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魂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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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醒失敗後我回山裏種田!
    聽到院門的吱扭聲,中堂掛有對聯財神重彩畫像的木壁後走出一中年男子,通體的便裝,雙頰削瘦,容長臉上鏨刻著勞作的苦紋,可這都難遮其書卷簪纓氣,若是拾掇一番,修須理發,再穿上一身純黑筆挺的正裝,必然是叔控狂喜。
    想必這帥大叔就是小布刃與小蕪枝的父親陸襄了,翟澤這樣想著,對著男子微躬了腰身,抱拳揖禮,同時通報了自己與林辜月的姓名與陸襄,或許是有感與小鎮的古舊,亦或者是被陸襄那如同語文課本上古詩文插畫般士人風度所染,翟澤鬼使神差地沒有握手,而是選擇揖禮。
    陸襄沒有回禮,神色不陰不陽,翟澤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難道自己的手勢錯了,話說揖禮是左手在上,還是右手在上的,翟澤一直沒弄明白。
    幸而陸襄沒讓翟澤處於窘地太久,手中開卷的線封書擱下放置在中堂案桌上,垂手一擺作個手勢指向後屋,醇厚如酒的嗓音說道“翟澤,與我一起把後房收拾一下吧。”
    應了一聲,翟澤跟著陸襄來到後院,院側的後房久無人住,落了一層薄塵,陸襄搖動轆轤汲了半桶水,兩人將床桌抹洗了一遍,被褥鋪好後,翟澤正想抹布擦幹殘存的水漬,免得著灰。
    陸襄猛然閉鎖了房門,將翟澤壓在刷白的牆壁上,神色急切“記住,等下無論如何不可吃那赤玉穀做的米飯,直推說自己不習慣,要吃普通米飯,若不然···若不然會變成·····”陸襄沉吟片刻,最後篤定了一個詞。
    “怪物!”
    怪物,這個詞囊括了多種不可名狀的殘忍生物,時常在電影,小說,遊戲看到聽到,可由一個心智健全,行事正常的人說出,並且他的語氣篤定,雜有驚懼與絕望,全然不是笑語戲言,這讓翟澤後背不由地刷的一下有種冷津津的惡寒,翟澤心緒像是被用悶棍狠狠地敲了一下,一時間茫然無望。
    木製薄板門咄咄聲響起,小蕪枝門外傳話“爹,大哥哥飯好了,吃飯了。”
    後房靜止了一會兒,對於陸襄的要求,翟澤囁喏著沒有答應,有種出口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了,再說怎麽都是不好意思的無措感。
    陸襄放開了翟澤,緊繃的身軀一下子抽去經絡般的委頓下去,“你自是不信的,到底是不信的,卻是誰信呢”陸襄夢囈般呢喃,神情介乎憐與惜之間。
    翟澤低著頭,沒由來地一陣羞慚。
    ——————
    廚房飯桌陸襄居北首主位,翟澤跟著落座,林辜月乖順地挪動碗筷,像新嫁的小媳婦緊挨翟澤,她委實是餓極了,堆丘的海碗已是空了大半。
    陸襄神色恢複初見時帥大叔的矜持淡然,隻是夾菜獨飲,甚少吃赤玉穀飯。
    赤紅的米飯,讓翟澤想起兒時常吃的莧菜湯泡飯,轉念又想著陸襄的箴言,不由地猶疑了片刻,但委實是架不住赤玉穀米飯的香氣四溢與腹中饑餒,端碗拿筷送了赤玉穀飯入口。
    口舌初嚐,赤玉穀蒸製出來的米飯初嚐並沒有軟糯回甜的口感,而是五分熟的上佳牛肉的淡淡血汁與筋道嚼勁,在口中細細咀嚼後,米飯的芳香這才開始在唇齒間綿長,兼之獨特的牛肉般的柔嫩口感,僅是一口米飯就不下一頓饕餮大餐。
