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風前飄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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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南枝伸出一指,點在薑籬眉心,薑籬感覺自己猛然後退,所有景物拉扯成絲絲縷縷的色塊,蘇南枝立在原地,含笑凝睇著她,離她越來越遠。天地一震,薑籬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破廟之中。

    戚飛白從睡夢中驚醒,迷茫道:“發生了什麽……我剛剛好像做了個夢……”

    一團黑氣在空中聚攏,溫執若隱若現的陰沉臉龐似有疑惑:“你們怎麽出來的?不對……是她送你們出來的。”他的聲調猛地一滯,爾後欣喜若狂,“阿枝,你要醒了,對麽?你要醒了!”

    破廟當中,神女塑像低下無悲無喜的臉龐,它臉上金漆剝落,珍珠頭麵附著其上,好似珊瑚外殼,有種古老的恐怖。多年攝取生魂,它如今的軀體比它初為邪物之時龐大得多。薑籬立在它腳下,好似一個單薄的紙人。

    師叔,你當真決定好了麽?

    可你怎麽忍心,讓我親手殺你?

    薑籬手指顫抖,難以握劍。心裏有莫大的哀慟,苦楚恍若深潮,浸透她的心胸。

    它毫無知覺,隻知道毀滅眼前的一切。下方薑籬三人映入眼簾,它舉起巨掌,壓向他們頭頂。戚飛白還沒反應過來,巨掌已經迎麵而來。他下意識拽住薑籬和殷識微要跑,誰知這倆人泰山似的峙在原地,他一個也拽不動。

    轟然一聲,巨掌並未把他壓成齏粉。

    薑籬單手撐著神女的巨掌,一根剛刺一般不彎不折,咬牙挺立。

    “戚飛白,”薑籬瞥向腳邊的他,“你兜裏還有多少法寶?”

    “那我可數不清。”

    薑籬:“……”

    這廝真的太有錢了,好想揍他一頓。

    “全都拿出來,盡你所能,攔住溫執。”薑籬道,“殷識微,這小子太廢,你助他一臂之力。”

    殷識微頷首,“嗯。”

    “不是,溫執不是鬼道老魔嗎?”戚飛白瞪大眼,“我一個人和他對打?”

    “殷識微在,你死不了。”

    薑籬說完,一腳把他踹出去。他尖叫著撲向黑氣,上方的溫執黑眸一眯,黑氣化為許多骷髏,嘶嚎著咬向戚飛白。與此同時,殷識微的十八根銀針掠過戚飛白,紮入黑氣當中。小醫仙術醫人,大醫仙術治鬼,溫執十八個穴位同時被封,靈力凝滯,骷髏即將咬住戚飛白的瞬間,頓時煙消雲散。

    “好一群小輩,”溫執低笑,“兩個人對付本座,一個人對付阿枝麽?好戰術,可惜你們的道行太淺。莫說阿枝身懷魔種,蒼嵐神雷早已絕跡,你們根本奈何不了她。便是本座這邊,你們以為你們能討著好麽?”

    話音剛落,十八枚銀針被他周身的黑氣侵蝕了幹淨。他凝聚骷髏,又要發難。

    殷識微冷冷的聲音響在戚飛白耳畔,“還愣著麽?”

    戚飛白反應過來,看殷識微那冷靜的架勢,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從容。若溫執所說是真的,薑籬一個人豈能對付神女?然而眼下情勢緊迫,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立刻祭出斬仙飛刀,十二把飛刀當空排列,次第斬向溫執。

    “請寶貝轉身!”他高聲大喝。

    另一頭,薑籬揮劍斬斷神女的手掌,爬上它粗壯的手臂。她躲避拂過來的手臂,像一隻竭盡全力的螞蟻,向著神女的頭顱奔跑。這條路真長啊,她從未走過這麽長的路,好似噩夢般的災厄,永遠沒有盡頭。

    一瞬間,眼前掠過許多從前的光景,有時是師叔腆著臉子問她借錢,寫下一遝欠條,匣子裏還有一遝欠條是師叔沒還的賬;有時是師叔開星陣課,她和燕珩阿竹打瞌睡,隻有雲芽聽講,師叔拍下一枚星陣,誰睡覺誰就會被從天降落的巨錘打腦袋。燕珩每每被打得吱哇亂叫,發誓再也不打瞌睡。

    那時節的她無憂無慮,嘻嘻哈哈,追在師叔後麵喊她仙女,求她少布置點課業,又怎會料到如今她要親手送師叔離開?

    終於,再長的路,她仍是走到了盡頭。

    她蹲立在神女頭頂,手掌按向它的發頂。

    一道神雷,足以結束一切。

    “師叔,我舍不得你。”她指尖顫抖。

    “心太軟,問不了大道啊。”蘇南枝的魂魄出現在她身側,“所謂傳承,便是把父輩埋入泥土,以上一代的墳塚為起點,繼續前行。阿籬,你要相信我們沒有死。”

    “那你們去哪兒了?”薑籬啞聲問。

    蘇南枝輕聲說:“我們隻是留在了你的過去。”

    她在薑籬麵前單膝跪地,透明的手按住薑籬的手背。這一刻,薑籬好像感受到了她虛無的溫度。

    “你師父說,你擁有他生平所見最璀璨的雷光。阿籬,讓師叔見識見識你的雷光。”

    她笑著,眼眸像星星一樣燦爛。

    “來吧。”

