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仙墓之下(一)

字數:8195   加入書籤

A+A-




    地裂閉合,光源消失,罅隙裏烏漆嘛黑,伸手不見五指。薑籬燃起火折子,見殷雪時跟著她進來了。

    “你怎麽下來了?”薑籬高高挑起眉梢,“你該不會是擔心我吧?”

    殷雪時搖頭,打了個手勢,“未曾來得及出去。”

    薑籬歪頭看他,眼神中有戲謔的神采,顯然不信他的話兒。

    他別開臉,避開薑籬灼灼的目光。

    薑籬起了壞心眼,忽然欺身向前,掰正他的腦袋,道:“看我。”

    他又把臉別向另外一邊。

    “叫你看我。”薑籬又掰他。

    他忽然張口,咬了一下薑籬的手。薑籬嚇了一跳,兔子似的往後一蹦,道:“你屬狗的?居然咬我?”

    殷雪時淡淡看著她,不吭聲。

    算了,救人要緊,不跟他鬧了。

    她踅身往裏走,齊綠蘿的呼喚聲在漆黑的罅隙裏回蕩。越往裏,罅隙越大,他們下到了一片磚石甬道中。薑籬舉起火折子,把壁燈給點了起來。幽黃的光照亮方寸角落,他們看見磚壁上刻著許多圖騰壁畫。畫上似乎描繪了一個遺世獨立的仙家門派,裏麵有許多弟子,男男女女,在福地中避世修行。

    她辨別聲音的方向,繼續深入。二人走了一炷香的時間,那聲音仍幽幽響在前方。

    “好黑……誰來救我……”

    “救我……”

    薑籬仔細聽了聽,道:“走了這麽久了,怎麽齊綠蘿好像還是離我們很遠似的?難道她也保持和我們同樣的速度,一直在遠離我們?”她暗罵,“這傻叉,跑什麽,淨給人添麻煩。”

    走了這麽久,沒有見到活屍,這下麵應該比地上安全些。之前怕裏麵有凶屍之類的,不敢大聲回應齊綠蘿,既然她喊了那麽久都沒事,想必應該無礙。薑籬想了想,喊道:“齊綠蘿,別跑了,我們來救你了!”

    齊綠蘿的呼喚聲忽然停了。

    薑籬蹙眉,“齊綠蘿?”

    “救我——”刹那間,齊綠蘿的聲音再次響起。隻是這次聲音大了不少,他們還聽見蹬蹬蹬的腳步聲,似乎在飛速和他們拉近距離。僅僅片刻之後,薑籬看見甬道盡頭的磚壁上映出一個佝僂的影子。那影子輪廓詭異,似在爬行。

    那是齊綠蘿?

    殷雪時忽然彈出銀針,銀針急速掠過所有壁燈,火苗全熄,甬道重新陷入黑暗。薑籬感覺到他瞬時靠近,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繼續前行。

    齊綠蘿的嘶喊聲逐漸靠近,越來越響。薑籬終於發現不對勁,這家夥好像翻來覆去地說同一句話。一股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薑籬感覺麵龐好像要長起霜毛,她下意識屏住呼吸,和殷雪時一起貼著磚壁站著。

    “救我——”

    聲音掠過她的麵門,這東西與她擦身而過。冰冷的氣息遠去,薑籬終於喘了口氣。

    薑籬重新點燃火折子,甬道亮堂了起來,二人發現磚石地麵上多了一道冰涼的水痕。

    “那是什麽玩意兒?”薑籬嘀咕。

    殷雪時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

    水痕走到甬道中間忽然中斷,就好像那東西憑空消失。薑籬端詳水痕,心裏感到古怪。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那東西去哪兒了?突然,一滴涼涼的水珠掉在她的臉上,她仰起頭,看向磚頂,突然對上了一張五官模糊的怪臉。

    原來它根本沒走,它爬上了磚頂。

    這是一具濕漉漉的活屍,不知被水泡了多久,渾身泡發腫脹,五官爛泥似的擠作一團。

    它張開嘴,腥氣撲了薑籬滿麵。

    “救我——”

    齊綠蘿的聲音竟然是這活屍發出來的!

