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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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3
    子彈從漢民左胸腹打入,蹭斷兩根肋骨,距離心髒不到兩公分,做手術的醫生,是從北平來的,全華北最好的外科醫生,漢生留在醫院陪護漢民。
    漢民醒來,已是三天後。閻馮二人親自前來探望,漢民還不能說話,閻馮問了傷勢,叮囑醫生和漢生幾句,才離開。
    閻馮二人再次前來探視,是又過十幾日之後,漢民身子仍有些虛弱,不過卻能講話了,道“司令,你們不用擔心我,我這幾天覺得好多了”
    馮道“好小子!真是神奇了,你怎麽能發現那刺客的?”
    漢民道“不知道,就是冥冥之中覺得有槍口指著咱們,我渾身別扭,不過,那個刺客打中我的時候,我身上一下舒服多了,估計以後再見了槍口,也不怕了”中槍之後,他由此作了如下總結無限地逼近恐懼,也是一種消除恐懼的好辦法,而且,這辦法最直接、最有效。
    閻馮相顧而笑,閻道“小夥子,你救我們一命,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真到雲開見月明了,該相認的時刻,漢民反而慌了神,因為,他們是那麽威嚴,一種手握蒼生命運的不可輕瀆的威嚴,在這兩位具有真正的威嚴的大首領麵前,他始終不敢去親近,親近仿佛成為了一種不敬。
    漢民支支吾吾道“我……我是……”
    漢生就毫無顧忌,他相當自豪道“司令們,他叫玉漢民!”
    馮默念了兩遍,皺眉道“玉漢民?”
    漢生大咧咧道“沒錯兒!我是他哥,玉漢生”
    馮一愣,好像被雷擊中了一樣,腦子裏拚命搜索著殘存、泛黃的記憶,終於,他想起了那個與他徹夜長談的振青,那個滿腔赤誠的、胸懷熱血的振青,他拚湊起振青模糊的光影肖像,跟眼前這兩個少年一對比,他大聲叫道“漢生漢民?振青兒子?”
    漢生跪地上,道“馮大爺,我和漢民給你磕個頭,他的頭我替他磕了”,“噔!噔!”,他磕了兩個實實在在的頭。
    馮道“快起來起來起來!”他一激動,不知道說什麽好,在地上快步轉了兩圈,一把拉住閻的袖子,道“百川!我說那天怎麽突然想起振青了呢!你看,你快看,這是振青的兒子!”,說完他猛搖兩下閻的肩膀。
    閻感覺自己都快被馮搖散架了,笑道“行行行,知道了,你見著幹兒子,高興嘛!”他對漢生漢民道“你們兩個,等傷養好之後,就留在馮司令這裏!”
    漢生激動道“真的?這……,那高師長那裏怎麽辦?”
    閻道“怕什麽!讓你們馮司令去說!”
    馮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百川也!”
    閻笑道“煥章兄,我恭喜你啊,找著幹兒子了!還救了咱倆的兩條老命,有件事我跟你商量商量……”
    馮道“百川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的是什麽屁,你打漢生漢民主意,趁早涼快去!”他轉頭對漢生肩膀拍拍打打,又對漢民問這問那,高興。
    閻還沒張嘴呢,就被一句話搥出老遠,他不高興了,既然如此,馮玉祥你也別想高興,他一把拽住馮,不耐煩道“走走走,你還沒完了,前線還有一堆急事要處理呢……”,兩人推搡著離開了。
    又過了十幾天,閻馮二人又一次來探望漢民,這一次,閻馮二人神情越發嚴肅,不苟言笑,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鬱之氣,寥寥說了幾句話,屁股都還沒坐熱,就匆匆離開了。
    直到漢民完全恢複,已是十月秋涼,這一日,漢生走上街頭,整個鄭州城內,人人都匆匆忙忙,拉著大車小車,背著大包小包,逃荒的逃荒,避難的避難,神色慌張,就連軍中各營也都人頭攢動、心神不寧,聽身旁士兵竊竊私語道“蔣介石已經打進開封了,馬上就要打到鄭州來了!”
