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要這樣,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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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書隻來過一次。李顯也沒有覺得有什麽奇怪,如果李書一周來個一兩次,就像前幾個月那樣,李顯反倒感覺有些為難了。因為上次兩個人一同去回謝許院長後,李顯自己覺得似乎與李書的關係有點近。

    而李顯不想這樣。他擔心自己被傷害,他被傷害怕了。

    不對,他是擔心李書會受到自己的傷害,就像他曾經傷害過天悅那樣。這十多年來,他就像在執行一個計劃,每天隻一點點,一絲絲地傷害天悅,讓天悅感覺不到自己在被傷害,直到有一天她清醒過來,認識到李顯正在利用她對他的愛來傷害她,然後毅然地轉身離開,投入到另一個人的懷抱。他一點點一絲絲投出的傷害最終匯成了巨大的洪流反彈回來給他致命一擊。他感覺到傷害帶來的痛苦,那比皮肉上的痛苦疼一百倍,就像……就像oK當年被鳥槍傷害過一樣痛苦。

    他不想再要這種痛入內心深處的傷害了。他也不想再去傷害誰,李顯當然沒有意識到這十年來自己獨斷專行、自我中心的做法是一種傷害,他不是故意的,他怎麽可能去傷害他最愛的女人呢,何況那個女人曾經為了他而結束的短暫的婚姻呢。李顯突然在床上顫抖起來,他突然想起來,天悅從來沒向他說過離婚那段艱難又委屈的過程,她為什麽不說呢?她應該告訴他的呀,她不是應該傾倒在他的懷裏哭泣著傾訴自己有多麽的委屈和痛苦麽,為了他,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啊!那麽嬌小柔弱,她多麽需要他的慰藉啊!

    天悅天悅,你應該告訴我的呀,應該告訴我的呀……

    李顯已經接近痊愈的傷口再次裂開了,他把得死死地抓住床單,為自己的愚蠢、自己的無情、自己看似光明正大的愛後悔得肝腸寸斷。

    天悅呀天悅呀天悅呀……

    你滾吧你滾吧你滾吧……

    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你滾吧大騙子……

    李顯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流出來,順著臉頰,沿著耳根,如同泉水般的洶湧而出。他幾十年不流淚了,他以為自己剩下的人生都不會再流淚,他以為自己忘記流淚的本領了。

    是他,不可一世的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把自己最愛的女人趕走了,他甚至還在短信裏罵她是婊子,道德淪喪。而天悅隻說你滾吧,他就感覺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了。現在他明白了,他最害怕的傷害是女人對男人自尊的傷害,那個女人對他多麽地千依百順。

    這些年來他從發改委到手創的顧問公司,再到電纜廠,哪裏不是傲視群雄,哪個商場上的對手不知道他李顯的作戰本領,他善於用陽謀來打敗對手的詭計,以此博得了對手的尊重,同行的佩服。這些商場上的男人們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電纜廠兩年不景氣的經營他李顯都沒放在心上,他仍然有計劃,他知道這次打擊不小,但他仍然有計劃,他有七分的把握能夠讓公司起死回生,那時候所有的高管都將拜服在他李顯的腳下,所有的元老都會親自給他把盞。

    他在商場上的連年征戰讓他練就了一雙洞穿一切詭計的眼睛,天悅跟他耍性子,用淺薄的手法來讓自己順著她的計劃執行,那怎麽可能,對於她的花招他甚至不屑於揭穿,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寬容,更不是愛,那是穩操勝券者的驕傲!

    他還在一場場的勝利中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鎧甲,這鎧甲如此堅固,以致於連天悅對他的愛都融不進去,他冷漠的地接受著她的愛,十年來一直如此,天悅那些隻為他精心編織的愛都被他的鎧甲輕輕的彈回去了,無影無蹤,而他自認為對天悅的愛就是給她錢。

    給你錢給你錢給你錢,來愛我來愛我來愛我。

    當他連錢都舍不得的時候,天悅從他那裏還能得到什麽呢?什麽也得不到!

    一次看似巧合的幸運才是對他——李顯——這個不可一世的雄心勃勃的冷漠無情愚蠢無比的家夥最大的傷害,傷害不是攻擊他的**,而是針對他的靈魂,命運帶著嘲諷的微笑輕輕地揭開了掩蓋的真相,讓他在此時認清了自己靈魂的醜陋。

    李顯又想死了。他受不了這種審判!

    “我是個罪人!”

    淚水停下來了,淚水中的鹽分讓他的臉皮緊繃繃的難受,但這算什麽,“你知道我一個人哭過多少次了!你知道我要哭多久!我多希望你來請求我的原諒!你——滾——吧!”

    人多有趣啊,珍貴的被自己擁有得久了,就貶值了。但一旦珍貴失去了,他就無限地誇大自己當時的珍重,而對於珍貴失去的原因卻選擇視而不見!