    刹那間心髒停跳,薑籬渾身毛發直聳,身體的反應遠比理智更快,寒劍出鞘,劍尖捅入這濕屍的大嘴。薑籬手腕一抖,劍刃削下了它的頭顱。來不及鬆口氣,甬道四麵都出現了怪異的影子。不知有多少濕屍向他們靠攏,甬道的溫度跌了一大截,二人都感受到隆冬般的森寒。

    “往哪走?”薑籬咬牙。

    殷雪時眉頭緊蹙,指了指一具濕屍。

    薑籬忽然發現,那具濕屍和其他濕屍不同,它的身上居然刻了字。

    “寫的什麽?”薑籬砍翻了爬過來的兩具濕屍,把那具濕屍抓過來看,它身上赫然寫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南”字。

    殷雪時比手勢,“往南走。”

    “你確定?這個‘南’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往南走,會不會是什麽陷阱?”

    這裏的濕屍會學人說話,說不定也會學人寫字。

    濕屍越來越多,全撲上來了。薑籬沒辦法,以劍光開路,拽著殷雪時飛奔。甬道跟迷宮似的,錯綜複雜,根本辨不清路。腦海中又浮現那個“南”字,薑籬咬了咬牙,不管那麽多了,瞅準南麵,一路打一路跑。

    不多時,薑籬身上掛了彩,幸好有殷雪時掏出解毒丹丸給她服下。那些濕屍爬得極快,火折子一照,磚壁磚頂全是它們密密麻麻聳動的人頭,看了讓人毛骨悚然。薑籬一麵要開路,一麵又要護著殷雪時,實在撐不住了。“南南南,哪個白癡寫的字?南麵什麽也沒有。”薑籬氣道。

    慌亂間不知道按動了什麽機關,一麵磚壁忽然撤開,露出後麵開闊的耳室。有一副雕刻著羽人仙鳥的黃金巨棺坐落在正中央,棺材比薑籬還高,棺壁跟一麵牆似的。

    那棺材一出現,所有濕屍突然返身離去,躲在甬道盡頭露出一角坑坑窪窪的臉,似乎在偷窺他們。薑籬靠著牆壁喘氣,幾乎虛脫。

    殷雪時比了個手勢,“小心黃金棺。”

    連那麽凶猛的濕屍都怕它,薑籬和殷雪時更不想驚擾它。這麽大一副棺材,裏麵的屍體該多高大,巨人麽?二人小心翼翼貼牆繞過耳室,進了下一條甬道。殷雪時在磚壁上摸了摸,找到機關石鈕摁了下去,磚壁陀螺似的掉了個個兒,關上了甬道和那耳室的通路。他扶著薑籬,又往前走了一截子路,進了盡頭的墓室。

    二人發現,這裏安靜不少,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曇花香氣。殷雪時蹙了蹙眉,燃起壁上的火燭,墓室亮了起來,滿地書卷映入二人的眼簾。這裏放了一張老舊的破木桌案,牆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正”字,空中懸著一個巨大的丹爐,靠牆擱了副破木棺材,裏麵卻不是活屍,而是鬆軟的被褥和枕頭。

    桌案上金鴨香爐燃著曇花冷香,一具幹枯的女屍伏案而坐,手裏還握著筆。

    “居然有人住在這兒?”薑籬訝異道,摸著下巴端詳這女屍,“她嘴裏好像塞了草藥,為什麽要往嘴裏塞草藥?”

    殷雪時不答,隻跪在書案前,怔怔望著這女屍。

    薑籬自己弄明白了,因為桌案上寫了一些香方,都是除臭的。這女屍好像料到會有人來,在死之前提前往嘴裏塞了香草,除盡腐爛的臭味。她甚至燃了曇花香,改善這地下墓室的氣味。

    好細心的女前輩。薑籬感歎。

    女屍手肘下壓了封書信,薑籬把信抽出來,信封上寫著:“煩勞後來者轉呈隱川殷氏。”

    “轉呈殷氏?”薑籬一愣,“難道她是你們殷家的人?”

