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枕南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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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塵舊夢,想忘也忘不掉。薑籬好像掉進了一個醒不來的噩夢,睜開眼,四處皆是黑暗。

    阿竹是什麽時候開始恨她的呢?她細細回想,卻想不分明。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戚心竹,是她十歲剛剛拜入蒼嵐山之時。那時候的戚心竹紮兩個黑油油的小髻,一身絨布短襖和天青色的褶襇裙,被她的師父白衣上人推到她跟前,說:“阿籬,以後這小丫頭就歸你管了。”

    她翻了個白眼,張口想要拒絕,忽然對上戚心竹淚汪汪的眼睛,一下卡了殼。

    戚心竹怯生生地衝她笑,衣袂邊上絞著的雙手泄露了她的恐懼,分明害怕極了,仍強撐著小聲喚了句,“師姐好。”

    後來薑籬才知道,那時候的戚心竹剛剛被惡鬼滅了滿門,一個嬌生慣養的戚家嫡女,一夜之間淪落為無父無母的孤兒。白衣上人把她帶回了蒼嵐山,說薑籬也是孤兒,正好和薑籬做個伴兒。

    薑籬才不需要陪伴,可薑籬最怕別人哭,一見戚心竹滿眼都是亮閃閃的淚花,拒絕的話兒沒能說出口,於是她師父就跟扔黏皮糖似的,把這小孩丟給了她。

    從那天起,薑籬去哪兒,戚心竹就去哪兒。

    薑籬雞鳴就起,爬長階扛水桶,戚心竹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後頭,爬得大汗淋漓也不喊累,還踮起腳尖,舉起香噴噴的小手帕給薑籬擦汗。薑籬練劍,劍氣驚風落雨,竹林颯遝作響,戚心竹蹲在旁邊,啪啪給薑籬鼓掌叫好。薑籬懶得寫師父留下的課業,戚心竹統統幫她完成,模仿薑籬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師父都看不出來真假。

    戚心竹生得好看,她母親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兒,據說白衣上人還追求過她母親,因為長得太老慘遭拒絕。如今戚心竹才十歲,便已是個美人胚子。總有調皮的少年郎來捉弄她,剪她的辮子偷她的發繩,她氣得哇哇大哭,薑籬把那幫少年揍得吱哇亂叫,滿地找頭,發誓再也不敢捉弄戚心竹。

    到晚上,薑籬也擺脫不了她。睡到一半,這姑娘呼哧呼哧爬到薑籬枕邊,薑籬嚇了一大跳,猛然驚醒,“你幹嘛!”

    戚心竹淚眼汪汪,對她來說,山上到處是危險,男弟子們危險,罰人進水牢的師長危險,滿地拉屎的小雞危險,連夜晚也無比的危險。她哭唧唧地說:“師姐你冷嗎?我給你暖床。”

    大夏天的,薑籬熱得大汗淋漓,一點兒也不冷。

    薑籬推她下床,“我不冷,睡你的去,別煩我。”

    她抱著小枕頭,一步三回頭,淚水劈裏啪啦地掉,還自言自語:“好吧,阿竹要聽話,不可以打擾師姐睡覺,更不能惹師姐生氣。就算外麵到處是狼嚎,可憐的阿竹怕得睡不著,也不可以爬師姐的床!”

    薑籬:“……”

    服了。

    “行了行了,”薑籬不耐煩地掀開被子,“上來吧。”

    戚心竹歡呼一聲,蹬蹬爬上床,睡在薑籬身邊,還細心地給薑籬掖被子。

    她們形影不離到薑籬十一歲,白衣上人給薑籬訂了婚約,把薑籬扔去殷家學規矩。學規矩學到半途,薑籬偷跑,回到了蒼嵐山。白衣上人望著她唉聲歎氣,“你總是要嫁出去的呀,豈能一直賴在蒼嵐?”

    一旁的戚心竹聽了,神色一下變得緊張,“師姐會離開蒼嵐山嗎?”

    “我不是說了嗎,我才不走。我走了,阿竹怎麽辦?”薑籬拽了拽白衣上人的胡子,“老頭子,你什麽時候入土?趕緊讓位,我要做蒼嵐掌門。至於那個殷家的,讓他來當掌門夫人。”

    “死丫頭,讓你當掌門,做夢!”

    白衣上人氣得吹胡子瞪眼,掄起掃帚,把這個大逆不道的孽徒趕出了山堂。

    那天晚上,戚心竹吹了燈,趴在薑籬耳邊說:“師姐,說好了哦,你會留在蒼嵐,永遠保護我。”

    薑籬昏昏欲睡,隨口應她:“說好了。睡吧睡吧。”

    日子直到那時,都沒什麽太大的變化。若論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了,可能是薑籬十四歲,周天論道那一年。她的師父白衣上人是入神境的大能,開宗立派,收徒不分貴賤,受天下景仰。他每隔五年召開一次經筵,講經授課,論道比劍,還大開蒼嵐山的藏經樓,供所有人瞻仰。這是天下少有的盛會,百家都會送子弟趕赴蒼嵐山,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聽學。

    “你身為蒼嵐首徒,要進退知禮,待人謙遜,”她師父苦口婆心地叮囑她,“這一個月,不可以偷吃飯堂的糧食,不可以辱罵他人,不可以打架鬥毆,不可以欺負同門強迫他們給你寫道論,不可以偷我的錢下山買豬蹄醬鴨肥腸和羊下水!”