    漢生漢民回到閻馮那座偏僻的院子,見來來往往全都是通訊兵,閻馮二人的命令雪花一樣,鋪天蓋地地散發出去,好幾個鍾頭過去了,閻錫山像霜打的茄子,頹喪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隻有馮玉祥身邊,還不停的有通訊兵來來去去,抄送他口述的命令,直到天色漸暗,馮玉祥也頹喪地坐在了椅子上,閻馮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張口,就那樣沉默地坐到了深夜,漢生漢民一直守到他們回各房休息後,才離開。
    第二天一早,漢生漢民就又見到閻馮二人大吵起來。
    馮道“……為何不可!咱們縮短平漢、隴海戰線,集中優勢兵力,布防於鄭州城外,破釜沉舟,以你我當前實力,完全可以與老蔣決一死戰,以此挽回頹勢!”
    閻錫山急道“不成!咱們多少保存一些力量,以圖再起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你非要打得山窮水盡不可麽!”
    馮怒道“十幾年了!老子最瞧不慣你這顛三倒四、畏畏縮縮的樣兒!當初老蔣要打你時,是誰哭哭啼啼地說‘同生死、共患難,反蔣到底’的?歃血為盟時,你擠的是狐狸血?”
    閻搖頭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就是一頭強驢!寧願撞死也不回頭!當務之急是撤到黃河以北,死強著有什麽用!”
    馮道“我已調石友三來鄭州增援,老蔣勞師遠征,我們以逸待勞,防守大大有利!”
    閻攤手,急道“今天一早,張學良通電擁護蔣介石,他東北軍已經易幟,帶著大軍入關了,轉眼就會占領平津晉察冀,石友三已經投靠了張學良,我沒敢告訴你罷了!”
    馮一怔,在地上快步轉了幾圈,抬頭急道“那你還廢話什麽,趕快將你魯西豫北的隊伍調過來啊!”
    閻背起手,將臉轉向一旁,漠然道“部隊沒了,我調走了”
    馮驚道“何時!”
    閻道“昨晚你睡著的時候!”
    馮兩眼冒火,拿起水杯“啪”,摔的一地稀碎,呼呼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閻道“哼!我就知道你會傾其所有,這才調走部隊的!不是我說你,老東西,你凡事總要留點餘地吧!”
    這時,門外進來一傳令兵,道“總司令,各部行裝已經齊備,隨時準備出發!”
    馮驚愕地瞧著閻,道“你……”
    閻向傳令兵道“通知各部,即刻開拔,北渡黃河”,傳令兵領命退下。馮搖頭苦笑道“罷了,你走吧!我一個人打老蔣就是了”
    閻轉身對漢生漢民道“你倆,想不想你們司令死?”
    漢生漢民愕然,道“不想!”
    閻道“好,不想你們司令死,就在這裏陪好你們司令,我回來之前,不準他跨出院門一步,你們要想讓他死,就盡管讓他走來走去!”
    漢生遲疑一下,立馬道“是!不出院門一步!”
    閻大踏步出了院門,馮喃喃自語道“兵敗如山倒啊……老蔣獨裁……革命大事……功虧一簣……閻錫山你這老東西,老子多少年的心血……國民革命,叫你毀了……”
    約摸過了一個鍾頭,漢生正心中疑惑“閻司令不會是跑了吧?”,說曹操曹操就到,一輛汽車駛過院門,閻又跨著大步回來了,命令道“帶上你司令,跟我走!”
