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總是會有想法的。這一刻，柯晨雪這才醒悟到，龐大哥此次出逃，還是另有一番意圖的。
    “哦，龐大哥，”柯晨雪用上了寬容、勸慰的語氣，“既然都到了這一步，有什麽話語，你就直說了吧？”
    龐大哥的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這件事情，大致上是這樣的。如果從我的角度來說，在監區裏，也算是有吃有喝的，最多就是幹活兒累一點兒，這些都是沒什麽的。隻是，我想，好多年以來，那黑風寨的頭麵人物，跟某些官員，有所牽連。他們所圖謀之事，說大一點，於江山社稷不利。往小裏說，對於我們這一帶的黎民百姓，也是某種極大的威脅。因此，就算是在監區裏，一想起這一類事情，我，我也是寢食難安……”
    說著，凝視著柯晨雪，態度甚是懇切。
    暗暗地吸了一口長氣之後，柯晨雪這樣說道：“龐大哥，你，你能夠有如此，如此憂國憂民之心，確實是難能可貴！隻是，我，我又能夠幫你什麽呢？你，你此刻的身份……”
    龐大哥緩緩地說道：“龐某也反複思忖過了，如果還想著留在監區裏，那可是昧了良知的了。嗯，我想，我潛行在外，如果真能夠獲知那一夥人的陰謀，及早告知當政者，無論如何，都是有所裨益的。因此，即使是背著逃犯之類的罪名，我亦是無怨無悔……”
    柯晨雪暗自思忖道：這龐大哥的意思，應該是很清楚的了。此前，作為那夥人之中的一份子，對於裏麵的勾當，他還是有所洞悉、有所了解的。他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生靈塗炭，於是，他就想著盡己所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巧的是，就在這關鍵的時間節點上，他成了一個囚徒。對於出逃的囚徒，監區一方的態度，一向都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之擒獲，以儆效尤！
    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心聲，他隻是對我說起過。也就是說，他要看一下我的態度。那麽，我又該如何抉擇呢？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自然就是，先穩住他，然後再想著把他抓回去。隻是，這樣一來，如果他所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那麽，真要到了生靈塗炭的那一天，我，我真的就能夠問心無愧嗎？
    要說這“是非善惡”，真的就那麽容易說得清楚嗎？
    二十年之前，我娘親、伯娘，差一點就要被山寨裏的強人所擄去。再說，剛才那馬大哥、馮老三的作為，已經足以讓我相信，這樣的一股邪惡勢力，確實是存在的！在一般人的眼裏，這夥人也隻是久不時出來，打家劫舍，做點沒本的生意，所造成的危害，似乎還是有限的。然而，一旦他們跟官場上的某些人沆瀣一氣，到時候，生靈塗炭，黎民百姓流離失所，這種後果，就不是我們現在所能夠設想的了！是啊，如果對這一切，我隻是茫然無知的話，似乎也沒什麽，也就是那一句“不知者不罪”嘛。
    隻是，問題就在於，到了這一刻，我明明已經知曉了！
    我，我又該作何選擇呢？
    正義，我心中的正義！
    龐大哥從監區裏逃脫，從常理上說，確實是要將他繩之以法的。隻是，如果真如他所說的，以後真有生靈塗炭之時，我會不會因此而懊惱、悔恨呢？畢竟，他的出逃，並不是為了他個人，而是為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一個詞語來說，我將他押解回監區，有可能會“因小失大”。然而，如果他說的是假話呢？我就此對他網開一麵，是不是就意味著徇私枉法呢？
    我怎麽可以肯定，他所說的不是一麵之詞呢？
    從上山之初，我就有著某種預感，今天將會發生一些什麽事情？此時此刻，我總算體會到了，目前所要麵對的，就是那種預感所應驗的了。有些事情，總是要做出選擇的，比如說，抵禦外侮之時，需要大量的青壯年男丁。他們應征入伍，對於社稷來說，是“忠”；然而，如果其中的某一部分人，家有年邁的父母，他們應征入伍，也就不能盡孝了。那麽，我們能夠由此而指責他們不孝嗎？
    當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顯然也是需要做出選擇的。平時，我們所認可的，還是把為國盡忠放在首位。與此相類似，此時此刻，對於這龐大哥，我，我也應該有著自己的立場，作出相應的選擇……
    “當初，將他送入監區的……”暗自嘀咕著，柯晨雪下意識地轉過頭，凝視起一旁的龐大哥來。
    龐大哥神情自若，並不刻意回避對方的目光。
    時辰也不早了，那快落到西山頂上的餘暉，也漸漸黯淡了些。不過，柯晨雪還是看得到，對方眸子裏的光華，卻是越發地朗潤、透亮，就像那穿透雲層的清輝……“龐大哥，我，我就相信你一次！”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她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那龐大哥先是一愣，再過了好一陣子，才欣慰地微笑道：“晨雪，我，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說出這一句的……”
    再過了好一陣子，龐大哥像是想起了什麽，驚聲說道：“哦，剛才，我太高興了，差點就忘記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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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事情？是，是什麽事情呢？”就這樣說著，她還是下意識地轉過頭，望向來時路。
    “柯姑娘，你，你也想起來了……”龐大哥說著，站起身來。
    舒展了一下腰身，龐大哥這樣說道：“柯姑娘，你，你就坐著吧。這件事情，沒必要再煩勞你了，我，我去去就回……”
    說著，他邁開步子，向此前的那山洞方向走去。
