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春不解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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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籬仍是去找了白衣上人。

    靜水亭裏,白衣上人一人獨坐。月牙高懸,清淡如水波的月光灑在他麵前的棋盤上。黑白二子互殺,兩不相讓。自己與自己下棋,還下得這般入迷,薑籬覺得她師父越老越無聊。白衣上人眼皮一挑,瞧見他這不讓人省心的徒弟,微微一歎:“又闖什麽禍事了?”

    “沒有。”薑籬撓撓頭,遲疑著說道,“我就是想問……”

    白衣上人胡須一抖,悠聲問:“問你為何非要嫁給殷雪重?”

    戚心竹的話兒猶在耳畔,薑籬怕白衣上人拒絕,終究沒把殷雪時三個字說出口。

    “沒錯。”薑籬問,“您看上殷雪重什麽了?您要看上他了,您自己嫁他去,幹嘛非得我嫁?”

    “小兔崽子,”白衣上人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道,“你自恃天賦高,誰都不放在眼裏。可我問你,當初若非我把你撿上山,你至今還是個流浪街頭的小乞丐,還談什麽千秋道法?”

    薑籬抿著唇,仍是一臉不高興。

    白衣上人道:“是,你這孩子悟性好,又肯吃苦,是修道的好苗子。你什麽都好,獨獨一樣不好——出身太差。”

    “師父,連您也以出身取人?”薑籬攥住拳。

    白衣上人搖搖頭,“修道要天賦,要勤修苦練,也要一把稱心如意的靈劍,要助你破境的仙丹,要為你治傷的好藥,要萬眾難求的機緣。

    這天下名劍,珍奇法寶,能排上號的,要麽已為大能收入囊中,要麽就放在世家大族的藏庫裏。這仙丹靈藥,哪樣不要珍稀的靈植,哪樣不要千金難求的配方?而這天下靈植所生之地,又大多是世家屬地,這仙丹配方,又大多在世家內部流傳。

    若要機緣,少不得去洞天福地闖一闖。阿籬,這次你去天南福地,可曾見到什麽不入流的散修、沒家沒姓的寒門?”

    沒有,統統沒有。

    她薑籬能進福地,亦是因為她有個入神境的好師父。

    薑籬抿著唇,一言不發。

    “修道非尺寸之功,需要漫長的時間。天外天上那些自在境的大尊者,哪一個不是花了上百年的工夫?這幾百年裏,你沒有倚仗,又該如何爭出一頭之地?更何況自在境太過縹緲,到為師這個地步,已經是十分難得。更不用說無極境,千百年來,根本無人達到那般境界。都說修仙修仙,不入無極境,到底是凡人而已。”白衣上人歎道,“我知道,你母親做了一輩子小奴,受盡欺淩,凍死道旁,你對世家心存芥蒂。但你要明白,你母親受欺負,正是因為她不姓齊,不姓殷,不姓林,而姓一個販夫走卒的小姓——薑。”

    薑籬低著頭,固執地說:“我不喜歡殷雪重。”

    “喜歡不喜歡的,又有什麽關係呢?”白衣上人似乎覺得她很好笑,“你可知道,世家之中,又分三六九等,末品寒門和一品大姓天差地別。當今第一姓,乃是老劍尊的莫家。即便是殷家,也要對莫家俯首稱臣。你與雪重成親,不是為師的意思,是老劍尊看中了你。他年事已高,境界久久不破,是屬意接班人的時候了。”

    白衣上人這話說得意味深長,薑籬好像明白了什麽,“師父你的意思是?”

    “要做天下至尊,嫁給你不喜歡的人,便是你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薑籬梗著脖子道:“若是我不想當劍尊呢?”

    白衣上人敲了一記她腦門,眼神中頗有無奈的意味。他歎了口氣,道:“阿籬,為師要你記住一句話。”

    “什麽?”

    白衣上人站起身,眺望亭外墨色遠山,沉聲道:

    “劍尊之下,盡皆豬狗。”

    薑籬悶悶地走了,拾階而下,道旁的花枝勾著她的衣裳。她心情鬱悶,把花枝拽出來折斷。

    什麽天下至尊,有什麽意思?修道之人爭權奪勢,還修個屁道。難怪天外天的尊者可以修成自在境,師父他們就修不成。

    可她也不能怪師父。世道如此敗壞,師父能帶著不論門第的蒼嵐山打出一番天地,已是很了不起。他讓她嫁給殷家,是為了她的將來著想,畢竟白衣上人勢單力薄,定然不如殷家這種巍峨的大家族,給不了她太多資財。

    奈何她是個刺頭,她並不打算接受師父的安排。

    薑籬扯著花枝,不經意間回頭,忽見靜水亭上除了師父,還多了一道人影。

    原來師父並非自己和自己對弈,他有伴兒?

    神神秘秘的,會是誰?

