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空裏浮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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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明明就在這裏,為什麽不見我?”

    ——“因為我討厭你。”

    ——“討……厭我?”

    ——“薑籬,莫再來天外天了。你我此生,不複相見。”

    腦海裏驀然響起殷雪時清冷的嗓音,薑籬渾身一顫,猛然回神。她卯足了勁兒,咬牙推開殷識微。一瞬之間,她眉宇染上孤冷的霜意,揪住他衣領,一字一句問:“你剛剛叫我什麽?”

    身下的人眉目清俊,望著她的目光深邃如古鏡。薑籬辨不清,他到底是仍受夢境牽製,還是已經找回了自己?他未開口,聲音傳音入密進入她的腦海。

    “蕭梨。”

    他喊的是蕭梨,是她想岔了。

    “我們什麽時候走?”溫執問。

    她沒有張口,耳畔卻似乎能聽見她師叔歡快的聲音:“等我收拾行李,咱們晚上就出發。”

    “阿梨。”殷識微又在喚她。

    “閉嘴。”她凶巴巴道。

    她撒開他衣領,轉身就走。也不管他坐在輪椅上,無人照看。她現在不想待在那兒,多看他一眼,她就會想起殷雪時。分明死過一次,分明應該放下,過往前塵,早已在三百年前煙消雲散,為什麽那些往事就像幽魂一樣追著她不放?

    她不想見殷雪時,連帶著討厭殷識微。可惡,他倆是叔侄又不是父子,為什麽如此相像?

    腦袋又陣陣發疼,好像有許多根牛毛針紮入她的腦海。這次比往日更疼了,她痛不欲生,一氣兒走到街上,走到無人的巷道裏,一拳捶碎了一麵籬牆。

    離開殷識微,她便聽不見師叔的聲音了。唉,三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看眼下情形,溫執似已愛上她師叔,又怎會激發魔種,讓她師叔淪為神女?未入華胥夢之前,溫執曾問她是不是薑籬,若她答的是,難道那廝真不會為難她?

    不對,世上狗男人數不勝數,周靈溪不也是口口聲聲說愛,結果害了徐期期又害了岑知絮。這世上之活物凡是公的皆不可信,溫執更不可信。師叔如今模樣,恐怕與溫執脫不了幹係。

    若要弄清楚師叔到底經曆了什麽,還是得回殷識微身邊繼續這個夢境。可她不想回去,反正師叔說了晚上走,她索性在外頭瞎晃悠,順便找戚飛白那蠢蛋,一直晃到天黑。

    暮色四合,殘照鋪在地磚上,好似一層陳舊而斑駁的金漆。天地籠在這蜂膠似的夕陽裏,仿佛一瞬間就老了許多。她獨自徜徉在這夢裏,好似一個格格不入的來客,無論她做什麽,夢裏這些幻影都沒有反應。三百年前蘇南枝和他們沒有交集,三百年後她也不會有。

    她左看右看,忽見一偏僻的巷口立了個身形熟悉的影子。那人穿戴披風兜帽,看不清楚形容。薑籬直接把他兜帽掀了,果然是戚飛白。這廝對她的動作毫無反應,一看就被夢境牽製住了,徑自和同行的人說話。

    “找到我那好師尊了麽?”他問。

    “已有線索,夢枕上人莫要著急,待我等入夜再探。”

    他身上也有黑氣縈繞,大約是附身在哪個鬼修的影子上。薑籬以神識傳音:“戚飛白。”

    他沒反應。

    這廝這麽弱的嗎?人殷識微一個大夫都能保持神識清明,他倒是連肉身同神識一起被困住了。薑籬試圖弄醒他,“白癡,廢物,大傻缺,快醒醒。”

