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枕南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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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心竹坐在梳妝鏡前給自己補妝,蝶粉撲麵,細瓷般的肌膚泛起淡淡的粉,顯得更有氣色。螺子黛勾眉毛,再擦擦眼梢,把雙眼皮畫得長而媚。對鏡自照,她自覺是天下最好看的女郎,不由得笑彎了眼。

    師姐說她好看,旁的女孩兒師姐看了就忘,獨獨記得她。所以每天她都帶妝睡覺,絕不把未上妝的清水臉子給師姐看。遙遙聽見師姐的腳步聲,她興高采烈,提著裙,赤著腳去迎接師姐。開了門,正要喊師姐,卻見師姐拖進一個男人來。

    薑籬把殷雪時扯進屋,對戚心竹道:“阿竹,今晚你自己睡,我得看著這慫貨。”

    戚心竹愣了,“啊?”

    “啊什麽啊,明早還得上早課,你快去睡。”

    薑籬把她推出門,戚心竹隔著門縫往裏看,見薑籬把那少年一踹,少年滾進了床榻。那本是戚心竹的位置,如今卻躺了別的男人。燭光下,少年抿著唇,白淨的頸子因為用力而湧現出骨骼的線條,身上的衣裳被薑籬搞得髒兮兮,衣領還開了個口,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膛,活脫脫一副被強迫的模樣。戚心竹認出他來了,他是殷雪時,薑籬說,他是她的未婚夫。

    師姐說她不會離開蒼嵐山,可戚心竹沒想到,即使師姐不走,這橫插進來的未婚夫也會奪走屬於她的位置。戚心竹咬著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抱了床被子進來。

    薑籬看她進來,問:“咋了?”

    戚心竹柔柔地笑,“師姐還未成婚,總不能和雪時哥哥同床共枕吧?我尋來了一床新被,給雪時哥哥蓋吧。”

    “還是你想得周到。”薑籬感慨,把被子扔到殷雪時身上。

    “師姐很喜歡雪時哥哥呢,”戚心竹笑道,“殷家才剛剛進蒼嵐山,師姐就把他給尋來了。這麽多年沒見了,師姐怎麽找到他的?”

    薑籬打著哈欠說:“還行吧,我去南山學舍,一進門就把他認出來了。”

    戚心竹的笑容變得僵硬,“師姐記得住他的臉?”

    “是啊。”薑籬道,“他好看,挺好認的。”

    氣氛好像凝滯住了,薑籬疑惑地左右看,她沒有釋放靈力威壓啊,屋子裏的空氣怎麽這麽沉重?戚心竹撩了撩頭發,狀似無所謂地笑了笑,跟薑籬道了聲晚安,轉身走了。薑籬從櫃子裏取出棉褥,打好地鋪,道:“你睡床,我睡地,今天我就看著你,你休想去撿他們的衣裳。”

    她倒頭要睡,卻見殷雪時立在床前一動不動。

    “你幹嘛?”薑籬不耐煩地問。

    他似乎知道自己拗不過薑籬,今晚是必定在這兒下榻了,閉了閉眼,比了個手勢,“衣服,髒。”

    薑籬這才發現,剛剛她拖他過來,把他的衣服搞得又髒又亂。

    薑籬爬起身,取了張定身符定住他,解開他腕上的柳枝,爾後三下五除二把他衣裳全扒了。他半身**,隻餘褻褲在身。橘黃的燭光流淌在他薄薄的胸肌上,他的身體籠上一層玉的光澤。少年腰身緊實,肌肉溝壑起伏,線條流麗,沒有絲毫贅餘。

    他閉上眼,肩膀在輕輕發抖。

    反正以後就是夫妻了,薑籬沒覺得自己扒光他衣服有什麽不對,甚至對他的身體也沒有多看幾眼。幼年當乞丐的時候,大家都衣不蔽體,少年人的身體,她見得多了。

    因此,她完全沒意識到殷雪時在生氣,氣到發抖。畢竟殷雪時素來是團逆來順受的棉花,揍他他都不氣,脫個衣服有什麽好氣的?

    她問:“你冷啊?抖成這樣。”

    殷雪時:“……”

    她扯了他的定身符,把他推進床榻,拉起薄被,把他蓋得嚴嚴實實。

    “山裏晚上是冷,蓋好被子,現在不冷了吧。”她撓撓頭,“還是冷麽,要不我跟你一塊兒睡?”