    薑籬把信拆出來看,上麵寫著漂亮的簪花小楷,信紙還有股撲鼻的香氣。她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

    “吾兒,你若見此信,則為娘已死於天南福地活屍墓。為娘深愧,當年許諾你學成原始真言之時,便是為娘歸來之際。如今諾毀人亡,為娘之過也。

    為娘此行,本為尋你生父。你生父乃是自在境大能李滄玄,亦是這活屍墓的主人。他乃天南福地古派天問門人,避世修仙,修煉古法‘天問九章’。天問存派千年之久,眾弟子皆羽化,葬於這活屍墓中,隻餘他最後一人。

    多年前,他以身外化身入世,與為娘相戀,後又為求大道,棄你我而去。族中人言可畏,為娘不欲你受人指點,終生抬不起頭,本欲尋他歸返。為娘於天南福地與他重逢,他許諾為娘,突破無極境便隨為娘返回殷家。誰知,他破境失敗,墮為厲鬼。

    原來修煉天問九章,如行萬仞高崖,如履尺寸薄冰。修煉天問者,不成仙,便為鬼。這闔墓子弟,皆是修煉失敗的天問門人。李滄玄,昔日劍仙,如今已成劍鬼,唯餘看守屍墓一念。他破境失敗,功體有損,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卻依舊難以逾越。出口在黃金棺下,被他扼守,無人可出,為娘亦受困此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李滄玄隻問大道,不問你我,我一意孤行,跋涉千裏尋他歸家,竟成赴死之途。輾轉屍墓,囿於長夜之時,念吾兒伶仃孤弱,無人可依,痛之悔之,泣涕如雨。

    事已成定局,隻願有大能入此活屍墓,攜為娘家書造訪殷氏,遍陳為娘之悔。為娘不求吾兒原諒,隻求吾兒歲歲安康,年年喜樂。

    殷源薰 絕筆”

    “她真的是你們殷家人,”薑籬嘖嘖感歎,“殷雪時,你認識她麽?”

    一扭頭,卻見殷雪時望著女屍的醜陋臉頰,靜靜落淚。

    薑籬腦子裏嗡的一聲,後知後覺地想起殷雪重說,殷雪時五歲那年,他娘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原來她不是不回來,而是死在了這裏。

    殷源薰,就是殷雪時的母親。

    少年哭起來沒有聲音,隻有一行淺淺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打在地磚上,碎成晶瑩剔透的一千瓣。薑籬素來遲鈍,卻也能感覺到他身上莫大的悲哀。這種感覺薑籬很熟悉,當初她站在她母親的屍體邊上,也是這樣的心情。

    她知道她無法安慰他,便安靜地陪他坐著。薑籬頭一次這麽乖,不吵鬧也不亂動,一聲不吭地陪他。殷雪時木頭人似的坐了整整一個時辰,在薑籬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站起身。

    她揉著眼睛抬起頭,“你要去幹嘛?”

    他一言不發,扭身離開墓室,走進甬道。薑籬不知道他要幹嘛,緊緊跟在他身後。他轉動甬道盡頭的機關石鈕,磚壁陀螺似的轉了一圈,露出那空曠的耳室,還有其中的黃金巨棺。

    “你要幹嘛?”薑籬壓低聲音,生怕驚動了金棺裏的李滄玄。殷雪時眼眸寂靜,臉上無悲無喜。

    他上前一步,動了動嘴唇,唇齒之間發出了一個音節。

    那是薑籬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嗓音清而穩,如穀中清泉,淵下流水,是她平生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他說:“破。”