    他依舊沒有反應。

    “請寶貝轉身!”薑籬試圖用他最常用的咒語喚醒他。

    沒用。

    本來指望他幫點忙,沒想到成了個拖後腿的。薑籬覺得自己向來識人不清,以後還是靠自己吧。算了,薑籬放棄了,往他背上畫了一道追蹤符,獨自回了陸家。

    再見殷識微,薑籬幹脆學他,閉口不言。不說話,就不尷尬。之前的吻,她掩耳盜鈴,當沒發生過。她給自己催眠,想正事,不要想其他有的沒的。思緒紛擾之時,她開始想念起她師父的清靜經來。那老頭子念經著實催眠,可也隻有他嘀嘀咕咕念經的時候,薑籬能在這喧囂俗塵中掙得片刻安寧。

    夜半三更,蘇南枝背著溫執出發了。她猴子一樣翻過牆,同溫執一起,奔赴黑暗而遼遠的天地。溫執想,他真是瘋了,堂堂鬼道老魔竟然和這個小丫頭一起胡鬧。修了幾百年的鬼道,終日沉溺在屍山血海中,這還是他第一次嚐到情愛的滋味。

    他伸出手,握住了一縷月光。

    蘇南枝帶著他,一路向北。莽莽蒼蒼的大道,塵土飛揚,她推著他的輪椅,飛也似的跑,溫執被糊了滿麵塵土,氣得快要藏不住自己能走路的真相。他們泛舟遊湖,兩人一起釣魚,緞子般光滑的水麵映著他們倆的倒影,蘇南枝昏昏欲睡,溫執舉起袖子,為她遮夏日的烈陽。他們去江南,聽茶樓裏的評彈,蘇南枝買來了曲譜學著唱,跑調的歌喉把溫執折磨得想要自盡。他們去嶺南,路過山上的荔枝園,漫山的紅果鈴鐺似的掛在樹上,蘇南枝買了一籮筐,兩個人吃到飽。

    溫執的傷在恢複,當蘇南枝睡著,他前往舊日的洞府拿回精煉傀儡,尋仇家算往日的賬。那些背叛他的弟子,除了已成氣候的溫夢枕,統統被他殺了個精光。煉傀查到薑籬的行蹤,問他要不要出手,他回眸看了看窗裏睡得正香的蘇南枝,說放那丫頭一條小命。夜深人靜,他洗幹淨沾了血汙的手,躺回蘇南枝身邊,繼續扮演柔弱不能自理的陸清許。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不殺薑籬,薑籬卻死在了三個月之後。她的死訊傳遍大江南北,街頭巷尾的茶肆皆有人議論。謠言四起,人們一會兒說她死在與殷家大婚的當夜,一會兒說她突破無極境失敗自爆而亡屍骨無存。

    她是不世出的天才,聲名早已婦孺皆知。有人當街燒紙哀悼她,卻也有人說她才二十歲就敢突破無極境,剛愎自用咎由自取。自古以來從未有一個突破無極境晉真仙的人,她薑籬一介女流,憑什麽做第一人?

    溫執和蘇南枝坐在茶館裏飲茶,蘇南枝一麵聽隔壁桌大聲爭論薑籬的功績,一麵眨巴著眼問溫執:“薑籬是誰?”

    “不知道。”他隨便敷衍。

    抬眼看她,他卻愣了。因為她在落淚,淚珠斷了線一般,一滴一滴墜入清澈的茶水中。

    “我不認識她,”蘇南枝用手背抹著淚,道,“為什麽我會這麽難過?”

    從那天以後,蘇南枝變個人似的,笑容少了,常常望著遠天發呆。溫執無法理解,薑籬隻是她的師侄,又不是親傳的徒弟,為何她如此難過?就算是親傳弟子,譬如他那逆徒溫夢枕,也會把屠刀揮向他。雖然,溫夢枕不殺他,他就會把溫夢枕做成屍傀。

    噩耗一個又一個傳來。薑籬死後不久,白衣上人的訃告也發滿天下。溫執不想讓她看,可街頭巷尾的議論總會讓她知道。她終日撐著頭發呆,有時候竟然翻出從陸家帶出來的星陣典籍看。溫執怕她想起從前往事,不許她看,她瞪著眼睛流淚,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不想哭的,不知道為什麽最近老是哭……你為什麽不讓我看!”