    殷雪時瞬間不抖了。

    嗯,看來不冷了。薑籬鑽進自己的地鋪,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師叔蘇南枝踹門而入,拎起地上的薑籬,一路把她拖進了水牢。床上人蓋得太嚴實,沒人發現那不是戚心竹,而是殷雪時。總而言之,薑籬一大早就被關了。

    薑籬的師叔蘇南枝是個奇人,旁的世家女子都盤算嫁個好夫婿,獨她師叔,二十好幾了仍是孤家寡人。她師叔還有個上不得台麵的愛好——喜歡去勾欄瓦院聽小倌彈琴。上回薑籬有幸,被她師叔帶著去了一回,她師叔品味甚好,那小倌的琴聲簡直是餘音繞梁,令人久久無法忘懷。薑籬發下宏願,等她當了蒼嵐山掌門,她也要包一個會彈琴的小倌。

    當然,她倆回來之後,她師父大發雷霆,她被罰扛一個月的水桶。她師叔也不能幸免,一年的工錢全數罰沒。從那以後,師叔老實了不少,還勒令她放棄她包小倌的宏願,改為拯救蒼生。

    師叔嚴肅地表示,經筵還沒開始,各家子弟剛剛入住蒼嵐,她就先是讓齊家的嫡女下跪,後是丟了殷家子弟所有人的衣裳,如今齊家長輩和殷家長輩都在找她師父要說法,她師父氣得火冒三丈,揚言要打死這個孽障清理門戶。為了保她一條小命,師叔決定把她關進水牢。“你師父久久沒有突破入神境,壽數本就捉襟見肘,收你這個徒弟更是折壽,”蘇南枝說,“我原本想他能活成個長生不老的男妖精,如今有了你,我看他是活不久了。”

    薑籬厚著臉皮道:“師叔,你跟我師父求求情唄。”

    蘇南枝搖搖頭,“你別以為你師父平時很好說話,就可以騎在他頭上拉屎。他劍下的亡魂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可沒現在好說話,反正跟現在完全兩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變了一個人,尤其喜歡收留你這種孤兒在蒼嵐山上。誰知道這種活了幾百年的老變態心裏都在想些什麽,要不是簽了一百年賣身契,為了一年一百兩的工錢,我才不在這兒當什麽星陣長老。”

    她提步要走,薑籬喊道:“誰給我送飯啊?”

    “沒飯。”

    “師叔你是仙女,你行行好。”

    “本仙女不吃飯,沒飯給你吃。”

    薑籬:“……”

    水牢是關仙門重犯用的,鎖著薑籬腳踝的鐵鎖刻滿了符紋,稍稍掙紮,符紋發亮,鐵鎖就會把她往下拖,薑籬最遠隻能遊到靠岸的位置。

    雖說修仙之人辟穀,但薑籬習慣了吃飯,餓著肚子她難受。她隻能期盼阿竹來給她送飯了,阿竹絕不會放著她不管的。

    日上三竿,太陽透過水牢天窗,打在她臉上。通道盡頭出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難道是阿竹,她伸長脖子看。來人躡手躡腳進到水牢裏,是個穿著殷家弟子服的兒郎。

    殷雪重小聲道:“薑籬,你還好吧?”

    薑籬蹙眉,“你誰?”

    殷雪重無語,“我是殷雪重。在隱川你和我比過劍,你忘了?”

    “哦,是你啊。”薑籬端詳他麵容,“三年沒見,你換了張臉?”

    “……”殷雪重懶得和她計較她臉盲的毛病,道,“我幫你跟我爹求過情了,他本來不打算追究你的,但是齊家那個家主不依不饒,咬著你師父不放。你師父沒辦法,就隻能把你關到這裏了。唉,你別老閑著沒事去欺負別人。比如我堂兄,殷雪時,”他擔心她記不起來他堂兄,提醒她道,“昨晚你拖走的那個。”

    薑籬莫名其妙,她什麽時候欺負殷雪時了?她不是在保護他麽?

    殷雪重絮絮叨叨,“我堂兄很可憐的,他其實不能算是殷家人,他娘是我爹的族妹,有一次外出進香,回家就懷上了。大家都說她在外與人苟合,後來家裏查到,他爹是個一文不名的寒門弟子。他娘非嘴硬,說他爹是無極境的真仙。你想啊,這世上哪有無極境的真仙?”