    薑籬心念一動,膽大包天地放出神識——

    她師父對麵,一個須發皆白的魁梧老人執起一枚黑棋,笑道:“你這徒兒很是了得,連劍尊之位都不放在眼裏。”

    “劍尊見笑,”白衣上人苦笑搖頭,“她還小,不懂事。”

    “孤聽聞,阿籬喜歡一個叫殷雪時的孩子。”

    “謠言,當不得真。”

    “是麽?”老劍尊嗬嗬笑道,“去年一整年,他們在天南福地朝夕相處,生出情意,也在意料之中。”

    薑籬暗忖,老劍尊性子隨和,經常給她寄好玩的法寶靈物,比如放臭屁的三眼蟾蜍、記錄了上任劍尊跑調歌聲的留聲珠、會叭叭罵人的七彩鸚鵡……肯定不會強人所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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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你了啊,老劍尊!

    “唉,莫家這一輩一個能入眼的苗子都沒有,連雪重自己也不過是個平平之才,靠丹藥把修為堆到四品。三品之後,吃再多丹藥也惘然。孤縱橫海內,隻得素心這麽一個女兒。阿籬不嫁給雪重,孤大限之後,莫家何以立足仙門?”老劍尊頓了頓,“殷雪時……一個旁支小兒而已,要了他的命,源流不會怪孤吧。”

    他的語氣和緩慈祥,仿佛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事。

    “空明,你好生問問你徒兒,若她當真喜歡殷雪時,便讓源流殺了他吧。”

    此話一出,薑籬通體生寒。夜風吹過,她衣裳裏灌入許多涼風,好像無數冰蛇把她緊緊纏住。老劍尊在她心裏的印象天翻地覆,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師父的話。

    劍尊之下,盡皆豬狗。

    她收回神識,咬著牙獨自離開。

    靜水亭上,白衣上人的目光掠過山階,落在她離去的方向。

    ***

    那日之後,薑籬閉門發呆,除了戚心竹給她送飯,她誰也不見。殷雪時來找過她兩回,皆被戚心竹回絕。戚心竹望著床上萎靡不振的薑籬,故作擔心地詢問:“師姐,當真不見他麽?”

    “不見。”薑籬悶聲道。

    老劍尊耳目眾多,見了反倒給殷雪時惹麻煩。

    她萬萬沒想到老劍尊是那樣一個人。平日裏笑嗬嗬的,跟個彌勒佛似的,說殺人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她想,是她太天真。師叔說得對,那些活了幾百歲的老變態,誰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

    她抬眼看戚心竹,終於發現她哪裏不一樣了。一年之前,她最愛胭脂水粉,光口脂就有幾十種顏色,全是薑籬應她的要求給她買的。而今她姿容素雅,一張清水臉子不施粉黛,倒多了分天然去雕飾的美麗。

    “咋不搽胭脂了?”薑籬問,“以前的顏色用膩味了?師姐給你買新的。”

    戚心竹的臉色僵硬了幾分,抬起頭來時,又換上了副明媚的笑臉。

    “美貌徒惹麻煩,若真能選,我倒希望不要美貌,而是像師姐一樣強大。”她歪了歪頭,話語間多了些委屈,“不過,師姐覺得我不打扮便不漂亮了麽?”

    “那倒不是,”薑籬道,“不塗胭脂也漂亮。”

    話音落點,門忽然被誰撞開。打眼一看,竟然是殷雪重。這廝進了門,二話不說,拽著薑籬就走。

    “你幹嘛?”

    “你跟我來!”他拉著薑籬,風風火火踩上劍,直衝隱川深處去。

    過了黃昏道,進了八寶塔,卻不上去,而往地下去。這八寶塔是放殷家財寶的地方,非殷氏嫡係不能入內。殷雪重就這麽帶薑籬闖了進來,經過一個又一個封鎖的石門,來到最裏頭的一道。殷雪重開了石門,薑籬差點被裏麵的黃金閃瞎眼。

    “喏,這裏的金子統共九千萬兩,全都是我一個人的。”

    他又展示架子上的法寶。一排排博古架,一眼望不到頭,每一架都極高,仰起頭,頂端挨著洞頂。

    “法寶一共三百件,其中先天靈寶有五件,你看那十二把斬仙飛刀,是靈寶中的靈寶,也是我的。”

    他再搬出一個檀木箱子,打開鎖,裏頭全是地契和房契。

    “我名下有五千畝地,隱川後頭那座姑娘山是我一個人的,上麵的仙植靈獸,全都歸我。我還有三百六十四處宅子,最小的也有三進。”說完,他抬了抬下巴,“怎麽樣?”

