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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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

    陽光之下,熙熙攘攘的禾陽街頭,一如既往的熱鬧。

    路邊,白小笙守著她的首飾攤子,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有路人一邊隨意地挑選首飾,一邊談論八卦。

    “你聽說了嗎,前兩日,潘大人把銀雨樓給挑了。”

    白小笙聽在耳裏,表情一動。

    “怎麽沒聽說,那麽大的火,我在城東頭都看見了。”

    “我還聽說,原來那個銀雨樓老當家卓山巨是詐死,暗中幹了好多殺頭的買賣,被潘大人查出來,所以才畏罪自殺。”

    “還有這種事?哎,那那個銀雨樓少主怎麽樣了?”

    “切,還什麽少主啊?現在就是隻喪家之犬咯,說不定看到你我,也要汪汪兩聲。”

    二人笑成一團,突然,白小笙一把奪走路人拿在手上看的玉鐲,對方愣住了。

    “你幹嘛?”

    “我這裏不是茶館,你們不買東西,就上別處聒噪去。”

    “你什麽態度啊,還想不想做生意啊?”

    “說對了,本姑娘看你不順眼,就是不想跟你做生意!”

    路人嘟囔著“這人有病吧!”,拉著同伴離開。

    山間別墅,孫震穿著孝衣,帶著楊采薇和潘樾進來。

    房間裏有一個火盆,裏麵是燒過的灰燼,孫震啞聲道:“當家那天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事先把所有的密信都燒了。他自始至終,也沒告訴我京城那位幕後主使是誰。”

    楊采薇和潘樾看著,不勝唏噓。

    楊采薇說:“沒想到一場大火,什麽都沒留下。都查到這一步了,真是不甘心!”

    “能讓卓當家如此懼怕,寧死都不敢吐露一個字,幕後之人的勢力恐怕超出我們的想象。”

    潘樾說著,窗外傳來鴿子叫聲,他看向窗口,忽然想起什麽,問:

    “對了,卓當家在縣衙安插了一個眼線,他究竟是誰?”

    “此人並非卓當家安插的,而是京城的幕後主使的親信,為的是打探官府,並且監視銀雨樓。卓當家與他一直通過飛鴿傳書,我從未見過。”

    潘樾蹙眉,此時阿福匆匆而來。

    “上官小姐,你去勸勸少主吧,現在恐怕隻有你說的話,他才會聽兩句。”

    “阿江怎麽了?”

    阿福憂心忡忡地回答:“那天之後,少主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裏,從早到晚地喝酒,誰勸也不理。”

    楊采薇和潘樾對視,決定一起去找卓瀾江。

    潘樾推開門,房間昏暗,不透一絲光線,酒臭味撲麵而來。

    桌上放著的飯菜,一口沒動。滿地的酒壇子中坐著卓瀾江,他斜斜趴靠在那張輪椅上,頭發蓬亂胡子拉碴,身上還穿著那天的衣服,眼下一片烏青,手裏還攥著酒壇。

    卓瀾江聽到動靜,抬了抬醉眼,再無往日一絲光芒。

    楊采薇和潘樾看得揪心,白小笙正在一旁收拾東西,看到楊采薇和潘樾進來,點了點頭。

    卓瀾江手中的酒壇空了,往地上隨意一扔,又去抓新的酒壇,白小笙上前阻止。

    “別喝了,你再喝下去會沒命的!”

    白小笙說著,想上前去奪卓瀾江的酒壇,卓瀾江反問:“我的命,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把酒給我!”

    兩人爭搶之間,卓瀾江餘光注意到白小笙胳膊上灼傷的痕跡,恍惚了一瞬。

    楊采薇趕緊過去,卓瀾江瞥了一眼她,還不為所動,仰頭喝酒。

    潘樾看著卓瀾江,說:“起來。”

    卓瀾江不理潘樾,繼續喝酒。

    潘樾一把揪住卓瀾江的領子,強行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卓瀾江不斷掙紮,卻因體虛乏力,掙脫不開。

    “你幹什麽,放手!”

    “我現在總算知道,卓山巨為什麽而要獨自扛下這一切。”

    卓瀾江頹喪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情緒,看向潘樾。

    “有你這樣不堪一用的兒子,換做是我,也一個字都不會跟你說。”

    這句話成功地刺痛了卓瀾江,卓瀾江反手揪住潘樾的衣領,雙眼通紅地喊:“你再說一遍?!”