    薑籬蹙眉聽著,道:“然後呢?”

    殷雪重聳了聳肩,“我爹說,他娘是受不住別人指指點點,腦子有點瘋魔了。他五歲那年,他娘不辭而別,到現在都沒回來。我爹不知道怎麽安置他,就幹脆把他留在我家。要不是三年前被掣簽選中,他都沒有資格進族譜,更不能到這裏來聽學。”

    掣簽是什麽?薑籬聽不懂,她隻揀她聽得懂的聽。

    “哦,因為他父親來曆不明,所以你們老欺負他。”

    殷雪重一哽,道:“我們最多就讓她洗洗衣服嘛,誰跟你似的,揍人家。”他耷拉著眼皮道,“你要多學點規矩,我娘本來就不喜歡你,你老是這麽蠻橫,還怎麽進殷家?”

    薑籬想起他那個傻帽老娘,翻了個白眼。

    “反正,你在這兒好好反思反思吧!”殷雪重道,“你放心,我會幫你說好話的!”

    他起身離開,生怕別人發現他來到這兒似的,飛速跑遠。

    薑籬喊他,“別走啊你,給我帶點饅頭回來。”

    話未說完,人已消失,壓根沒聽她說話。過了晌午,薑籬沒吃早飯,又沒吃午膳,餓得前胸貼後背。她趴在水裏,腦袋發昏,暈暈乎乎,忽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肩頭。與此同時,大豬蹄的香味襲上鼻尖,她猛地抬頭,張嘴一咬,咬了塊香噴噴的豬蹄肉。

    擦幹淨眼睫上的水,濕漉漉的視野變得清晰,麵前是殷雪時冷白的麵龐。

    他帶了個小籃子,籃子上蓋著藍色碎花布。他看了看薑籬,薑籬泡在水裏,一臉淋漓水色,原本紅撲撲的臉蛋,此刻顯得有些蒼白。她素來充滿活力,小太陽似的炙熱,光彩照人,現在竟有了些慘兮兮的意味。他微微蹙了蹙眉,揭開藍花布,把菜拿出來。

    大豬蹄……薑籬感動得淚流滿麵。

    他比手勢,“他們,被禁足,來不了。”

    薑籬明白了,師父當真是動怒了,看住了阿竹他們,不讓他們偷偷給她送飯。雲芽是個機靈的,知道讓殷雪時來幫忙。

    “還有什麽菜,都拿出來。”薑籬急不可耐。

    殷雪時拿出了大白菜和春筍。

    “……”薑籬怒了,“除了豬蹄全是素?”

    他平靜地打手勢,“多食葷腥,無益修行。你太鋒利,傷人傷己,當食素養性。”

    薑籬非常不滿,這傻了吧唧的木頭呆子,居然敢教她做事。奈何肚子咕咕直叫,她隻好將就將就。正要動筷,耳朵忽然一動,水牢外頭傳來腳步聲,聲音發沉,沉穩有力,是她師父!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她神色一肅,菜盤統統放進籃子,藏到大石頭後麵。殷雪時蹲在岸邊看著她,神色有些疑惑。薑籬左右一看,完了,水牢狹窄,這麽大人怎麽藏?她來不及想太多,隻好拽住殷雪時的衣領,把他拖進了水裏。

    殷雪時下意識掙紮,薑籬摁住他的腦袋把他壓下去,低聲道:“別動!”

    水麵漣漪漸消,他很聽話,當真不動了。

    白衣上人走了進來,臉上餘怒未消,尚有烏雲之色。他沉聲道:“我原本念你身負先天劍骨,意欲養你成才。我知你出身寒微,教養不周,特地把你送去殷氏學世家規矩,還為你締結婚約,幫你抬高身份。你可知你嫁入殷氏,將來老劍尊崩了,你就是未來……罷了罷了,同你說這麽多幹嘛?你不念我的苦心,還要糟蹋我的臉麵。天下值得培養的孩子那麽多,我何必留下一個滿身是刺的孽障?換一個孩子,下一個更好!”

