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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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2
    馮聲如洪鍾,道“……你這老東西真是自私自利到了極點,有好處的時候,處處爭先,一到危險時刻,處處自保,老子西北軍拚命打徐州,你他媽晉軍是來看戲的!這下好啦!眼看就要拿下徐州,讓蔣介石喘口氣又活了過來!”
    看來,眼前這位挺胸拔背的,就是討蔣聯軍的陸海空軍總司令——閻錫山了。
    閻也是一副武人粗獷的嗓門,道“馮玉祥!你他媽講話太霸道了!老子早就苦勸過你!徐州連下七天七夜大雨,下雨天怎麽進攻?你一意孤行,非要霸王硬上弓,這不是送死是什麽!如今挫敗了,屎盆子全扣給老子!”
    馮道“你說得輕巧!不強攻,蔣介石增援徐州的部隊轉眼就到,徐州不拿下,隴海線全線不得安寧,再等,黃花菜都他媽涼了!這仗還怎麽打!老東西,你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給老子打太極!打徐州前,你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你苦勸個屁來著!你他媽抖的那些機靈,老子還看不懂?”
    閻道“放屁!老東西!當初你們他媽的讓老子幹這個總司令,可你們哪個聽過老子號令!老子是總司令?還是你們是總司令!?你們這幫狗娘養的,一打起仗來,眼睛都紅了,一個個騎到老子頭上,指畫東指畫西的,各打各的小算盤,這國民革命,都是讓你們給攪黃的!”
    馮道“你別他媽扯沒有的!你就說,這二十幾年你給我挖了多少坑!遠的不說,就說去年,害怕老蔣打,被他用一個副總司令的破頭銜就收買了,你他媽就是個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你往哪邊倒!你對我背信棄義,在建安村扣押老子多少個月!現在,讓你當個總司令,還他媽渾身是毛病!大義凜然個啥!老子認識你也這麽多年了,你肚裏幾條蛔蟲,老子不知道啊?!”
    閻道“你就愛倒騰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我不跟你說!”
    馮道“你理虧!”
    說完,兩人氣呼呼抱著胳膊,誰也不理誰。
    通勤兵小心翼翼走近,向馮低語兩句,馮玉祥這才往院門處瞧了瞧,粗著嗓門兒道“過來吧!”
    漢生漢民走進去,慌忙立正敬禮,又緊張又激動地看著馮玉祥。
    馮雙眉一凝,扭頭對閻錫山道“百川兄,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閻撇嘴道“不會是想起了袁大總統吧?”
    馮道“怎麽扯到袁大總統了,是另外一個,你一定認識,那人和你一樣,以前也是同盟會的”
    閻搖頭道“同盟會上上下下那麽多人,你怎麽知道我認識”
    馮啟發道“當年,追隨先總理的人中,有一位才華橫溢的……”
    閻思索道“黃興?宋教仁?廖仲愷?”
    馮一一搖搖頭,道“這人當年為革命奔走,在北京被捕,大刑用了個遍,還敢對袁大總統罵不絕口的……”
    閻伸手一指,道“玉振青!”,漢生漢民在身後聽著,忽然渾身一振。
    馮歎道“正是!”
    閻道“你怎麽突然想到他了?”
    馮道“哎,奇怪吧……我也不知怎麽地,就像被雷劈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了他,那可是我拜把子兄弟啊!”
    閻不以為然道“算了吧你!你這老東西到處拜把子,你忘了,你他媽和老蔣還是拜把子兄弟呢!”
    馮擺手道“哎……別提這,我跟振青,可是實實在在的兄弟,當年,我是北洋軍,他是革命黨,兩邊水火不容,我倆各辦各的事,可照樣還能坐一起吃火鍋,老蔣算個屁兄弟,都是虛的!北伐時候,大家同心協力,大勢之下,彼此看著順眼,糊裏糊塗成了兄弟,這完全是因為有共同的目標才這樣,現在呢?老蔣一心搞專製獨裁,要把國民黨變為他一人之化身,誰敢有異議,他就跟你同室操戈,弄得黨不黨、政不政、國不國的!”
    閻馬上附和道“正是,所以,咱們不得已,隻能應軍民請求,以戰爭手段重建黨國!”
    馮道“你呀,總算說了句人話!我還希望你能辦點人事兒!”
    閻不滿道“放屁!你說話太難聽了!”
    馮戲謔道“那是因為你辦事太難看!”
    閻抱著手,思索著往事,道“玉振青……這個人我有耳聞,可惜,我和他從未謀麵,聽說總理先生十分器重他,你剛剛說,跟他拜把子與跟老蔣拜把子不同,那我呢?”
    馮道“你坑老子這麽多年,要不是為了革命,老子巴不得現在斃了你”
    閻道“當年我能斃你的時候,就沒舍得下手,換位想想,真叫你來斃我,你跟我一樣”,他擺擺手,道“未必舍得”
    馮道“舍得,革命勝利,我就斃你”
    閻道“哼,胡吹大氣”
    馮轉頭,問漢生道“你們高師長有什麽事?”
