——張金標第四混成旅,敗退張家口,四旅敗兵走投無路,橫掃張家口,撞門砸戶,瘋狂搶掠,張家口五千商家,四千遭搶,被焚者不計其數,兵變之禍,勝洪水猛獸,究其原因,就是在少數幾個極端份子的煽動之下,才釀成了巨大的兵災,軍隊啊!能出得起亂子嗎?治理軍隊,從來沒有小事。
以高樹勳多年的經驗來看,新任連長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凡是群體事件,一般當遵從“罰少不懲眾”的訣要,罰少數人,為的是殺雞儆猴,警示大多數人,不罰眾人,是為了不致使其抱團生亂子,不要說那六個人根本不算犯了什麽錯誤,就算他們犯了事,房間總共八人,你能罰那六個人嗎?這些兵還都是親兵近衛,要是六個裏有一個搗亂分子帶頭,那這個房間就有可能出亂子,雖然可能性小,但一旦出了亂子,就不是小亂子了,更不要說,這事錯誤主要在漢生漢民,新任連長的做法合情也合理!
現在唯一難辦的地方,就是漢生這塊骨頭,太難啃了,新任連長他啃不了,不是他能力不行,是被江守一啃過之後,換了誰都啃不了,漢民就好辦多了,他是純粹跟著胡鬧的,漢生往哪扇風點火,漢民就往哪兒燒,親兄弟倆嘛。
高樹勳凝眉注視漢生一陣,忽然大笑起來,漢生漢民詫異地瞧著高樹勳。
良久,高樹勳止住了笑聲,搖搖頭道“他們六個人,對你老連長的印象無非是刻板、苛刻、無情、冷漠,不過就是想占點口頭便宜,你倆何必這麽較真呢?”
漢生道“那我也看不過他們”
高樹勳笑道“那,既然留不住你倆,你倆要走就走吧”
漢生問道“真的?”
高樹勳點點頭,道“真的,從現在起,你們就不是我手下的兵了,可以走了”
漢生將信將疑道“那……那我們,走了?”,說著便緩緩往門口挪動過去。
高樹勳和聲問道“我叫人給你們準備點路上用的東西?”
漢民很有禮貌道“師長,不用麻煩了,感謝您這一年多的照料”
高樹勳幽幽道“照料你們倒沒什麽,真的一點兒東西都不帶嗎?錢多少也帶一些吧,來,我這兒有,我以我個人名義送你們點盤纏”
漢民道“師長,什麽都不用帶,我們能自食其力了”
高樹勳道“好吧,那就由你便”
漢生漢民剛跨過門檻,高樹勳道“等等,衣服不脫下來嗎?”
漢生總覺得有蹊蹺,所以一直沒說話,這回他明白了!上鉤了!他驚問“衣服?”
高樹勳道“我都說了,從現在起,你們就不是我手下的兵了,這軍服是國民軍的象征,你既然不在我部隊裏,當然要把衣服留下來,怎麽能帶出去呢”
漢生漢民一愣,沒衣服走什麽走?他倆麵麵相覷,神情窘迫。
高樹勳淡淡道“軍服脫掉,拿著你們的書,自己走吧,就不遠送了”,他自顧自看公文,漢生漢民泥塑一樣立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
過了很久,高樹勳抬頭,問道“怎麽還不動?”
漢生含含糊糊道“師長……我們沒別的衣服……”
高樹勳緩緩點頭道“噢”,他又低頭看文件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高樹勳抬頭道“天氣也不算冷啊,你們半夜睡大街上,不也沒事嗎,不穿衣服有什麽大不了的,年輕小夥子,還怕凍壞啊?”
漢生漢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高樹勳臉色一變,罵道“哼!他媽的!成天到晚,嫌這個說話不好聽,那個做得也不對,就你倆全對!大話說了一筐,連他媽光屁股都不敢,算什麽東西!”
漢生漢民垂頭而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高樹勳又看了會兒公文,才慢慢抬起頭,緩緩道“我書房外有個隔間,你倆收拾收拾,今天搬過來住吧”
漢生漢民已經開始自責了,高樹勳一師之長,有多少軍機要務處理,他倆居然為了這些皮毛瑣事,還鬧到這裏。
漢生忙道“師長,我們還是住回去吧,這一次,不管他們說什麽,我們就當他是放屁”
漢民跟著點頭,小聲道“是的”
高樹勳道“算了吧,背後囉裏囉嗦的人,其實我也討厭,可你確實不能堵人家嘴,不能不讓人家說話吧?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搬來住吧”
漢生信誓旦旦道“師長你放心吧,這次我們肯定能忍!”
漢民也道“嗯,肯定能忍”
高樹勳道“叫你搬過來你就搬過來,服從命令吧”
漢生猶豫道“師長,我們犯了錯誤,你還抬舉我倆”
高樹勳道“哼,我可沒閑心抬舉你倆,正好我的勤務員想去軍校學習學習,他走了,你們倆在這,兼任他的職責吧”
當晚,漢生漢民就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