    他嘀嘀咕咕說一大堆,薑籬聽得頭疼。殷雪時好像憋不住氣了,不停地扯薑籬的袖子。

    白衣上人似是於心不忍,歎道:“隻要你跟我認一句錯,發誓將來乖乖聽話,我便對你的過錯既往不咎……”

    殷雪時拽她的動作越來越急,薑籬知道他撐不住了,對師父道:“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

    說完,薑籬用力吸了好大一口氣,悶頭紮進水裏。殷雪時要往上浮,薑籬生怕他上去,暴露了她的寶貝豬蹄燒魚和紅燒排骨,把他生生給拖下來。他眉心緊蹙,臉色慘白,似是快要窒息了,薑籬當機立斷,掰著他的臉吻了上去。

    二人唇齒相接,氣息相渡。

    一瞬間,天地好像失去了聲息。水波繞著他們浮動,殷雪時的眼眸微微睜大。

    岸上,白衣上人滿意地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罷了,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吧。像你這樣適合修道的孩子,的確是很難再找到新的了。今天我就給你好好講一講清靜經,教你什麽是‘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你這孩子,每次念經就躲。哼,你以為躲到水下就聽不見為師念經麽?”

    他拿出經書,開始念經了。底下的薑籬頭都要大了,她師父一旦念起經來,跟蒼蠅似的嗡嗡不停。幸好她剛剛運氣在肺,吸了足夠的空氣進來。修道之人,隻要省著點用,沒那麽容易窒息。

    她吻住殷雪時的唇,一點一點渡氣。二人在水中飄浮,烏發糾纏在一起。

    殷雪時的眼眸裏,是近在咫尺的她。

    師父的念經聲咪咪嘛嘛地傳進來,黯淡的水下,他們沒有分開過一瞬。薑籬品嚐到他唇齒的甘甜,真奇怪,竟然有人的嘴巴是甜的,好像比大豬蹄還好吃一些。

    冰涼的水池忽然變得好熱,像個文火煮沸的小鍋。

    她忍不住用牙咬了咬他的唇,少年過了電似的,渾身一震。

    整整一炷香之後,老人家終於念得口幹舌燥,準備撤了。他說:“今天念的你好好消化,為師下次再來給你念。”

    他離去之後,水下的二人如蒙大赦,鑽出水麵。

    殷雪時抿著唇爬上岸,渾身水色淋漓。他低低喘著氣,一聲不吭,走出去很遠才停下腳步,好像刻意要和薑籬保持安全的距離。

    黑暗的甬道裏,他站在那兒遙遙給薑籬打手勢,“我,不是你未婚夫。”

    距離太遠,光線又暗,薑籬根本看不清楚他在打什麽手勢。她一麵啃豬蹄,一麵心想他無非是討厭她親他,世家人臉皮薄,親一親好像要了他的貞操,能讓他上吊。薑籬甩甩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不對你那樣了。”

    他以為她明白了,眼睫低垂,不再多說什麽。

    薑籬看他要走了,忙喊道:“晚上記得給我帶肘子!”

    他烏濃的眼眸有些許怔然之色。既然已經知道他不是她的未婚夫,為什麽還要他送飯?難道對她來說,即使不是未婚夫,也可以如此親密麽?

    他不應該再和她糾纏,他該走了。

    她以為他沒聽清楚,扯著嗓子重複:

    “殷雪時,記得給我帶大肘子!我要吃大——肘——子——”

    “求你了,殷雪時,大不了等我出去,陪你去懸崖下麵撿衣服啊。”

    “殷雪時——殷雪時——天仙下凡殷雪時——”

    殷雪時:“……”

    好像等了一百年那麽久,她終於看見他打了一個簡單的手勢。

    “好。”

    殷雪時出了水牢,小徑邊,戚心竹挎著籃子立在新綠的垂柳下。

    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到這兒來的,烏油油的發辮沾了幾片落葉,大約站在這兒有一會兒了。她的眼神說不上友善,他微微蹙了眉心,低頭要走另一條路。誰知她幽幽道:“你腳程真快,我巴巴地送飯過來,結果被你捷足先登。是動真情了麽?你真以為師姐喜歡你?你真笨,她隻是喜歡新鮮而已。”

    殷雪時的五指微微收緊,一言不發。

    “師姐說,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她眯著眼打量他,“我每隔三個月幫師姐製一次新衣,雪時哥哥,你這件衣服能撐多久呢?”

    殷雪時彎腰撿了塊石頭,在牆上寫:“我沒有妹妹,不要叫我哥哥。”

    戚心竹也不惱,隻道:“晚上你不必來了,我自會給師姐送飯。你是殷家人,早點回南山學舍,去給你的堂兄弟們洗衣裳,不要賴在我和師姐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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