    薑籬耳朵要聽出繭子了,道:“好好好。”

    她向白衣上人伸出了手。

    “什麽?”白衣上人裝糊塗。

    “要我聽話,總得意思意思吧。”薑籬搓了搓手指。

    白衣上人躊躇半晌,從茄袋裏可憐兮兮地數了三塊銀角子,“省著點花啊。收你入門才幾年,我的棺材本被你花了一半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薑籬白了他一眼,把他的茄袋全部奪了過來,“拿來吧你。”

    她生怕他來追,腳底抹油地跑,一溜煙沒了人影。白衣上人哼哼兩聲,脫了鞋,從鞋底取出一遝銀票,摸著胡須歎道:“阿籬啊阿籬,薑還是老的辣。”

    春水初生,經筵召開在即,百家子弟陸陸續續進了蒼嵐,原本冷清的蒼嵐山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平常隨地拉屎的小雞不敢出來了,燕珩被師長攆著去洗地磚,岑知絮也被師叔抓去加固陣法,隻有薑籬百無聊賴,無事可做,主要是沒人敢讓這個混世魔王幹活兒。

    人一多,事兒就多了。戚心竹要去找薑籬,半路上被人攔住。一幫銷金闊領的女孩兒走到她麵前,對她放肆嘲笑,“真丟臉,堂堂戚家嫡女,天天給薑籬那個乞丐當丫鬟,不知你泉下父母知你如此窩囊,會不會氣得活過來。 ”

    戚心竹絞著雙手,低頭想要走,卻被一個女孩兒擋住去路。

    女孩兒名叫齊綠蘿,是齊家的嫡女。她仰著頭,高傲地說道:“你知不知道薑籬以前是幹嘛的?”

    戚心竹咬著唇,不應她。

    她哼笑,“薑籬以前是我齊家的下人,她娘親是我的奶娘薑葒,她娘親死後,她才淪落街頭,去做了乞丐。說到底,她是我的丫鬟。”她拍拍戚心竹的臉,道,“戚心竹,既然你給我的丫鬟當丫鬟,自然就是我的丫鬟。”

    戚心竹細聲道:“師姐不是丫鬟,我也不是。”

    “還敢頂嘴?”齊綠蘿高高揚起手掌,正要打她。

    手腕卻被一隻手攫住,齊綠蘿正要發怒,一轉頭,卻對上薑籬黑黝黝的眼眸。分明是個十四歲的少女,這雙眼卻利刃一般令人膽寒。

    “薑籬,”齊綠蘿心尖一抖,瞪眼道,“見到主子,還不下跪?”

    薑籬挑眉,“好啊。”

    沒想到薑籬如此聽話,齊綠蘿正要得意,誰知靈力從薑籬掌心釋出,空氣變得凝滯,所有人忽然感到肩頭有股沉重的壓力。齊綠蘿立在薑籬麵前,受到的靈力威壓最大。她小小身板,根本受不住這泰山似的重壓,兩腿一蜷,撲通一聲跪在薑籬麵前。

    “你們世家的人果然謙遜,”薑籬笑道,“這才剛見麵,就給我行這麽大的禮。”

    齊綠蘿臉色青白,偏偏站不起來,肩膀頭子被壓得生疼,她幾乎快厥過去了。旁邊的一眾女孩兒看了,都不敢上前相救。要跟齊綠蘿似的跪在薑籬麵前,那可丟老大臉了。薑籬朝戚心竹伸出手,戚心竹興高采烈地拉上她的手,二人手牽手,一塊兒走了。

    “對了,師姐,”戚心竹道,“剛我過來的時候,有個殷家的弟子讓我轉告你,說你未婚夫也來聽學了。”

    薑籬摸下巴,殷雪時那個小啞巴也來了?

