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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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衙二堂裏,潘樾正案前提筆作畫,坐姿挺拔,與他身後的青鬆盆景十分相稱。

    “大人。”楊采薇身穿打著補丁的衣服走進來,對他行了個禮,問道:“大人想安排我做什麽?“

    潘樾抬眸看了楊采薇一眼。素色長裙,簡單的麻花辮,隱隱讓人感到一絲熟悉。

    “你今日看著,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樣。”

    “哈哈,不過是換了一件素衣。”

    潘樾擱下筆,緩緩道:“不止是衣服,整個人就像脫胎換骨了一般。”

    楊采薇怕被識破,趕緊做出一個“上官芷”式的微笑。

    “這不是大難不死,重新做人嘛!”

    “大難不死?”潘樾盯著她,“我倒是一直沒有問你,那晚你在曦園大鬧我的喜房,後來去了哪裏?又怎麽會發生意外的?”

    上官芷那晚還去過曦園?她去幹嗎?

    潘樾看她站在原地愣神,繼續追問:“怎麽不說話?”

    楊采薇腦速飛轉,小心翼翼作答:“那日我看你要迎娶其他女子,一時想不開,便留下絕筆信傷心而去。本想找個地方獨自安靜兩天,誰料半路遇到賊人劫道,我中途跳車,摔下山坡暈了過去,他們大概是以為我死了,所以我才逃過一劫。”

    “還真是**迭起,驚心動魄啊,快趕上戲文了。”潘樾聽罷,微微一笑。

    “是……人生如戲,比這聳人聽聞的故事多了去了,這也不算什麽。”楊采薇語氣暗諷,話鋒一轉,“大人,你怎麽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沒什麽。”潘樾垂下目光,“這幾日,回想起你我之間的種種,確實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番心意,才讓我們走到了如今的這一步。”

    潘樾走到她身邊,靠得頗近,竟然要伸出手去摸她的鬢邊。

    他想幹嘛?!

    楊采薇心中洶湧,下意識一巴掌打掉了潘樾的手。

    隻見潘樾的指尖捏著一個線頭,是從她那件破裙子上沾到的。

    楊采薇尷尬不已,客氣道:“這種事情就不勞煩大人了。不管以前怎麽樣,現在我已經進了縣衙了,我自會知分寸守禮節,認真工作。”

    潘樾玩味地看著楊采薇,讓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看來,倒是我刻舟求劍了。我思來想去給你派什麽差事,總算想到一件合適的,隻是不知道你是否願意。”

    “願意!大人您吩咐!”

    “主簿年老,從今日起,你分擔一下主簿之責,負責堂審記錄、告示官令,沒有特殊事由,不得擅離我的左右。”

    “……”

    *

    一個時辰過去,燭火搖曳,潘樾低頭專心閱覽卷宗,楊采薇坐在屋角,對著筆墨紙硯,如坐針氈。

    明明是我來查他的,怎麽現在反倒像他在監視我?

    老主簿彎腰駝背,咳嗽著走來。

    “大人,這是近一個月的卷宗,已清查完畢。”

    “嗯,歸入檔房吧。”

    楊采薇用餘光瞥見主簿搬著卷宗,走進了隔壁房間,默默心想,得找個機會去檔房,找到上官芷墜樓的卷宗。

    阿澤進來報告:“大人,車輦已經備好,該去縣碑宣見了。”

    潘樾點點頭,起身要走,突然停步看向楊采薇,劍眉輕挑。

    “怎麽,不走嗎?”

    楊采薇趕緊起身跟上。

    青天白日,街市喧鬧。馬車緩緩從路中央經過,劉捕快一瘸一拐跟在馬車旁,嘶聲哈氣,楊采薇走在他身後,暗自憋笑。

    潘樾坐在車裏,閉目養神。

    突然,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隻身攔住馬車,指著車中人大喊:

    “狗官!”

    衙役們上前,把婦人抓住,她還兀自叫罵不停:“狗官!你給我下車!狗官!”

    百姓路過,紛紛駐足圍觀。

    潘樾掀簾下車,問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

    婦人理直氣壯:“老娘沒什麽冤情,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當官的,作威作福,招搖過市,簡直是拿屁股當臉皮,恬不知恥!”