    美食悅人心,先前悶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在品著如此佳味的同時,翟澤還不忘在那進食間隙,口齒不清地讚美隋大娘幾聲。
    正擦著灶台,擁有農村婦女一切特性的隋大娘,笑說著粗茶淡飯,招待不周的客氣話。
    快十個小時顆粒未進的翟澤兩人,風掃殘雲般食盡了三大海碗,肚子撐了個凸翹渾圓,依然意猶未盡。
    待到眾人吃得差不多,宴闌將盡時,隋大娘這才捧起飯碗入座。
    “阿爺,社稷祠來人,讓你早去,莫誤了吉辰。”這時,小布刃從廊簷下走來,手倚廚門說道。
    “曉得了。”陸襄頓了一下,複道“你們既然吃了赤玉穀,也去吧,拜一拜。”
    翟澤林辜月麵色都有些不耐,可畢竟客隨主便,終是沒說什麽,隨著小布刃去了。
    夕照徹底湮沒在莽山西側,大地沉入一片黯淡的鐵青色中,蔥鬱青綠的層林變得渾濁,像一件經年油汙塵痕的厚呢大衣,棄置山野。
    一片肅穆中,翟澤林辜月手挽著手墜在虔誠村民隊伍的最後,老大爺老大娘消食樣施施然走向燭火熒煌,紅綢掛簷的社稷祠。
    第三幕·社稷祠
    落葉滿長階,盡頭是雄峙屹立的社稷祠,赤穀村落民宅青磚黛瓦精致小巧,如小家碧玉的楚楚模樣,這社稷祠卻是修得頗為恢弘崢嶸,鵲閣高鬆似翼淩雲。
    濃蔭蔽蔽讓夜更沉,落葉經往日雨水濕滑,翟澤林辜月走得愈發穩妥慢行。
    長階走盡,祠堂正廳穹頂上青瓦莓苔,門樓的鵲閣高懸著匾額上龍蛇走虺的社稷祠三字,墨痕淋漓濃釅似新。
    村民們三三兩兩散在正堂前月台, 個個垂手肅立,靜默莊嚴,不像一般的賽社熱鬧活潑,被這法規森嚴的氛圍所染,翟澤林辜月栗栗不敢大口喘氣。
    月台旁的楓林中,一殷紅色襯衫的老人蹲踞在一淺出紅楓落葉堆的樹樁上,身上灰白半雜的體毛長到幾乎拖地,一手抓握揉碎腐敗的積年落葉,一手彎鉤如刀的指甲剔著獸白的牙齒,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壓抑住膝蓋骨髓裏那種抓撓不到的瘙癢。
    恨意,從那雙瞳孔微有扁橢的眼眸中肆意溢出。
    “沙成性,因為沒能交足赤玉穀公糧,故而被拒絕參加社稷神的祭祀。”陸襄靠了過來,為翟澤兩人解惑道。
    “你們進村時,應該有看到一塊害了蟲病的稻田,那便是他家的。”
    “赤玉穀失去了寄宿其中的穀魂,便會如此。”
    “穀魂?”
    陸襄耐心解釋道“赤穀村人相信稻穀寄宿著靈魂,每逢播種、收割、裝倉時都要舉行祭穀魂儀式,祈求穀物豐收,保證足食,若是稻穀有了蟲病或者歉收,則認為稻穀失去了穀魂,還會舉行叫魂儀式。”
    說完,不得翟澤咀嚼信息,覷準一個時機,陸襄將翟澤獨自拉到一旁,低聲耳語“小子,我現在沒有時間與你玩笑,你倆既已吃了赤玉穀飯,那麽要想活下來,就隻能成為赤穀村的人,等下祭祀活動結束,你便跟村長說,你要娶村裏的姑娘,而讓你小女朋友嫁給村長兒子,我會從中撮合。”
    “你開什麽玩笑。”
    翟澤忍不住大聲喝斥,一種莫名其妙又恚怒激動的情愫胸中激蕩,原先對於陸襄的舊時文人君子般氣度的敬意消失的一幹二淨,現隻覺得這人久困僻村山野,怕不是得了失心瘋,患了癔症。
    “你不賣的話,那便算了。“陸襄言語衝和地答非所問。
    村長快步靠近人群之外的兩人,笑語道“陸襄,可不要怠慢了客人啊。”
    “啊,村長,沒呢,我與翟澤兄弟談筆生意,關於那本古書的價格沒談攏,可能我久不了解外麵的世界,價格報的有點低了吧。”陸襄神色懊惱且有歉意地說道。
    “哈哈,你啊,老毛病了,隻要有客人到我們村裏來,你就想問問有沒有書賣,好了,祭祀活動開始了,買書的事擱到後麵,等祭祀結束再說。”
    “恩。”
    這時,一旁的巫祝揮動淨鞭三聲,以示祭祭社稷神的儀式開始。