    戚心竹指了個方向,“他們住在南山學舍。”

    薑籬那時候不知道,來傳信的是殷雪重的人,殷雪重好不容易偷偷跑出來一趟,喜滋滋等著薑籬來相見。誰知,薑籬以為傳信的是殷雪時,一路問人有沒有看到個啞巴。到傍晚,果然找到了學舍裏的殷雪時。

    殷雪時在洗衣服。

    傍晚霞光漸收,萬崖深綠,他一襲素衣,好像要融化在漫山霞暉裏。好幾年沒見,他長高了許多,比薑籬高了一大截,一截好身腰白楊似的挺秀。十五歲的少年郎,眼眸如秋水般沉靜,比小時候更好看了。

    不知道為啥,薑籬看別人都長一個樣兒,轉眼就忘,獨獨能記住殷雪時。可能這廝實在太好看了些,薑籬對她這個未來夫君很滿意,就算沒感情,對著他的臉蛋也能下飯。

    他被分配的學舍很偏僻,在離學堂最遠的位置,薑籬趴在窗台看了看他的屋子,這屋子許久不住人,原本積了好多灰,被他擦得幹幹淨淨。青色的抱柱擦得鋥亮,可以照見人影兒。

    她又扭頭看他,他看了看薑籬,搖了搖頭,低頭繼續洗衣服。

    薑籬不明白,在隱川他掃地,到了蒼嵐山,他在洗衣服。不過這樣也好,他擅長做家務,薑籬不喜歡做家務,以後成了婚,衣裳都他洗,地都他掃。

    “喂,殷雪時,你要洗到什麽時候啊?”薑籬問。

    他不說話,也說不了話。

    “我送你的禮物你看了沒有?”薑籬有些鬱悶,“那上麵的手勢你學了嗎?你學了咱倆就能交流了。”

    他仍是不說話,薑籬估計他沒學。

    算了。薑籬走了。

    晚上吃完飯,薑籬再來,發現他還在洗衣服。紅漆大木盆裏放的髒衣服一點兒沒少,好像還變多了,堆得小山一樣高。薑籬拿起一件金繡雲錦長袍看,衣領處繡的人名是“殷雪南”。再看另一件紅繡長襖兒,上麵繡的人名是“殷雪重”。

    “這都不是你的衣服啊,”薑籬納悶,“那你洗啥?”

    門外走進來幾個殷家子弟,把一摞髒衣服放進殷雪時身邊的大盆。

    “雪時,勞煩你幫我們洗了,明天送到我們學舍,多謝!”

    薑籬明白了,是殷雪時這幫懶惰的堂兄弟把自己的衣褲丟給殷雪時洗。殷雪時是逆來順受的性子,誰都可以欺負他,薑籬看了頭疼萬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她二話不說,把殷雪時拎起來,又把所有沒洗的洗了的髒衣臭褲摞在一個盆兒裏,抱起盆便往外走。殷雪時有些驚訝,卻阻擋不了她,隻能默默跟在她身後。她進了南山學舍的主屋,一腳踹進門,殷家子弟們或坐或仰,在那兒亂哄哄打著牌。隱川禁止牌九賭博,出到蒼嵐來,總算讓他們逮著機會開心一把了。

    被簇擁在中間的殷雪重抬眼一見薑籬,喜不自勝道:“你終於來找我了。”

    薑籬看了他一眼,沒認出他來,問:“你誰?”

    殷雪重:“?”

    “就你們讓殷雪時幫你們洗衣裳?”薑籬沒好氣地問。

    “幹嘛?”有人站起來,笑嘻嘻道,“你要幫他一起洗?正好我還有一雙臭襪子,雪時堂兄,幫我一起洗了唄。”

    薑籬嗬嗬冷笑一聲,踅身出門,把紅漆大木盆放在萬丈淵邊的漢白玉欄杆上。

    “記住了,蒼嵐山是我薑籬的地盤,殷雪時是我薑籬罩的人。在我的地盤使喚我的人洗衣服,這次下去的是你們的衣服,下次下去的就是你們自己了。”

    說完,薑籬把盆高高一扔,然後一個飛腳把盆帶衣服一起踢下了懸崖。

    大家呆若木雞,不少兒郎回過神來,巴著欄杆,望著自己橫遭劫難的衣裳,失聲痛哭,“全沒了,完蛋了,明天聽學我穿什麽啊!”

    薑籬拽著殷雪時轉身離開,走到半路,殷雪時掙脫她的鉗製,打了兩個手勢。薑籬眼睛一亮,這正是三年前她離開隱川贈給殷雪時的禮物。她自創了兩千多個手勢,分別對應兩千多個字,殷雪時打手勢,他們便能交流。

    殷雪時比完手勢,薑籬看懂了,他說:

    “不應如此。”

    薑籬也比手勢,“你聽我的。”

    殷雪時靜靜看了她半晌,轉身往崖下去。薑籬震驚,這貨該不會是要去撿他們的衣裳吧?她恨鐵不成鋼,這是什麽品種的慫貨,居然是她的未婚夫?真是丟她薑籬的臉。他若真把衣裳都撿回來,她薑籬的麵子往哪擱?薑籬萬不能讓此事發生,隨手扯了根柳條,三步並作兩步追上殷雪時。

    殷家子弟們操著家夥追出來想要算賬,結果看見薑籬騎在殷雪時身上捆住他的手,並把他強行拉走的全過程。

    有人呆滯地問:“她到底是在罩殷雪時還是欺負他啊?”

    殷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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