    馮倔道“要走你走!我不走!”,漢生漢民哪兒敢對他有一星半點的不恭,隻好向閻投去詢問的目光。
    閻無奈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清醒點兒吧!我已經代你給你的部隊下了命令,他們已經往潼關撤了,別磨蹭了,快走吧!”,說罷,使個眼色,漢生漢民扶起閉眼長歎的馮玉祥,幾人出院各自上車,絕塵而去。
    馮再次登上山頭,望見浩浩蕩蕩向西進發的部隊,不禁慨歎“四個月前,從潼關揮師東進,欲還民國一個清明廉潔的政治……沒想到,期望過高,忽略實際,烏合之眾,終難成大器,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馮漸漸冷靜下來,又長歎一聲後,他短鞭輕揚,策馬奔至山下,匯入大軍之中,往西而去。
    大軍行進不到一日,先頭部隊傳來急報“陝軍楊虎城攻下了龍門,西撤道路被截斷”
    馮麵無表情地望著傳令兵,道“後隊變前隊,返抵鄭州!”各部又掉頭,烏央烏央地返回了鄭州。馮通令西北軍各部,吃過晚飯後,連夜北渡黃河,在黃河以北的新鄉紮營。
    漢生漢民已成了馮的貼身警衛,一刻不離地守在馮身旁。
    馮望著浩瀚的星空,在新營地裏來回踱步,忽然停下來,道“漢生,我常想到一句詩,我說給你聽聽‘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你聽過嗎?”
    漢生撓頭笑了,道“司令,我念過幾天書,不過,我沒好好念,漢民一定聽過!”,他向漢民拋個眼色。
    漢民道“司令,我聽過,最後一句是說,如果一切重新再來一遍,結果還不一定”
    馮長歎道“是啊……可是,革命事業,究竟該不該重頭來過呢……”
    漢民不敢插嘴,隻聽馮仰天一笑,道“哈哈哈……重頭來過……這短短幾月間,中原戰場上陳兵百萬,魯豫察冀多少青壯年馬革裹屍,死傷者三十餘萬人,骸骨遍地,這些都是家中的頂梁柱,就是戰火沒有波及的地方,也是加捐加征,戰禍成災,幾百萬人逃亡在外,民不聊生……我傾盡全力一戰,為的是還百姓一個清明民主的政治,讓人民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國力巨損,元氣大傷,反而讓百姓深受大禍……卷土重來未可知,哈哈……各軍的結局當然未可知,可是,如果再興兵戈,百姓的結局一定是可知的了……哎……不說這些了,睡覺!”
    第二天,馮正站在地圖前悠然出神,營門外駛來一輛汽車,定睛一看,是閻錫山去而複返。
    閻提著一份電報,匆匆跑來,道“煥章兄!煥章兄呐!你看這是什麽!”
    馮瞪著閻,從閻手中抽過電報,看罷,狠狠一拍桌子,道“少來這套!你賣弄人情,我不要!”
    閻道“煥章兄,你聽也罷,不聽也罷,老蔣迫我以武力,助他鏟除異己,咱們許多年感情,我又怎能背信棄義,丟下你不管!”
    馮道“放屁!老奸巨猾的東西!背約也是你,假仁假義也是你!我國民軍在前線拚命的時候,你他媽怎麽就想不到不能丟下我不管呢!”漢生漢民不約而同對視一眼,他們又聽到了這個詞“假仁假義”。
    閻道“你又提這些破事兒!我回來,是不願看你掉下懸崖去,現在彈盡糧絕,快通電停戰吧,再不停戰,可就什麽都晚了!”
    馮罵道“老東西!一天不見,你他媽就從盟友變成了說客!除了老蔣在電報裏允諾的那些,老蔣給的其他好處也不少吧?嗯?!”
    閻道“天地良心!老蔣這是要離間咱兄弟倆,他答應給我的,全在電報裏了,隻要我倒戈一擊,跟你西北軍決裂,晉察綏的地盤都劃給我不算,還不計前嫌,仍讓我做陸海空副司令,算一算,我反而還得了好處!可我接了電報,想到的不是什麽倒戈一擊,這些地盤和烏紗算什麽,老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呀,救你呀!你好心當成驢肝肺!跟我嗆嗆啥!”