    一個字,好像石子落入平靜的水潭,掀起驚濤駭浪。

    黃金棺在話音落地的刹那間四分五裂,碎片刀刃般亂射,沒入堅硬的磚壁,耳室中煙塵四起,一個魁偉的黑色影子在當中出現。

    要修煉原始真言,就必須修閉口禪,原來他並非不會說話,他隻是修了整整十年的閉口禪。這一刻薑籬明白,他十數年的沉默是為了和母親的約定——原始真言修成之日,便是她回家之時。現在,他的原始真言練成了,母親卻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地底。

    他素來淡漠從容,逆來順受,無聲地承受命運帶給他的苦難。現在,他決定不再沉默,他要用原始真言為他的母親複仇。

    可惜複仇,從來沒有那麽容易。

    黑色影子還沒有完全露出真容,巨大的靈力威壓就已經降臨。耳室裏的金石玉器統統粉碎,磚石也砰然開裂,這不是因為殷雪時的原始真言,而是因為劍鬼李滄玄帝王般的威壓。

    “破。”殷雪時試圖與之對抗。

    對抗無效,威壓更甚。

    他嚐試開口,一張嘴卻吐出滿地鮮血。

    薑籬隱隱看見那魁偉巨影正在拔劍,大自在境劍鬼拔劍會是什麽景象?薑籬不知道,她隻知道,就算李滄玄實力不如往昔,劍一旦出鞘,他們也沒有任何活路。

    薑籬當機立斷,一手捂住殷雪時的嘴,一手去旋機關石鈕。情急之下旋錯了方向,二人腳下一空,掉進了下方的甬道。磚壁在他們眼前重新閉合,薑籬也不管自己掉到了哪兒,拖著殷雪時後退。殷雪時一邊掙紮,一邊吐血,薑籬指縫裏滿是黏膩的猩紅。到最後,他沒勁兒了,伏倒在地,又吐一口血。

    四方天搖地震,石灰簌簌落。薑籬看到附近有不少濕屍,全都縮成一團,擠在磚壁石縫裏,鴕鳥似的埋著頭。看來他們也害怕李滄玄,石壁砰然巨震,李滄玄似乎在另一頭撞牆。薑籬咬咬牙,把殷雪時背起來,發足狂奔。

    “殷雪時你還行不行啊?”薑籬一麵跑一麵偏頭看他,他靠在薑籬肩上,臉色慘白。

    這廝自不量力,用原始真言對抗李滄玄,被反噬了。

    薑籬怕他厥過去,拚命喊他:“別睡別睡,殷雪時,你千萬別睡。你仇還沒報呢,別放棄啊,我們一起修煉變強,把你爹打得滿地找頭。”

    等離李滄玄足夠遠了,她連忙把他放下來。

    他一直往邊上歪,薑籬把他扶正,道:“你撐住,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輕薄你的屍體?”他沒反應,薑籬扒開他衣裳檢查他身體,看不見傷口,又用靈力探他的經脈,他的經脈坑坑窪窪,亂七八糟,傷得很嚴重。

    這種程度的傷,薑籬壓根應付不了,隻有他自己能救他自己。

    薑籬見他臉色灰暗,越來越慌,開始口不擇言,“你要敢死,我就每天親你一百二十下,當著你娘的屍體親。我還要和你的屍體拜堂,反正你娘也在,我們就拜你娘。拜完之後,我還要和你的屍體同床共枕。哈,你最看重貞操,我偏讓你到死也保不住貞操。”

    他閉著眼,不說話。

    薑籬決定來個狠的,捧起他的臉就要親。嘴唇挨上他的臉頰,她感到身下的少年過電似的抖了一下。還有反應,果然這招有效!薑籬正要起身繼續說點什麽,後背忽然被他摁住,她失去重心,一下子靠在他身上。

    他低下頭,額頭抵靠在她肩頭。薑籬感覺到自己肩膀濕了,是他在無聲地落淚。

    “薑籬,”他聲音低啞,“不要動。”

    於是薑籬一動不動,任他抱著,抱了許久許久。

    喜歡反派不幹人事?大師姐重生不做人事?大師姐重生不做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