    望著龐大哥的背影，柯晨雪暗自尋思道：龐大哥本是道上之人，一旦冷靜下來，他自然就會回想起，對他的身世、身份、任務等方麵有所了解的人，除了我和他之外，就剩下山洞裏的那馬大哥和馮老三了。因此，他就要借此機會，到那山洞裏去，去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到了這種時候，對於他要做點什麽，我真的還有必要過問嗎？
    到了這一刻，心靈原野上的那一場暴風雨，也算是暫時止住了。
    哦，記得有那麽一句話“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我能夠想到的理由，也就是這些了吧？仔細想來，龐大個所說的那一切，主要還是他的某種意向和打算。至於那些事情會不會發生，什麽時候才發生，局勢和影響力怎樣，還是說不清楚的。於是，他也隻能說到那一步了。他希望我能夠理解他，體諒他。而我呢，在這件事情上，似乎也沒有太多太好的辦法了？這，這才是頗費躊躇之時。
    試想一下，這樣的一件事情，如果說出去，又有多少人相信呢？在一般人看來，這更像是龐大哥為了逃避懲處而想出的某種借口吧？這也難怪，你說山寨裏的那夥人橫行霸道，一般人或許也不難理解。隻是，說起他們跟某些當道者有所勾結，那些人多半就會這樣問，請問，你有什麽確鑿的證據嗎？
    由此也不難想象，有些事情，一向都是一言難盡的。要說真相大白，那是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在這種情形之下，要想要別人相信自己，也不是輕而易舉的。就像眼前的這位龐大哥，他所說的那些話，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對於他來說，要想讓別人理解自己，已然近乎於某種奢望。
    就比如說，土層之下，時常也會有水流，隻是，水井還沒挖好之前，又有多少人願意去相信呢？在此情況之下，人們所說的那句話就是，眼見為實。這種說法，要說也不無道理。隻是，不是什麽樣的事情，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夠馬上看到明確的真相吧？
    二十年之前的那件事情，多半也是這樣的了。如果娘親和伯母不曾說出口，我願意相信嗎？或者說，如果是說給一個陌生人聽，人家會輕易相信嗎？那樣一間事情，對於娘親和伯母來說，性命攸關，然而，別人一聽之下，多半也隻是半信半疑的。什麽山寨，什麽趁火打劫的盜賊，什麽觀音菩薩塑像前的生死搏殺……在那些不相幹的外人聽來，她們那種半信半疑的樣子，他們那種姑且聽聽的樣子，他們那種聊勝於無的樣子。一看之下，你甚至都會懷疑，說了那麽多，到底有什麽用呢？
    甚至，你都會有點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倒不如不說了。
    不為別人所理解的情形，總是會有的。將心比心，對於這位龐大哥，是不是應該多一點寬容之心呢？其實，如果他不相信我，也完全可以不說的。反正，有一些事情，如果他不說出口，就將成為一個謎團。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無從知曉的了。
    如此說來，這位龐大哥，也著實不容易吧？
    多年以前，他步入歧途。那幾年，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甚至是令人發指的。隻不過，有那麽一個瞬間，他醒悟過來了，想著要痛改前非了。在此，也不妨細想一下，這種醒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柳江河畔蘿卜洲上的那個夜晚，應該也是極為關鍵的吧？那個夜晚，他和那位潘兄弟，竟然想著，要去劫奪蒙大人！當然，在那種時候，他並不知曉蒙大人的真實身份。說得更為確切一點，就算是蒙大人表明了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他也是不願意去相信的！
    這樣一來，他就成了被通緝的要犯。這件事情，他應該是知曉的。隻是，就算是成了通緝犯，他也不曾想著，要及早懸崖勒馬。如此一來，才出現了渡口邊上的那一件事情。當時，他和那位潘兄弟，他們所劫奪的對象，就是我和晨霜妹子了！這樣說來，我和他，倒是有點不打不相識了。身陷囹圄之後，他暴露過自己的真實身份了嗎？
    仔細想來，對於和黑風寨相關的那些事情，他選擇了避而不談。而從監區方麵來說，兩次劫奪，就足以判他的重罪了。因此，在審訊的時候，應該是忽視了這一點。或許，當時，主審官也有點先入為主了。主審官覺得，既然這兩個犯人，對於劫奪之事，供認不諱。那麽，就按照律例，治他們的罪，也就可以了。
    龐大哥在低頭認罪的那一瞬間，甚至會湧上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吧？畢竟，這兩次劫奪，都屬於未遂事件，至少，都不至於要人頭落地。那麽，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想起要越獄了呢？
    不難想象，他良知未泯。於是，那些個難以入眠的深夜裏，他就開始這樣想：那樣的一件事情，就算自己可以隱瞞，隻不過，你盡可以坐視不管，那樣的一件事情，依然是真實存在的！而自己再不有所作為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啊！
    既然是這樣，他為什麽不向監區方麵反映呢？
    是啊，他多半會這樣想，就算自己說了，監區方麵，未必就肯相信。再退一步說，就算是相信了，未必就會引起足夠的重視。於是，他才會想著，如果不是自己親自出馬，有一些事情，依然是很難徹底弄清楚的。當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就會想著，不管結果如何，自己都要有所行動了！對於他的思路，我所能夠設想的，也就是這些了吧？
    光是理清他的思路，就足夠了嗎？
    對於他來說，顯然是不夠的。他在想著，要將真相弄清楚，首要的一點就是，自己不能再待在監區裏了。光是這一條，不少的人，都不敢相信！因為，從常人的角度來看，你既然是越獄了，那麽，首要的一條，就是要重回大牢。至於其他的事情，再由監區方麵，權衡再三，審時度勢，再作出相應的決定。然而，這位龐大哥……
    說起來，對於道上的事情，我至今還是一知半解，總有著不甚熟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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