    罵得真好。楊采薇在心中附和。

    潘樾眉頭微皺:“當眾辱罵朝廷命官,當判杖三十,入獄半年。”

    楊采薇害怕女子被抓,連忙上前假作斥責:“不錯!換作別的縣令早把你抓起來了,隻有潘大人那是高格雅量,不跟你這種市井潑婦計較,趕緊走吧。”

    婦人還在掙紮,此時一個聲音遠遠傳來。

    “娘子!娘子!”

    楊采薇發現,她意識顫抖了一下,臉上分明寫著恐懼。

    一名富商模樣的人,領著一群井然有序的家丁走了過來,抱拳道:

    “在下孫萬財,方才內子無禮衝撞,多謝潘大人寬宏大量。娘子,還不快些跟我回家。”

    孫萬財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上來牽起孫劉氏,孫劉氏卻更加激動,掙脫開丈夫,向潘樾啐了一口。

    “狗官,有種你就抓我去坐牢,否則我日日罵,夜夜罵,讓你的臭名傳遍禾陽!”

    楊采薇疑惑不解,突然注意到孫劉氏露出的小臂上都是傷痕,而孫萬財的下人手上還拿著鞭子。

    她是故意的!

    楊采薇緊急思考,擺出凶惡的樣子:“你真是冥頑不靈!大人,該重罰此女入獄,以微效尤。”

    潘樾低聲道:“你想幫她?”

    楊采薇故意掩飾:“怎麽會是幫呢?我就是看她口出惡言胡攪蠻纏,必須嚴懲。”

    潘樾打量她一番,沒再說話,走到孫萬財麵前。

    “你想帶你娘子回家?”

    “那是自然!”

    潘樾麵色溫和,說道:“看尊夫人胡言亂語,可是病了?按律,神誌不清者,可免於刑罰。”

    孫萬財會意,連忙點頭:“是是,她就是神誌不清,求大人寬恕。”

    這話正中潘樾下懷,滿意道:“但我需要與你說明,若要釋放,需有人對其言行全權負責,你能做到嗎?”

    “草民一定帶她回家好好管教,如若再犯,我願負全責。”

    “好,人歸你了。”

    “多謝大人!”

    孫萬財下巴一努,家丁紛紛上前,像抓犯人似的抓走孫劉氏。

    楊采薇心中焦急,想要隻身阻止,卻被潘樾一把拉住。

    孫劉氏還在奮力掙紮,聲嘶力竭地大喊:“狗官!你眼睛被豬啃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知道孫萬財打死了幾個妻妾嗎?空長了一張臉,卻助紂為虐,你跟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潘樾臉色一沉。

    “等等!”

    家丁們被這氣場鎮住,都住了手。

    潘樾轉頭,“上官芷,我方才說,當眾辱罵朝廷命官,該判何罪?”

    楊采薇這才反應過來,心中暗喜。“杖責三十,入獄半年。但犯人孫劉氏神誌不清,她的行為由其夫孫萬財全權負責。”

    孫劉氏意外,繼而如釋重負,孫萬財則猶如石化。

    潘樾對劉捕快抬手示意,劉捕快麵露難色,一瘸一拐走到潘樾身邊,低語道:

    “大人,他可是四大宗族的人哪……”

    潘樾“哦”了一聲,繼續下令:“抓。”

    劉捕快隻好帶衙役抓住孫萬財。孫萬財氣急敗壞:“好你個小子,給我下套是吧!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楊采薇朗聲道:“威脅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孫萬財被官差押走,百姓們紛紛歡呼,拍手稱快。

    孫劉氏跪地叩謝:“方才民女多有得罪,請大人勿要責怪。”

    潘樾淡然道:“起來吧,我的牢獄,不是為好人準備的。”

    楊采薇望著潘樾轉身鑽進馬車的身影,默默嘟囔:“假模假樣。”