    漢生忙從懷中掏出信來,激動地遞過去,馮接過信,展開,一目十行,越往下讀,臉色越陰沉,讀罷,將信狠狠拍在桌子上。
    閻大奇,湊上前去瞧,表情也漸漸凝重起來,問漢生道“這信誰還看過?”
    漢生筆直立正,興衝衝匯報道“高師長說,隻能給馮司令看,除了馮司令以外,就您看過!”
    馮大吼道“通訊員!”,話音剛落,門外進來一兵,馮命令道“電令韓複榘率部撤出濟南,向黃河以北撤退一百裏,電令石友三率部由魯西開往豫北,電令……”
    閻揮手打斷道“我的馮副司令啊!你這不是逼他們造反嗎?戰場上生死存亡如履薄冰,人心本來就搖擺不定,現在,你讓他們在政治上如臨深淵,傻子都能看出來,這種做法疑人惑己,他們若不倒戈相向,這總司令我讓給你做!”
    馮道“事到如今,不如此,又該如何?”
    閻道“要我看,你的選人用人之法本就有問題,升遷提拔的人,都是些見利忘義、隻求自保的宵小之徒,當年他背叛你,投靠我,又背叛我,投靠你,你還敢讓這樣的人做你心腹,豈有不反噬你的道理?”
    馮道“你現在唧唧歪歪,說這些風涼話有什麽用,我是問你該怎麽辦才好?”
    閻道“煥章兄,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他們也在觀望呢,這是老蔣的如意算盤,咱們要靜觀其變、以靜製動,你要是投鼠忌器,可就正中老蔣的下懷了,他正想讓你西北軍人人自危,好分化瓦解你,你非得反其道行之不可,你想想,咱們在徐州戰場上雖然失利,但咱們拿下了濟南和長沙,並且,在整個隴海線上來看,仍然掌握著主動權,一個多月前,老蔣差點在柳河束手就擒,隻要咱們穩紮穩打,繼續擴大優勢,你那些部下就不敢擅動,《道德經》裏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這道理,說的再明白不過,你越是強,越多人願意跟著你,讓你更強,你越是弱,越沒人同情你,他們就越要離開你,讓你更弱,他們才是真正的牆頭草,隻要咱們能保持優勢,你那些部下,永遠會往咱們這兒倒”
    馮仔細琢磨著閻的話,良久,歎氣道“哎……罷了,就按你說的吧,我一生太輕信於人,他們狼子野心我是知道的,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們,殊不知,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啊……”
    閻拍了拍馮肩膀,笑道“老東西,人不服老不行的,別生氣了”,轉頭對一勤務兵道“去,弄幾個菜!把我的酒拿來!”
    勤務兵道“司令,拿幾瓶?”
    閻眼睛一瞪,道“什麽他媽幾瓶!一瓶!”,勤務兵答應了下去。
    馮搖頭道“閻錫山,你他媽是我活這麽大見過的最摳門兒的人”
    閻道“放屁,那可是青花五十年陳釀的汾酒,我大老遠帶過來的,喝不喝,不喝拉倒……”
    馮一把拉住閻,道“喝,喝,你這人,啥脾氣嘛!”
    閻道“也就是你,老蔣來了,他連這酒的麵兒都見不上”
    院裏支起餐桌,閻馮在桌旁就坐,漢生漢民仍是站在院裏不走,幾個來來去去的勤務兵不由得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倆,漢生徑直走向一個勤務兵,熱情地搶過他手裏的餐具,道“我來我來!我端!你休息!”他端著盤子過來,杵了漢民一把,道“愣著幹嘛,快幫忙!”漢民懵乎乎應道“哦”,兩人忙前忙後,幫著整杯弄盤。
    幾個小菜上齊,閻馮熱乎乎喝了起來,漢生漢民混在兩個勤務兵中間,一本正經地站著。
    馮夾菜時,不小心掉了兩顆花生米在桌上,閻指著花生米,道“掉了,掉了”
    馮仰頭喝幹一盅,大大咧咧道“掉就掉嘛”
    閻夾起兩顆花生,放一顆到馮碗中,自己又吃了一顆,道“粒粒皆辛苦”
    馮搖頭道“太摳了,太摳了”,他有心戲弄一番閻,端酒杯時,故意不穩,灑了一點到桌上,隻見閻立馬一臉可惜,急道“嘖!你呀你呀!”,惹得馮哈哈壞笑。
    吃到一半,閻一轉頭,看到了漢生漢民,他以為漢生漢民還站著待命呢,便道“小夥子,這兒沒事了”
    漢生立正喊道“是!總司令!”,他仿佛聽不懂閻的言外之意似的,仍是厚著臉皮站著。
    閻一愣,心想,這倆兵怎麽一點眼頭見識都沒有,他碰碰馮,道“哎,煥章兄,你的兵,站這兒老半天了”
    馮轉頭,在漢生漢民身上掃了兩眼,問道“小夥子,吃過了沒有?”