    這天妹夫照例來給他送食物,妹夫是個不善言語的人,身材又高又瘦,人顯得更黑了。他是開大型貨車的,小妹家原來有過一台,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賣掉了。李顯當時是來看望母親的時候聽說小妹家要賣車的事情,“活兒不多,跑一個來回一個禮拜的,也不掙什麽錢。”李顯當時就想在公司給小妹家的車安排一個固定的活兒,旱澇保收。可是回到公司就把這事忘到了腦後,等想起來後小妹的車已經賣掉了。李顯是那種特別不願意買好的人,就沒把自己當初的想法說給小妹聽,他是個重視實踐的人,因此工作才如此出色。在這個世界上他隻在天悅那裏不夠重視承諾,他知道畫個餅就能讓她高興好一陣子,過得久了她就忘了。

    她忘記了麽?就像如今忘記他李顯一樣,一下子就全部割舍掉了,連他重傷都沒來看看他。

    他讓妹夫進屋,妹夫卻說車場有貨在等著他卸車呢,才知道妹夫是剛剛出了車回來,那他一個星期沒回家了。妹夫猶豫了一會兒,說:“大哥,後天……後天是李敏的生日。”就囁嚅著不再說了,李顯連忙說:“好好,後天我一準到。”妹夫如釋重負,笑了一下就走。

    小妹的生日,他一定要去的。不說她這幾個月對自己的照顧,隻說父親走後這麽多年來,都是小妹在陪伴母親,大事小情都指望不上李顯的,往往是事情完了,李顯才會知道,他就抱怨小妹不早點告訴他。小妹總那句話:“媽不讓告訴你,說你忙的。”又說大哥是個名人,哪能被小事纏住了,多少大事還得大哥做主呢。

    還有呢,母親走後,這個世界就隻剩下他們兄妹兩個最親了,以前他以為天悅跟他最親的。天悅無數次問過李顯在他心裏誰最重要,每次李顯都告訴她當然是她,必須是她,天悅聽了就心滿意足。

    如今呢,隻剩兄妹倆了。小妹的生日是個重要的日子,怎麽能不去呢,以前從來沒去過的。他隻記得母親的生日,小妹好像是屬牛的,但生日他不記得了。他就滿屋找手機,想看看後天是農曆幾號,然後通過小妹的屬相來推算她今年該多大歲數了。

    手機找到了,但是電池一點電也沒有。原來都是李書來給他的手機充電的,可是她都多久沒來了呀,李顯不知道應該給小妹送個什麽禮物才合適,這些事情李書做得最好了。

    李顯心裏不想讓李書來。因為他怕再次受到那種傷害,一次就足夠了,刻骨銘心啊。

    不對不對不對,是他不想傷害李書,他不要傷害她,不傷害不傷害不傷害。可是他哪裏有傷害到李書的機會呢,李書跟自己是什麽關係,曾經有過的工作上的關係現在早就不複存在了。

    那她不時地來看他,為什麽呢?因為她給他當過秘書,因為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因為她……不可能!李顯把最後一個想法狠狠排除掉,怎麽可能!李書絕不會做那樣的事情,何況他李顯現在跟公司一點幹係都沒有了,除了債務!

    債務是個問題。李書第二次信使的身份就是代表公司正式送來《結清欠款協議》,李顯一秒都沒猶豫就簽了名字,他甚至都沒看最終的欠款額度。李書告訴他,最終的欠款為:壹佰壹拾叁萬。

    他必須在今年年底前結清欠款,否則將申請法院強製執行,凍結他個人名下所有的資產。他沒有告訴李書這筆債務他還不了,他一無所有,因為李書知道他的財務情況。按照規定公司每兩年是要向董事會報送一次個人國內資產情況表的。他的資產情況表完全由李書來負責,李書不清楚的地方他就讓她帶著自己的身份證去查。對於跟錢有關的事情,李顯從來不感興趣,他的興趣隻在於征服。

    李書第一次填寫完他的財務報表後很吃驚,再三核對後才跟李顯說:“李總,您個人的財務情況不樂觀啊。”李顯當時隻是笑了笑,以他在公司持有的股份,他應該有300-500萬的存款。李顯最大的投資是買了一套別墅,花了差不多200萬。

    現在李顯一無所有,包括曾經征服過的女人也決絕離開。

    李書告訴他在給予結清時間上公司還是給了他很寬裕的時間。聽說郭總孫副總在簽完協議的第二天就結清了。公司的人也知道他的經濟情況了麽,以他對公司這些人的了解,他們絕不會相信李顯如今幾乎是分文沒有的。如果他拖欠時間久了,難免又會生出許多小道消息來,他曾經特別重視自己的名譽,他喜歡的是陽謀,想要光明正大地運用陽謀,名聲比什麽都珍貴。

    但無論公司出於什麽考慮給他如此寬泛的還款時間,他都無法償還,年底前不行,明年年底也不行。李顯毫不在意,雖然他的鎧甲如今已經是漏洞百出,那有什麽關係,他把最珍貴的都丟棄了,還在乎名譽麽,最多獲得一個“老賴”的稱號罷了。