    白小笙見二人一副要打起來的模樣,想要上前拉架,楊采薇卻拉住白小笙,搖了搖頭。

    潘樾平靜地說:“我與你爹雖為對手,但我敬重他的宗師氣概,更感念他對你的舐犢之情。他保護了你一輩子,卻保護得你如此不堪一擊,實在是得不償失。看到你這副模樣,隻怕他此刻在地下,也後悔難安。”

    卓瀾江攥緊雙手,渾身都在顫抖,楊采薇和白小笙緊張地看著。

    半晌,卓瀾江鬆開了潘樾。

    “你說的對,從頭至尾,都是他在保護我,身為人子,我卻沒能為他做過一件事。”

    卓瀾江背過身去,輕輕撫摸那張輪椅。

    “若我能更強大更成熟,更能讓他信賴,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地步?他為我死了兩次,可我呢?見他的最後一麵,我還在怒氣衝衝地指責他質問他,我甚至都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很高興再見到他。”

    眾人看不到卓瀾江的臉,隻看到他微微顫抖的肩膀。

    潘樾上前,拍了拍卓瀾江的肩,說:“你爹最後的心願是要你好好活著,他為你操心了一輩子,讓地下的他安心吧。”

    卓瀾江不言語,已經淚流滿麵。

    *

    郊野馬場一望無垠,馬場邊上的樹林裏,立著一塊木碑,上麵刻著七個大字:慈父卓山巨之墓。

    卓瀾江坐在墓前,已經梳洗幹淨,神色也很平靜,麵前還放著兩個酒杯。

    “爹,你在銀雨樓的後山窩了三年,那裏又陰又冷,你肯定待膩了。這裏是一年四季都能曬到太陽,沒有外人來打擾,你一定會很舒心。”

    卓瀾江在墳前灑了一杯酒,此時楊采薇走來,默默地走到卓瀾江身邊。

    卓瀾江看向她,像平常那樣笑了笑,隻是那笑容裏多了一些苦澀。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楊采薇說:“你約我來,我當然會來。”

    “無論什麽情況?”

    “無論什麽情況。”

    卓瀾江看向楊采薇,鄭重地說:“楊采薇,對不起。”

    楊采薇看著他,不知何意。

    “為我爹所做的一切,是他害你失去雙親,流落禾陽,過了十年飄蕩無依的日子。也是他差點害死你,讓你隻能寄生於別人的軀殼。我知道,我爹欠你的,我這輩子做什麽都還不清,我也沒臉奢求你的原諒,我隻能代他說一聲對不起。”

    楊采薇也倒了一杯酒,傾倒在卓山巨的墳前。

    “卓當家,你生前所為,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原諒。但,生前事生前了,如今你已身死,我不會再記恨一個死人,願你長眠於此,得享安息。”

    “謝謝。”

    “阿江,你爹是你爹,你是你。而且真正該承擔這一切的人,是你爹背後那人,你不必因此背上重擔。”

    卓瀾江苦笑:“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好像每個人都這樣安慰我,可是我姓卓,我身上留著卓家的血,我跟他怎麽可能毫無關係?我曾經以為,我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少主,卻沒想到,我和我爹都隻是別人豢養的鷹犬。你知道嗎,當我發現我爹就是你一直尋找的幕後真凶,那一刻我心如死灰,不僅是因為我最敬重的父親原來是罪魁禍首,也因為你我之間,再無可能。“

    楊采薇心生不忍:“阿江……”

    卓瀾江給兩個酒杯斟滿酒,端起一杯給楊采薇。

    “不說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咱們喝一杯。”

    楊采薇爽快接過,說:“喝一杯沒問題,但明日的每月之約你可還是得來啊。”

    卓瀾江一笑,一杯飲盡。

    楊采薇也一杯飲盡,卓瀾江望著她,目光晶瑩,無聲地在心裏對她說:

    “楊采薇,我祝你鴻案相莊兒孫滿堂,平安喜樂地,過完這輩子。”

    *

    次日,小酒館裏,楊采薇和白小笙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等著卓瀾江。

    白小笙嘟囔道:“阿江不會不來了吧。”

    小二拎著一壺酒上來,放在桌上。

    楊采薇奇怪:“我們沒叫酒啊。”

    小二說:“這是卓少主昨日在這裏定的,說是留給二位姑娘。”

    “留給我們,這是什麽意思?”白小笙疑惑,楊采薇猛然回想起,卓瀾江在墳前的神色。

    “難道他當時,是在與我道別?”

    “道別?他該不會想不開做傻事吧!”

    白小笙驚叫起來,楊采薇說:“先別著急,我們分頭去找。”

    “好。”

    兩人去了銀雨樓,隻見房間空蕩,又走上街去詢問路人,酒館、城門、驛站……都打聽了個遍,卻一無所獲。

    雨絲飄落,漸漸打濕了地麵。

    終於,白小笙在向一個大叔打聽時,大叔點點頭,指了指碼頭的方向,白小笙驚喜,冒著小雨跑向碼頭。

    她來到岸邊,一艘滿載乘客的船正緩緩離岸。

    一個個陌生的身影之間,白小笙看到了一把熟悉的劍,很像卓瀾江那把。

    白小笙拚命跑著,連聲呼喊:“卓瀾江!阿江!”