    她一哭,他就投降。她看典籍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一天都不出門。他們踏遍大江南北的計劃中止了,溫執想,她遲早有一天,會想起一切。

    那一天終於來了,蒼嵐覆滅,最後一個弟子岑雲芽戰死於山門。

    一代大宗就此煙消雲散,薑籬、白衣上人……皆成了遙遠的傳說。

    煉傀遞來消息,說溫夢枕查到了黑頭鎮,一直守在那兒。他久久不曾出現,溫夢枕疑心他藏匿得深,又唯恐他遲早恢複修為,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在黑頭鎮釋放了屍毒。

    煉傀問他:“夫人的父母兄弟皆在黑頭鎮,可要去救他們出來?”

    眼下他還沒有完全恢複入神境的修為,和溫夢枕硬拚難免兩敗俱傷,還是容後再議吧。

    溫執哼道:“阿枝幼年離家,與蘇氏斷絕聯係多年。如今她又遭父兄背叛,被下了忘憂粉封印了靈力送到陸家,我不出手送他們上路便罷了,還指望我救他們麽?”

    死了好。他們死了,阿枝便隻剩他一個親人了。

    煉傀又道:“老祖宗,夫人早上出門,一直在河邊坐著,這一天隻同一個路過的凡人乞丐說了話,您可要過去瞧瞧?”

    他揮手讓煉傀撤走,自己去河邊接蘇南枝回家。到了河邊,卻沒發現她蹤跡。他以為她落了水,慌慌張張釋放神識到水底尋人,尋遍河裏河外,都不見她人影。正當要召集人手,搜遍這整個小鎮之時,他感受到一股凜冽的劍光指著他的後心。

    轉過身,他對上她明淨冷冽的雙眸。

    “你是陸清許,”她低聲問,“還是溫執?”

    他正對著她冰寒的劍鋒,竟笑了起來,“你覺得呢?蘇南枝。”

    “我一直覺得我忘了東西,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她臉上平靜,看不出悲喜,“可惜一切都晚了。”

    “怎麽,後悔了?”他的笑意慢慢變冷。

    激發魔種吧,他想。她記起了一切,必定要與他為敵,不如把她徹底留下來,就算成為無知無覺的傀儡也好,起碼她就不會總想著與他無關的其他人了。

    “你作惡多端,為害四海,我本該殺你。蒼嵐被圍,徒留雲芽一人獨守山門,我本該與她並肩作戰。”蘇南枝握著劍,手臂在顫抖,“是我太蠢,被親妹暗害,流落鄉野。我早知阿籬與殷家嫡子並非良配,本該阻止她師父一意孤行促成這婚約。若我能早點回去,若我在他們身邊,是不是阿籬不會死,是不是雲芽不會死,是不是蒼嵐不會滅?”

    她吐出一口血來,溫執眸子一縮,不顧她的劍鋒還指著他,上前一步攙住她。

    “蘇南枝,你太可恨。”他心裏想著激發魔種,手上卻給她喂了顆溫養經脈的丹藥。

    她摸了摸丹田處,封印被她破了,靈力又重新湧流,水潮一樣奔湧在她的奇經八脈。幸虧有溫執的丹藥,她渾身好受了不少。

    “是啊,我也覺得我很可恨。”她輕聲道,“我總想著逍遙,總想著離開家,離開蒼嵐。當我在外麵尋歡作樂,阿籬他們卻在受苦。想不到我不在,雲芽一個人竟能撐起殺生大陣,不枉我傾囊相授……”

    “已經死掉的人,何必再想?”溫執掰著她的臉,強迫她注視自己,“阿枝,看著我,你不要想他們,想我就好。罷了,我隻許你再想他們一天。明日開始,你要做回我開開心心的阿枝。”“可是,溫執,”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能一錯再錯。”

    什麽意思?