    老賴老賴老賴,你滾吧你滾吧你滾吧,滾回到你的鎧甲裏去吧。

    李顯在混亂的思緒中睡著了。最近這幾個月日子都是這麽過的,原來他多整潔啊,可現在他能夠幾天不洗漱的,胡子老長,原來兩鬢斑白已經蔓延到差不多全部的頭發,頭發也一樣長,亂糟糟地像沒有人打理的菜園子;他甚至可以不換上睡衣就這麽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一忽清醒一忽又進入夢裏,在夢裏他可以給oK背誦他新學到的古詩,古詩的內容跟星星有關,oK有些不耐煩他的嘮叨,但隻好打著哈欠忍耐,在這個世界上也隻有oK對他能夠忍耐了。

    這次沒有oK,陪伴他的是李書,他們兩個在小巷裏散步,天有些熱。他想問李書給小妹買什麽生日禮物才好,沒等他開口,李書就進到彩票店裏去買了兩張彩票出來,她笑著說:一張你的,一張我的,不管誰中了獎,資金都要平分。李顯聽到她的話就笑了,告訴她自己的女朋友也這麽做過,但是她比你貪心,她是全都要的。李書是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但從來沒有見過。她就把彩票放在鼻子下麵嗅著,好香,好美。李顯驚詫地看著她手裏的那張彩票瞬間化成了一枝金黃色的康乃馨。聽見李書說:“你有女朋友嗎?她漂不漂亮?”

    李顯想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呢,我不是托你給她買過好多東西麽,我不是每逢過節日的時候都谘詢你送她什麽好麽,記得我還托你給她買過一個跟你一樣的暖手寶的,她感動的得哭了。女人女人,你的名字叫感性,那麽感性,難怪你們容易受到男人的傷害,你們多麽輕易被打動啊,那個25元的小東西,那個全部是簡單便宜電子元件構成的小東西實際價值可能隻有幾元錢,為它哭,你們女人太傻了。

    李顯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得厲害了。屋子裏沒開燈,一片漆黑,他想坐起來,臉上有流過淚的感覺,緊繃繃的,他哭了麽?

    “你醒啦!”李書輕柔地問他。“我看見門沒關就做主進來了,你睡覺呢,這個點兒了你還睡覺,晚上還睡得著嗎?”

    李顯摸索著打開燈,母親臥室裏的燈是昏黃的,她用了多少年了,母親不喜歡現在那種明亮晃眼的燈,她還在用幾十年前的那種白熾燈泡。李顯也喜歡,他覺得這種昏黃的燈光很柔軟,給他家的感覺。李書就站在寫字台前,手裏拿著一本書。寫字台有五十年了吧,他小的時候父親自己親手打的,“純實木的,結實得狠,再用五十年也不會壞。”母親這樣的評價它。其實當初搬到這個小區來的時候,李顯是有錢給他們換一套家具的,但父親不同意,母親聽父親的,也說老物件擺在屋裏沒有陌生感。李顯知道母親愛看書,她經常坐在寫字台前讀書,戴著老花鏡。他愛看書的習慣其實是母親培養出來的,母親給他買的第一本書是《愚公移山》。

    “沒開燈你怎麽看書?”

    “沒看書啊,我隻是想聞聞它們,老書本上的油墨味道可真香。”李顯就想起來夢裏她聞那枝彩票變成的花的情景,心裏一動,打開了靈魂上的傷口,他呻吟了一聲。

    李書趕緊問怎麽了你,李顯說沒關係,剛才起來可能抻著後背了,現在好多了。他想問她你怎麽好久沒來了,卻沒說出來。

    “我出差了,剛回來。就想著來看看你怎麽樣?”

    哦,李書出差了,所以她好久不來看他了。她是秘書,她出差是陪著哪一位領導出差麽,李顯做總經理的時候也經常出差的,但從來都沒有帶過李書,那怎麽可以,人家是個沒結婚的漂亮女人呢。李顯在這方麵對自己要求嚴格的很。他隻在天悅麵前才顯得放肆,兩個人在親熱的時候李顯就經常被天悅逗引放得開,能痛快享受生活的饋贈。

    “謝謝你,出差很辛苦的,早點回去休息吧。”

    李書端詳了他半天,見他這些日子又把自己造害成這個樣子,心裏一陣疼,就撲上來一下抱住了他,竟然在他懷裏哭了起來,一抽一抽地哭,她比天悅高一些,差不多到李顯的鼻子那麽高。李顯就聞得到她頭發裏氤氳出來的洗發水的香味,這種味道很陌生。天悅試過好多種洗發水,才讓李顯滿意那種味道,十多年來天悅從來沒換過洗發水的牌子。“唉呀煩死了,這個洗發水把我的頭發弄得全都開叉了,我要換個牌子!”

    一直到她離開他,她都沒有換過,現在她應該換了吧。

    李顯等李書停止哭泣後,才把她輕輕推開,然後退了一步坐在床上。“不要這樣,”他說,“李書,你不要這樣,我不值得。”

    李書在燈下用眼睛狠狠地看著李顯。李顯被她盯得難過,卻不敢直視她,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回去吧,再也不要來了。我不需要你,我能照顧好自己的。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憐憫我!”

    李書輕輕地把母親的書插回書架,然後用手撫了撫其它的書。書架上大多數的書比她的年紀還要大。然後她快速地拿起自己的衣服離開,像以往一樣,門被輕輕地關上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