    薑籬:“……”

    好想揍他。

    這傻缺什麽意思,找她來炫富?可惡,她最看不慣的事就是別人有錢她沒錢。

    薑籬閉了閉差點被閃瞎的眼睛,假裝一點也不羨慕,嘁了聲,道:“不怎麽樣。”

    “你要是嫁給我,”殷雪重把一塊金條塞她懷裏,“我先給你五千萬兩黃金,此後每個月給你一條小黃魚。”

    錢太多了,比薑籬這輩子和下輩子見到的加起來都要多。

    薑籬震驚了。

    殷雪重看她無動於衷,又道:“先天靈寶,包括斬仙飛刀,你隨便挑一件拿走。”

    薑籬望著博古架上金光閃閃的法寶,心瘋狂跳了起來。

    法寶……她做夢都想擁有一件屬於她自己的法寶。可她沒錢,她師父也沒錢,她師叔欠一屁股債,更沒錢。

    殷雪重見她不啃聲,咬牙繼續加碼,“我名下的宅子,分你一半。要是我死了,我名下所有錢所有地所有宅子所有法寶都歸你。”他說完,又頗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呃,你不能謀殺親夫。”

    “你認真的?”薑籬不敢相信。

    “廢話,”殷雪重嘟囔了一聲,別開臉道,“殷雪時那個小子能給你什麽?他有錢嗎,他有地嗎,有宅子嗎?搞不懂你看上他什麽,看上他窮,看上他悶?要是論皮囊,我也比他好看啊。哼,你要是願意移情別戀,棄暗投明,我就大發慈悲,當你前天的話沒說過。”

    說到前日,他偷眼看了看薑籬的臉頰,又迅速挪開目光,略有些懊惱地問:“你臉還疼麽?”他的心意如此真摯,薑籬厚如城牆的臉皮頭一次有點扛不住了。

    她頭痛不已,道:“殷雪重,你這人除了不大聰明,性格傲慢,其他都挺好的。”

    傲慢?殷雪重十分驚訝,她居然說他傲慢,最傲慢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她有資格說別人麽?

    “除了比你強,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麽,你要不把你的錢給別人吧。”薑籬把小金魚還給他,金條脫手的瞬間,她的心刀割一樣疼,好像和自己的至親至愛分離。

    “所以你還是拒絕了?”殷雪重睜大眼睛,愣愣看著她。

    “我……”薑籬想起老劍尊,欲言又止。

    殷雪重的眼神漸漸變得低落,“所以一會兒我爹問你,你會選他對麽?”

    “你爹問我?”薑籬皺眉,“問我什麽?”

    “我爹叫你去山堂,”他垂頭喪氣地站起來,“你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山堂,殷源流、白衣上人已經坐在主座,似乎等候多時。蘇南枝也來了,身旁站著戚心竹,看著她的眼神頗有些擔憂。該來的長輩都來了,隻是少了莫素心。殷雪重進了屋,垂首立在殷源流後頭,一副不抱期望的樣子。山堂裏這麽多人,薑籬莫名其妙有些忐忑,總覺得有什麽壞事要發生。

    沒過多久,又有一個人踏進門檻。

    來人一襲素衣,是殷雪時。

    薑籬望著他,他也望著薑籬。

    衣袖下,他做了個手勢,是薑籬發明的,隻有他們兩個人能看懂的手勢。

    “你還好麽?”

    薑籬默默地想,她一點也不好。

    “阿籬,”殷源流和藹地說道,“你不要緊張,此番喚你來,隻是為了弄清楚一件事情。你年紀尚小的時候,我與你師父定下了你和雪重的婚約。本以為你們是天作之合,但你們長大了,難免有自己的想法。若強行把你們撮合到一起,反倒不美。若是成了怨侶,豈非我們的過錯?”

    白衣上人撫著須道:“近日來常有流言,說你和殷家旁支弟子殷雪時困在天南福地整整一年,朝夕共處,生了情意。若此為謠言,為師必定要為你正名。”

    “但……”殷源流接口道,“若這不是謠言,我們便要重新考量你和雪重的婚約。”

    薑籬抿了抿唇,拳頭攥得死緊。

    老劍尊那日的話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去,她心頭發堵。

    “阿籬,”殷源流見她神色不虞,溫聲道,“你盡管據實相告。我們不是古板的人,婚姻大事,本就不能兒戲,現在想來,當初你和雪重還不認識就給你們定下娃娃親,實在是我們長輩太欠考慮。若你已經心屬雪時,我們定不會強求你嫁給雪重。”

    “告訴我們,”白衣上人望著她,目光灼灼,“這樁親事,你選雪重,還是雪時。”

    薑籬心裏忍不住冷笑。

    這幫混蛋,慣會麵上一套背後一套。今日她說了殷雪時,他還有命在麽?

    身側有一道清冷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她。她知道,那是殷雪時。她忽然沒有勇氣去回應他,活了十五年,她素來無畏無懼,一往無前,這是她頭一回如此懦弱。

    “阿籬。”白衣上人在催促她。

    有命在總比沒命強吧。

    就算不在一起又怎麽樣,又不會少塊肉。

    薑籬嘴裏發苦。殷雪時,你還是去天外天吧。跟隨天下最強的人,學最強的道法。殷源流是洞玄境,師父和那個劍尊老賊不過是入神境而已。待你破了自在境,待我破了自在境,這天下再不會有人敢左右你我的命運。

    心裏好疼,明明不會少塊肉,為什麽胸口像挖了塊肉一樣疼?她忽然難以呼吸。

    終於,她開口了,聲音艱澀沙啞。

    “殷雪重,我選殷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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