    *

    到了縣誌碑亭,潘樾把一卷《告百姓書》遞給楊采薇。

    楊采薇當眾宣讀:“禾陽新任縣令潘樾,謹以誌誠昭告此地百姓眾生,吾當憂百姓之憂,樂百姓之樂,鞠躬盡瘁,以報皇恩……”

    百姓們交頭接耳,感歎潘樾真是一位好官,楊采薇收起卷軸,用餘光瞥向潘樾,卻看到他正與一眾穿戴不凡的士紳們往來應酬。

    “潘大人,在下甘俊才,禾陽人氏,敬獻兩顆夜明珠。”

    潘樾滿麵春風:“兩顆夜明珠,阿澤,記下來。”

    “在下黃雁斌,恭賀大人升遷,兩箱書籍已送大人府上。”

    “兩箱書籍?”

    “書中自有妙處,大人參詳。”

    話裏有話,潘樾心領神會,笑著讓阿澤記下來。

    “在下宋明軒,字瑞昂,得見大人三生有幸……”

    “送什麽了?”潘樾開門見山。

    “玉如意。”

    “玉如意……”潘樾滿意點頭,“好,記下來。”

    “大人,我已備下酒宴,請您賞光。”

    ……

    縣衙院子裏,楊采薇正在琢磨下一步的計策,淩兒從連廊走出來。

    “小姐,我剛剛路過前廳的時候,看見潘大人宴請了一堆賓客,也不知道是誰,好熱鬧啊。”

    “一群有錢的新朋友唄。”

    “這潘大人才剛來禾陽,就結交了一群有錢的新朋友呀。”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楊采薇語氣不屑,囑咐淩兒:“你去前廳悄悄盯著。”

    “是。”

    楊采薇暗想,得盡快找到證據,將潘樾正法。她悄悄走向檔房,確認四下無人,推門而入。

    檔房裏光線昏暗,書架破舊,卷宗累積如山,塵土味撲鼻而來,回憶也湧向她腦海。

    當年,老薑頭帶著新任縣令進來,楊采薇舉止尚青澀,跟在老薑頭身後。

    老薑頭懇切握拳:“大人,這間檔房裏存放著禾陽這些年累積的懸案,請大人派人徹查。”

    縣令打著哈欠,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這裏哪兒有懸案?你們看見了嗎?”

    衙役們紛紛聲稱沒看見,老薑頭激動地拿起卷宗,呈到縣令眼前。

    “這不是嗎!”他又拿起一卷文書,“這也是,這不是一堆沒有感情的廢紙,這都是一條條人命哪!”

    楊采薇攙扶住師父,縣令開始不耐煩:“薑仵作歲數大了,精神不正常,有些瘋癲,還是早些回去養老吧。”

    “我沒有瘋!我沒有瘋!”

    老薑頭徒勞掙紮,生生被衙役們拖了出去……

    往事曆曆在目,楊采薇平定心神,走向書架,仔細翻看卷宗。

    有幾摞卷宗看起來明顯比較新,也稍顯整齊,應該是最近歸檔的。

    她一一拿起翻看,心想,上官芷墜樓即使是以自殺結案,也該有卷宗才是。怎麽會找不到?

    推門聲響起,楊采薇趕緊裝作在此等候的樣子,上前對老主簿問話:

    “您去哪兒了?大人命我來取一個月前楊姑娘墜樓案的卷宗,怎麽都找不到啊。”

    “上官小姐……”

    楊采薇繼續演戲:“楊姑娘的死呢,民間一直有些風言風語,有損大人清譽,大人想重查卷宗,厘清疑點,昭告世人。”

    “可是那份卷宗,當天就被潘大人收走了呀。”

    楊采薇一愣。

    此時宴請還未結束,潘樾房間正好無人,楊采薇抓緊時機,閃身進屋。

    屋中布置簡單,她盡力不挪動物品,仔細翻查,案幾上整齊地放著筆墨紙硯,沒有卷宗的影子。

    她拉開抽屜,隻見裏麵一疊書信,信封上書:潘樾親啟,長樂郡主。

    另有一張信箋,上麵筆走龍蛇,寫著一首詩: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楊采薇冷笑,你對郡主還真是愛意綿綿,情透紙背。若是不知底細,真要以為你是個癡情郎呢!