    眾人魚貫而入,秩序謹嚴。
    步進社稷祠正堂,翟澤注意到常年火灼煙熏焦黑的幡幢下,站著不少通體緋紅長袍,頭戴方形布帽,麵容也被自帽簷垂下的布簾遮擋地嚴嚴實實的巫祝,麵簾其上畫著一個古怪的符號,主體是一隻長條扭曲橢圓扁狀生物,周身延伸出無數的白色線條,中間有隔斷,可能是表示骨節,最後延長沒入布簾邊緣,符號不在翟澤已認知宗教標識之列,若那符號是表示某種生物,翟澤也是聞所未聞,一隻軟體動物為何要長出骨足這種累贅組織。
    帶著這種疑問翟澤繼續審視社稷祠,社稷祠北牆上蠶紙黃帙的赤穀村先祖畫像,五縷鶴須,貌可仙人,其下是一列列排位高低錯落,朱木金漆寫著“顯考某公褘某某”“顯妣某氏褘某某”牌位,堂正中立著一形製古樸,雙耳三足的琉璃圓鼎。
    琉璃半透且血跡模糊,看的不甚通透,隻能隱隱約約看到裏麵有個長形柔軟的生物在裏麵緩緩蠕動,傳蕩出粘液相互摩擦以及肉足刮在琉璃玉石上的聲響。
    翟澤察覺到身旁的林辜月嬌軀的微微顫抖,翟澤輕拍著林辜月的柔荑,輕聲安慰“沒事的,別害怕,就是一些窮鄉僻壤的陳規陋習。”
    林辜月抿緊了嘴,點了點頭。
    兩人學著眾人跪在雲石地磚上,巫祝晦澀不明的頌詞在頭頂回響,夾雜著不時響起的木鐸聲,早有緋紅長袍的巫祝手捧著瓷碗一一來到村民前,刺破指肚,滴血入碗。
    匯集而來的半碗血液傾入琉璃玉鼎中,細如餌線釣蒼龍。
    ————————
    月明星稀,厚重的烏雲綴上銀邊,顯示著一場驟雨將至,翟澤林辜月也就如這懷雨的烏雲般心情沉重地回到陸襄家,洗漱入眠。
    第四幕·穀魂祭
    天地間仿佛有神靈揮動如椽大筆,翟澤視線所到處,墨塗一般窅暗,隻是純粹的黑,並無黑夜中如汙穢樣的斑駁黛青,在這樣的空間中,無上無下,無左無右。人就像出生在混沌中的盤古,隻想抓把斧頭把這黑暗劈碎,放些光明進來。
    翟澤發瘋似地向前奔跑,是不是往前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往左,可能是往右,甚至可能他一直在原地踏步,終於,不知奔跑了多久,時間在黑暗中成了模糊不清的概念。
    他眼前無邊黑暗中顯有一道殘破,罅隙如同蛋殼破開的一條裂縫,露出初陽般的自然光芒。
    驟然,耳邊響起空寂回蕩的足音,在翟澤還未來得及反應前,細碎急切的腳步聲雜遝成暴雨傾盆的訇然巨響,密密匝匝如大錘敲打著脆弱細薄蟬翼般的耳膜。
    翟澤驀然回首,猛地一麵色慘白像是泡足了福爾馬林的死肉呈現眼前,雖然麵部因驚懼而猙獰扭曲,慘白僵硬失之昔日的柔美線條豐額胭紅,但翟澤還是認出是林辜月的臉。
    林辜月猛然睜開雙眸,眼白裏血絲如同蛇遊密布,瞳孔滯呆無了神采,嘴唇掙紮著裂開出聲“翟澤,救我!!”
    語聲淒慘絕望。
    言罷,翟澤未應答間,千萬條骨節分明的雪白藤條觸手將林辜月陡然拉回無邊的黑暗中。
    “辜月!!”
    翟澤大喊著從床上彈起半坐,麵上滿是汗澤,襯衫早被濡濕透出肉色,翟澤茫然著長舒一口氣,原來是夢,可能是因為認床,再加之白日裏困於莽野精疲力盡,又經曆了那種詭異的祭祀儀軌,最後那個觸手可能是懸念思索社稷神而導致夜有所夢。
    外麵天色灰青,大概淩晨45點的樣子,夏日天光亮的早,正想叫林辜月起床,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體香不縈,床褥也是冰涼,顯然不在許久,翟澤麵色頓時淒慌,手腳也偏癱似著戰栗爬出屋外,叫喊著林辜月的名字。
    陸襄急急自堂屋前奔來,手中方自綽著修剪花枝的短剪,扶起委頓及地的翟澤箕坐靠牆,切切詢問“翟澤,你怎麽?林辜月是出什麽事了嗎?”