    船上的人聽到叫喊,微微側過身來,正是滿臉胡茬的卓瀾江。

    “阿江,你別走!你要去哪兒?阿江!……”

    卓瀾江轉過頭去,船在暮色中駛遠,漸漸消失在了白小笙的視線裏。

    夜幕降臨,楊采薇垂頭喪氣地從客棧出來,雨絲已經淋濕了頭發。

    忽然,一把傘出現在楊采薇頭頂。楊采薇回頭,發現是潘樾,有些意外。

    “你一直沒回縣衙,我到處找你,出什麽事了?”

    “阿江不見了。”

    潘樾一驚,問:“確定嗎?”

    楊采薇點頭:“哪裏都找過了,除非他是故意躲著我們,或者已經離開了禾陽,可他會去哪兒呢?”

    楊采薇憂心忡忡,潘樾拍了拍她的肩膀。

    “或許他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無論是誰,短短幾天受到這麽多衝擊,都會難以接受,給他一點時間,等他想通了,自然會回來的。”

    楊采薇和潘樾回到小酒館,白小笙並沒有回來。

    小二走來,把一張字條交給楊采薇,說:“上官小姐,白姑娘給你留了一張字條。”

    楊采薇打開一看,上麵寫著:“我知道阿江去了哪裏,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

    楊采薇與潘樾對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

    百花宮裏,芸兒走進青帝房間,說:“阿姐,潘樾帶人查封了銀雨樓。”

    青帝聽聞,麵帶微笑點了點頭。

    “既有不計代價的決心,也有以命相搏的膽魄,我果然沒有選錯人。”

    “那我們是不是再推他一把?”芸兒問。

    青帝又微微搖頭,說:“再推下去,墜入深淵的,會是我們自己。”

    *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照在銀雨樓的牌匾上。兩個衙役給銀雨樓的大門貼上封條,在旁邊張貼告示。

    一群看熱鬧的百姓簇擁上前,圍讀告示。

    “銀雨樓霸行禾陽數十年,殺人、走私、犯案無數,罪大惡極。今罪魁卓山巨自戕,毒瘤已除,罪不及孥,銀雨樓其餘人等若改性向善,過往不究。”

    百姓們看著,拍手稱快。

    “真是沒想到,銀雨樓做了三十年的禾陽霸主,還有活著看它垮台的一天。百姓乙:可不是嗎?我聽說卓少主失蹤後,銀雨樓群龍無首,除了那個孫堂主自請為卓山巨守墓,其餘人都各自解散,回老家種地了。以後禾陽,就再也沒有銀雨樓三個字咯。”

    “潘大人可真了不得,當初還以為他說來整頓禾陽是癡人說夢,沒想到才三個月,就接連挑了濟善堂和銀雨樓,往後咱們可以過安生日子咯。”

    街對麵,潘樾和阿澤遠遠看著銀雨樓門口簇擁的人群。

    阿澤不解:“公子,卓山巨都死了,為何還要大張旗鼓地查封銀雨樓?”

    “這是我對卓當家的承諾,隻有這樣,水波紋組織才會相信,我們的調查已經偃旗息鼓。也隻有這樣,才能保住卓瀾江,卓山巨的死才值得。”

    *

    晚上,月亮躲在雲層裏,縣衙院子裏漆黑寂靜,唯有二堂裏亮著燈。

    楊采薇怔怔看著卓瀾江刻的木雕,。潘樾走了進來,坐在了楊采薇的身旁。

    “案子結束了,我們該開心才是,你別忘了,我們身邊還有他們的耳目。”

    “我明白,可我想起阿江,心裏還是放心不下,這個打擊對他太重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去。”

    “以卓瀾江的為人,我們應該相信他,會做對的決定。等查清一切,我們一起去找他,有這麽多朋友陪著他,他不會有事的。”

    楊采薇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木雕,振作了一下精神,說:“可惜卓山巨把所有文件都燒了,沒有留下一點線索,接下來我們該怎麽查?”

    “顧雍臨死前說了一個楊字,或許我們應該進京查一下楊姓的官員。”

    牆外,一雙腳正悄悄靠近二堂。

    楊采薇說:“隻是一個楊字,可指代的東西太多了,怕就怕進了京,也是無的放矢……”

    月亮從烏雲中鑽了出來,短暫地照亮了一下屋子,窗外奸細的影子在地上一晃而過。

    潘樾察覺,掠身而出,院中已空無一人。

    楊采薇也跑出來,問:“是那個奸細?”

    潘樾點頭,突然嘴角一彎,說:“或許,他就是我們的線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