    抽屜裏並無線索,她又打開衣櫃,衣服疊放整齊,最下麵放著一個箱子。箱子上鎖,搖晃聽聲音,裏麵像是裝著書冊。

    卷宗八成就在裏麵,可是怎麽打開呢?

    楊采薇拽了拽鎖,無奈質地堅硬十分結實,鎖眼是梅花狀。

    門外腳步聲響起,楊采薇趕緊把盒子放回原位,來不及逃離,隻好躲在桌子下,屏住呼吸。

    潘樾邁著沉重的步伐進來,整個人醉醺醺的。他脫掉外衣,拿出衣袋的物品放在桌子上,還有一把梅花鎖的鑰匙。

    衣服落地,楊采薇抬頭一看,潘樾精壯的胸膛,緊實的肌肉,完美的線條,楊采薇並未像一般女子一樣避開眼光,反而瞪大了眼睛。

    解剖過這麽多屍體,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完美的骨相。連肩胛骨都這麽勻稱……

    她暗暗感歎,目光突然落在潘樾的左下腹的一處刀傷上。

    那疤痕清晰刺眼,四周的粉色皮膚證明,這是一道新傷。

    他身上怎麽會有這麽重的傷?而且看起來。不過一個月……

    潘樾換了一件常服,轉過身去穿靴子,楊采薇趁機悄然挪動,想要伸手去夠鑰匙,可是指尖剛碰到鑰匙,潘樾又轉過身來。

    楊采薇趕緊縮手,眼睜睜看著潘樾把鑰匙拿走,揣入衣袋,出門而去。

    真是可惜。

    *

    深夜街市,本該張燈結彩的酒樓氣氛肅殺。禾陽四大宗族的手下冷麵戒備,紅衣的是百花宮,黃衣的是生死坊,黑衣的是濟善堂。

    百姓路過,無不繞道而行。孫震帶著一隊銀衣手下大步而來,走進酒樓。

    酒樓裏鶯歌燕舞,酒食琳琅,四方座位上,生死坊坊主蔡升表情陰狠,臉上爬滿嚇人疤痕,濟善堂堂主顧雍穿金帶玉,肥頭大耳,百花宮宮主青帝風情萬種,妖嬈勾魂,身旁站著侍女芸兒,唯有銀雨樓的座位空著。

    孫震進來,並未入座,嚴肅道:“三位當家,我家少主出城未歸,此次宗族大會,皆由三位定奪,銀雨樓沒有任何異議。”

    顧雍笑得一臉和氣,“此事本該卓少主來主持,雖說咱們並稱四大宗族,但銀雨罩禾陽,銀雨樓可是禾陽的天哪。”

    孫震不語,拱手退出,

    蔡升冷冷道:“顧堂主,我今日來不是聽你拍馬屁的,快說正事,我後麵還有一場賭局呢。”

    顧雍笑道:“你還有心思賭呢,孫萬財被潘樾抓了,他的手下來濟善堂求救。”

    青帝柳眉輕挑,眼角卻露殺氣,“那種打妻子的男人,活該!”

    “話可不能這麽說,孫萬財可是每年給咱們四家進貢幾萬兩銀子,潘樾抓他,打的是咱們的臉。”

    顧雍憂慮,蔡升卻不屑一顧:“一個小白臉而已,大不了就挑了他。”

    青帝仿佛聽到一個笑話,噗嗤一笑。

    “你以為這個小白臉跟以前那些草包一樣,是你想挑就能挑的?他可是準駙馬,真鬧大了,這禾陽恐怕就容不下你我了。”

    蔡升嘴硬道:“這位準駙馬今兒個收下不少名帖賀禮,我看他就是來禾陽裝裝樣子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京城跟郡主成親,根本不足為懼。”

    顧雍附和:“我就佩服蔡坊主這股氣勢!你說,你想怎麽挑,在下隻管出銀子!”

    青帝慢悠悠地說:“顧堂主,你就別拿人當槍使了,四大宗族一損俱損,敢情火是燒不到你身上麽。”

    顧雍沒轍,問:“那青帝你有什麽主意?”

    “先禮後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