    馮道“老子不稀罕,關鍵時刻頂不上,你現在來充什麽好人!來啊!來吧!倒戈一擊吧!去當你的晉察綏主席吧!去當你的副總司令吧!”
    閻又從身上掏出一份電報,遞給馮,道“咱們就別做困獸之鬥了,這是剛剛才收到的電報,老蔣向全國發布赦免通告,你西北軍裏參加大戰的將領全都在名單之列!而且,我告訴你,他早就多方利誘,四處活動,這意思還不明顯嗎?這是要徹底肢解你西北軍呐!我跟你打賭,用不了多少時候,你那些部下,就會一個個倒戈來打你了!”
    馮臉色陰沉,怔怔地盯著電報,說不出話來。
    門外接連進來四五個通訊兵,各個手持報文預備呈遞馮玉祥,閻見到,一把拿來,一個個看完,才遞給馮玉祥,道“你自己看吧”
    不出閻所料,電報中內容,乃是西北軍宿將劉春榮、龐炳勳、梁冠英、焦文典等人投蔣的通告,霎時間,四麵楚歌。馮看完,低頭默不作聲。
    閻道“煥章兄,生逢亂世,是咱們的災難,也是咱們大展拳腳的機會,為了革命,咱們鬥誌滿滿,拋灑一腔熱血,但說句實話,你我這些人,也不是沒有一點私心,咱們也曾不擇手段奪權奪利,早年間,你靠不斷倒戈壯大自己,如今,你眾叛親離,你的部將也接連倒戈,玩兒了一輩子鷹,最後讓鷹啄了眼,是環環相報吧?你得認栽!老蔣善玩權術,一會兒拉攏這個,一會兒策反了那個,你我在他鼓掌之中,咱們已不是他對手了,現在時局艱難,北有張學良,南有蔣介石,南北夾擊,你我進退無路,該低頭時要低得下頭啊!”
    馮絕望道“要打老蔣是你,說不打也是你,好聽的全讓你一個人說了……說老蔣厲害,你這老東西也不差呀,一場大戰下來,西北軍打的支離破碎,你晉軍最多也就是皮肉之傷吧,傷筋動骨都不算”
    閻語重心長道“煥章兄,咱哥倆,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能比你好到哪裏去呢?”
    馮擺手道“罷了罷了……”
    閻又語重心長道“你當老蔣會那麽輕易放過我的?咱哥倆,不管是誰,都是老蔣的心頭大患,他必除之後快,我早已打定主意,咱倆與老蔣停戰後,你罷兵釋權,我同你一樣,也罷兵釋權!過太平日子,他要我反你,我閻錫山以全家性命起誓,絕不賣友求榮!”
    說罷,閻馮二人兩手緊緊相握。
    一個鍾頭後,閻馮通電張學良,表示願意停戰,聽候解決。
    又過十日,閻馮將各自心腹宿將叫來。
    馮道“民國以還,自袁世凱故去,軍閥相爭,國家統一遙遙無期,閻百川與我,還有蔣介石、張學良、李宗仁等,競相混戰,兵戈不休,不願屈於他人之野心之下,時不予我,今日大勢去矣,東北易幟,蔣得受統一大業之天命,我再興疲敝之兵,終是徒勞,民不聊生,終非我所願,蔣介石雖一心獨裁,但能令滿目瘡痍的民國歸於一統,未嚐不是件好事,如今兵戈止息,萬千生靈得以存續,百姓始有所望,我自當順遂時命,罷兵下野,你等,從今起,皆奉南京國民政府號令!”
    閻馮撤銷自立的海陸空軍總司令部,兩人聯袂下野釋權,閻將晉軍交給部將徐永昌,馮將國民軍交給部將鹿鍾麟,至此,大戰徹底止息,各部皆候蔣介石調遣,遵令撤防,蔣介石在形式上統一了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