    翟澤仿若攀了根救命稻草,緊緊握著陸襄的臂膀,生怕下一瞬間他消失在空氣中,“陸叔,辜月不見了,昨晚很久就不見了,她睡的地方·····我剛才做了個噩夢,辜月···她好像,好像·····”
    翟澤語調混淆不清,越說越急促,哭腔幾乎成泣。
    陸襄止住他的話頭,“就是你小女朋友不見了,對吧。”
    翟澤木然地點了點頭。
    薄紗小雨開始迷蒙,兩人披蓑戴笠走出院門時,正巧碰上一行人,浩浩湯湯從門前走過,前行紙燈籠,後引黃幡幢,緋紅桃花紙燈籠後跟著遊魂似步履停停拜拜的巫祝,再其後就是村長,神色虔誠,麵容不陰不陽,身旁的是如老白猿的沙成性,手持木鐸不時敲響,嘴中高呼著“林···辜···月··。”暗和著某種古韻聲調,綿長洪亮。
    “沙叔····,你是在幫··幫我找辜月嗎?”翟澤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血腥的事實,可脆弱的神情再難經受不知輕重的摧折,用著一戳也自破的謊言保護著自己。
    可沙成性的話語,殘忍如同砍向砧板上的魚肉,將翟澤推向無底的深淵。
    “不是哦,我是在喊我家稻田新寄宿的穀魂,進行撫慰她的穀魂祭呢。”
    說完,話語言盡後是狼犬般的喘息,像是是欲壑盡填的滿足,亦是困局解脫後的得意。
    翟澤怪叫一聲,聲調淒絕,想到了什麽,撕掉礙足滯身的蓑衣鬥笠,撥開人群,在漸漸粗長的雨幕中向著村外狂奔不息。
    腦海中閃念不斷,回憶的碎片接連浮現。
    “你們不能吃赤玉穀,快點離開~~~~~~~”
    “好說,好說,不過天色已經晚了,不如~~~~~~~”
    “記住,等下無論如何不可吃那赤玉穀做的米飯,直推說自己~~~~~~~”
    “沙成性,因為沒能交足赤玉穀公糧,故而~~~~~~~”
    “你們進村時,應該有看到一塊害了蟲病~~~~~~”
    “赤玉穀失去了寄宿其中~~~~~~”
    “小子,我現在沒有時間與你玩笑,你倆既已吃了赤玉穀飯,那麽要想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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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塊灰敗的稻田禾穀在霏雨細風中,漾漾如春池和鬆濤,翟澤涉過禾浪,拔盡了不知多少泥足,到得了稻田的中央位置,手足以一種痙攣般動作瘋狂地挖開濕稠的田泥,倒拔稻蔟,渾不管鋒利稻禾外緣割破手掌。
    泥漿四溢間,田泥被犁開似地外翻蜷曲,一具身材纖秀,膚雪貌妍的女屍顯現在汙濁的泥水中,女屍的身下躺臥著水蛭似的扭曲生物,幽青色的粘液淋漓,骨節般的腹足遊弋在那具完美胴體上,抽取著新鮮的血液,滋潤著稻禾的根莖。
    如同某種邪惡的圖騰,一場血猩的獻祭。
    眼前的一切徹底撕碎了翟澤脆弱的神經,跪伏在泥漿中,喉嚨咯咯地發不出任何人類已發明的語言的任何字符,神色陷入譫妄,麵上的肌肉扭曲不定,最後定在了一片無任何情緒的表情上,像是粗劣匠工鑿出的石刻。
    翟澤僵化的軀身撲伏倒在在泥水中,雜屑,汙水,田蟲紛紛進入口鼻,思緒再無任何的泛起。
    “陸襄,你家稻田的穀魂也快消散了吧,這個給你吧,我不貪。”
    陸襄久久無語,終是半聲歎息“好吧。”
    ——————
    “曉妍,看,下麵有個村落,我們可以去問問路。“
    七月的蟬鳴再次如約的躁響,於是鳴叫也就成為了它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