    漢生喊道“報告馮司令!吃過了!”
    馮瞧他倆一臉風塵色,奇怪道“你們不是剛趕過來嗎?什麽時候吃的?”
    漢生喊道“報告馮司令!早上吃的!”
    馮笑了,他喜歡這種兵,道“來!坐下一起吃!”
    漢生喊道“報告!閻司令和馮司令在,我們不敢造次!”
    馮罵道“別他媽放花屁!過來坐!”
    漢生漢民立正喊道“是!”,坐下了,圓桌不大,他倆一人挨著馮,一人挨著閻,手平放在膝蓋上,沒敢動筷子,閻見了,推過來兩雙筷子,一本正經又嚴肅,道“吃點可以,別像你們馮司令一樣浪費就行,酒你倆不許喝!”
    馮揶揄道“閻司令吃的不是花生米,是仙丹,吃不起的,喝的也不是酒,是聖水,喝不起的”,說完閻馮二人哈哈大笑,漢生漢民也憨頭憨腦笑了。
    漢生餓了半天了,他挺放得開,埋頭吃起來,不過,他吃的時候,謹遵閻的“命令”,小心翼翼,不敢把飯菜掉到桌上,漢民不大放得開,小口小口拿捏著。
    閻馮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忽然間,漢民臉色刷白,猶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地向四下張望。
    三個人都注意到了漢民的異常舉動,閻問道“這是怎麽了?”
    漢民低聲道“閻司令,我總覺著有人在拿槍指著咱們”,閻馮二人同時一驚,表麵上卻不動聲色。
    馮平靜道“你看清楚了?可不要危言聳聽”
    閻也將信將疑道“大本營裏壁壘森嚴,豈有此事!”
    漢民對於槍口的恐懼,是有切膚體會的,但凡槍口對準自己,哪怕是槍口掃過自己的一刹那,他身上就跟著緊抽起來,潛意識中,會覺察到冷冷的死亡氣息,這時候,他隱約看到了對麵屋頂的樹蔭中,那個黑洞洞的槍口。
    漢民見屋門距此七步左右,焦急地壓著聲音,道“馮司令,閻司令,刺客在對麵屋頂,屋門離這兒不遠,我說跑,你們就馬上跑回屋去!”
    馮不動聲色,道“好,跑就跑”
    閻狐疑不決,心想“我聲名在外,今日之事,假如鬧了大笑話,作史之人不免在史書中給我記上一筆‘抱頭鼠竄’,豈不遺臭萬年了?”他不太情願道“要是空穴來風,自驚自嚇,一旦傳出去,你我二人顏麵何存呐!”
    馮道“你那張老臉還用存呐?”他轉頭道“小夥子,我聽你的,你隻管喊,讓閻司令待在這兒挨槍子兒吧”
    漢民又望著閻,閻轉念又想“罷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為今,看實在點兒吧!生前身後的事,想也是縹緲,真是英雄,‘抱頭鼠竄’又何妨,竄就竄……”,閻緩緩點了點頭。
    漢民端起酒瓶,作倒酒狀,突然大喊一聲“跑!”,閻馮二人立即從椅上竄出,幾乎是同時間,院子東北角槍聲響起,閻馮二人已在屋中,回頭一看,漢民倒在桌旁,腹部中彈,血汩汩而出,浸紅了半件上衣。漢生一個箭步,就朝院外東北角狂奔過去。
    槍聲驚動了警衛營,幾百人呼呼啦啦跑到院子門口,閻吼道“給我捉活的!”,警衛營長立馬帶人向東北角包抄追捕,另留一個連在院中護衛。
    馮罵道“傻站著幹嘛!快去救桌子下麵那個兵!”,二十幾個警衛這才一哄而上,爭相去搬運漢民,送到醫院救治。
    不一會兒,漢生和警衛營的人抬進一具屍首,營長前來複命“報告總司令!刺客已死,身上沒有傷口,是服毒自殺”
    閻平靜道“去查!駐鄭州的各路部隊,有沒有無故減員的!”
    營長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報告道“報告司令,各部隊沒有減員”
    馮怒道“這是哪兒!這是大本營!你們他媽是幹什麽吃的!一個活生生的刺客也能混進來!營長營副別他媽幹了!都他媽去夥房做飯去!”
    營長和副官麵紅過耳,垂著頭走出門外,卸下配槍。
    閻滿臉疑雲,道“煥章兄,依你看,是誰派來的,又是來殺誰的?”
    馮道“鄭州不像你老家太原,山高水遠,這裏距前線很近,敵人容易滲透,自二次北伐之後,豫北一帶已屬我國民軍轄地,兩年來,從沒發生過這種事,看著不像是衝我來的,再者,這一次,咱們擁你為中華民國陸海空總司令,我估計,是老蔣衝著你來的”
    閻道“煥章兄,不瞞你說,我也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