    另一邊,溫執餘光掃過薑籬那兒,驀然看見蘇南枝的幻影。黑氣倏忽一震,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戚飛白的斬仙飛刀襲來,滅了他三隻黑氣骷髏,他也不為所動,隻凝視神女頭顱上那縹緲的白色魂魄。

    下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麽。那女娃凜冽如霜的劍意,蘇南枝親自送他們離開華胥夢境……一切都不是偶然,她是蘇南枝的師侄,蒼嵐首徒,那個傲慢的薑籬!這也意味著,她擁有蒼嵐神雷。

    就在此時,他看見薑籬按住神女頭頂的五指間電光乍現。

    “不!”他嘶喊。

    所有黑氣骷髏轉向,他甚至不顧暴露自己的空門,全數襲向薑籬。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千鈞一發之際,他看見蘇南枝回眸望向他,眉眼深深,似有眷戀之意。

    “溫執,放手吧。”他聽見她柔和的嗓音,“謝謝你喜歡我。我後悔過很多事,後悔沒有回蒼嵐,後悔沒有護住大家。但隻有一件事,我不後悔。”

    “那就是喜歡你。”

    電光乍現,神雷降世。白色的光芒吞沒一切,蘇南枝微笑的臉龐寸寸泯滅,黑氣骷髏也消散如煙,他的視野變得雪白,過去未來好像都在這神雷中蕩然無存。

    仿佛天崩地裂,神女的石頭身軀土崩瓦解,滾滾濃煙從她裂開的身體裏泄出來,無數哭喊的生魂從中逃逸,飛向遠天。白光之後,廟宇已然成了一片廢墟,薑籬跪立在原地,以她為中心,方圓三尺土地一片焦黑,神女沒了,蘇南枝也沒了,地上隻餘一塊小小的圓形星陣陣盤和一枝煙花箭。

    煙花箭薑籬認得,這是蒼嵐山的飛星令,隻有蒼嵐子弟認得。若遇大難,放出飛星令,則方圓千裏的蒼嵐子弟都會趕到幫忙。薑籬以前救過好多次場,隻不過她自己從未放過飛星令。

    至於陣盤,薑籬就不知道是什麽了。

    戚飛白從橫梁底下爬出來,抬頭一看,殷識微立在青葉舟上,身上一塵不染。他淡漠地望著溫執,溫執黑氣消散,露出挺秀的真身,獨自立在那黑色焦土邊緣,怔怔落淚。

    薑籬收了飛星令,撿起星陣陣盤,遞給溫執:“這是她生前煉製的法寶,神雷都摧毀不了,給你吧。”

    “不必了,”溫執深深吸了口氣,“你拿著吧。她的星陣絕學,要有人傳下去。”

    陣眼已滅,周遭的羅天大陣自動瓦解。白霧消散,行屍摸索著搜出了黑頭鎮邊緣。

    “接下來你要怎麽辦?”薑籬問。

    “滅了這幫行屍。”溫執道,“她若活著,定不願見到行屍作亂。”

    “再然後呢?”薑籬頓了頓,問,“你不會自殺吧?雖然你作惡多端,死不足惜,不過……感覺她希望你活著。坐了三百年牢,又成了鰥夫,算你贖罪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眉眼陰鬱。

    她不禁有點擔心,這家夥好像真的不想活了……

    “去嶺南。”青葉舟上,殷識微忽然出聲。

    溫執扭頭,沉鬱的目光望向他。

    一瞬之間,薑籬明白了他的意思。天機老人在嶺南隱居,殷識微的意思是要溫執找天機老人占卜天機,尋找師叔的轉世。天機老人避世獨居,不問紅塵,聽聞殷家和他有點交情,殷識微說這話,是願意借溫執名刺,拜訪天機老人。

    “本座憑什麽要去尋她的轉世?”溫執咬牙切齒,“苦心孤詣三百年,好不容易喚回她一縷神智,她回魂的第一件事,竟是棄本座而去。”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找?”薑籬問。

    “……”溫執沉默片刻,閉上眼,道,“去。”

    薑籬:“……”

    溫執望著殷識微,目光非常複雜,“為什麽幫本座?”

    “我看不慣求而不得之事。”殷識微淡聲道。

    溫執深深看了他一眼,化為團團黑氣,衝上天穹。

    “本座不喜歡欠別人人情,尤其是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告訴你們一件事,就算我們兩清了。”

    “什麽事?”戚飛白好奇地問。

    “你們這些小娃,大概不知道許多世家的真麵目。三百年前,不少世家與鬼道暗中有交易來往。有個姓林的世家曾把一批人奴賣入荒天鬼島,彼時鬼島是本座那逆徒當家。聽本座那逆徒說,”溫執道,“裏麵有個人叫燕珩。世人說燕珩走火入魔叛離蒼嵐,不過據我那逆徒說,事實好似並非如此。”

    薑籬眸子一縮,道:“你說的燕珩,是薑籬的師弟,燕珩?”

    “不然還有誰?”溫執嘖了一聲,“更多的本座便不知了,入了鬼島的正道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過了三百年,他多半是死了,若是沒死,恐怕也早就被製成了屍傀。勸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有空,自去鬼島為他收屍吧。”

    說罷,黑氣衝天而去,所過之處行屍亡形。

    遠處荒山之上,林溪山望著黑頭鎮的雷光餘跡,神色陰冷。

    “神雷……”他眯了眯眼,“害死老夫愛女的正是雷法。我說除了我林氏,還有誰身懷神雷秘法?原來這世上,蒼嵐神雷並未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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