    他察覺到不對時,已經晚了。他的身體從指尖開始發軟,毒素像蛇一樣鑽入他的血脈,侵蝕他的意識。又一次,他被下毒,被背叛。他不可置信地凝視她漆黑的眼眸,那裏麵有他蒼白的倒影。

    蘇南枝把他平放在地,道:“謝謝你喜歡我,溫執,我以前最討厭幾百歲的老變態,你雖然變態,但我並不是很討厭。可惜你我正邪不同道,終歸不能在一起。忘了我吧。”

    他不甘地闔上眼,陰翳籠罩心胸。他不該托付真心,不該沒有激發魔種。蘇南枝,若他還能活下來,定要讓她生不如死。可惡的丫頭,氣人得緊,臨走了還要罵他變態。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家裏,是煉傀把他帶了回來。他餘怒未消,抬手一揮,四麵窗門一齊破碎。

    “老祖宗,夫人走了,可要追她回來?”

    “追?”他冷笑,“一個背叛我的女人,你們該殺了她。”

    “是。”

    煉傀領命,正要出發,他一皺眉,打了個響指,煉傀都定在了原地。

    “罷了,她下的毒隻是尋常昏睡之藥,不曾害我性命,必定是對我還有情。她若認錯,你們便把她帶回來。”

    “是。”

    “……等等。”他閉了閉眼,恨聲道,“她若不認錯,便把她打暈帶回來,莫要傷她分毫。”

    “是。”

    煉傀們要出發了,他忽感不對,多問了一句:“今天你們說她同一個凡人乞丐說了話,那乞丐打哪兒來的?”

    一個煉傀出去打探,過了一會兒回來道:“回稟老祖宗,那乞丐是黑頭鎮的難民。”

    一句話,猶如驚雷響在耳畔。

    他以為她說她不能一錯再錯,是不能與他在一起,原來她的意思是她不能在外逍遙。黑頭鎮逃出來的難民定是告訴了她溫夢枕的所作所為,她要回黑頭鎮救她無能的父母兄弟,救隻顧著爭鬥鼠目寸光的陸家人。她一個星陣修者,如何與鬼修抗衡?她明知此去必敗無疑。

    薑籬死,蒼嵐滅。她愧對親友,她是存了必死之心。

    他昏過去多久?她走了多久?一切還來不來得及?他從未有過如此焦急慌張的時候,便是被逆徒背叛,便是與薑籬鏖戰於彭蠡澤,也不曾有今日的悔恨。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留她。若她不做他的妻子,做回那蒼嵐星陣長老,是不是起碼可以平平安安?

    他頭一次覺得瞬息千裏還不夠快,竭力施展他最快的飛遁之術,風馳電掣趕回黑頭鎮。鎮外躺了一群老弱病殘,他看見蘇家哭哭啼啼的兩夫妻,還有蓬頭垢麵的陸家人。

    洶湧的黑氣落了地,他從後方繞到他們跟前,滿麵陰森地問:“阿枝在何處?”

    “阿枝……阿枝……”蔣夫人流著淚道,“她用星陣把我們送出來,為了擋住那鬼修,她一個人留在了裏麵。這孩子太傻了……我待她那樣不好,她卻真把我當母親。”

    他轉頭就要奔向黑頭鎮,陸老爺拉住他,“清許!你終於肯回家了麽?莫再進去了,南枝說了,她已在鎮裏鎮外布下四象妙華陣,此陣隻能進不能出,如今星陣已啟,你進去是送死!”

    蘇母哭天搶地,“阿枝啊……苦命的女兒,你哥已經變成凶屍了,我隻剩你了啊。我們待你如此不好,你何苦回來救我們?”

    蘇家老父蘇承呆呆立在一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道是為了自己變成凶屍的兒子難過,還是為自己生死不明的女兒擔憂。

    見溫執一臉不耐煩的模樣,陸老爺歎道:“清許,你不要衝昏頭腦。保命要緊,日後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妻子。咦,”他這才反應過來,“你的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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