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春不解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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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雪重原本還垂頭喪氣的,聽了薑籬的話兒,眼睛一亮,簡直不敢相信。他是做白日夢了?薑籬剛剛說的是他的名字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頭看他爹,他爹撫著胡須,露出滿意的微笑,他這才敢相信,薑籬剛剛說的是他的名字。

    他就說嘛,薑籬不可能不動心,他那麽多錢,她不動心,他就用錢砸到她動心!

    縱然薑籬不愛他,能不愛錢麽?

    他興高采烈,暗暗下定決心,他定要越來越有錢,萬不能讓殷雪時超過他去。想到這兒,他傲然睨了眼那邊定定望著薑籬的殷雪時,趾高氣揚地道:“雪時阿兄,流言蜚語到底是流言蜚語,你不會真的當真了,以為阿籬喜歡你吧?”

    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聲,擺出大度的姿態,又道:“我家阿籬賢淑可愛,你有所仰慕也正常,我不是那等小肚雞腸的人,容得下你的仰慕。隻不過你要懂得界限,萬不可失了分寸。”

    殷雪時垂下眼眸,長而翹的眼睫微顫,並不說話。

    他素來沉默,遇上別人挑釁,也從不反駁。薑籬看得心疼,恨不得他暴起反抗,把殷雪重揍一頓,或者把她也揍一頓,也好過如此不言不語。

    “殷雪重。”他驀然開口。

    習慣了他逆來順受,他忽然說話,語調又如此淡漠低沉,殷雪重嚇了一跳,“幹嘛?”

    殷雪時抬眸看了他一眼,這眼神沒有怨懟,也無憤怒,冬日銀塘般冷冷清清。殷雪重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擁有這雙寧靜眼眸的人,又怎會在乎他的挑釁?

    殷雪時道:“你需勤加修煉。”

    說完,他起身離開。

    什麽意思?殷雪重摸不著頭腦。

    殷源流看著自家的傻兒子,搖搖頭道:“雪時的話有道理。你修習道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阿籬遲早把你甩在身後。若遇惡鬼邪祟,你豈能讓自己的妻子護你在身後?”

    殷雪重瞅了眼薑籬,清了清嗓子,道:“那肯定不會的。”

    “好了,你們小輩先下去歇著吧。”殷源流和煦地笑道,“我們長輩要挑個良辰吉日,好好議一議你們的婚期。”

    殷雪重衝薑籬擠擠眼睛,“阿籬,你放心,將來我護著你。”

    就這貨?還護她?薑籬翻了個白眼。她心情不好,懶得打擊殷雪重的自尊,轉身便要走。戚心竹見狀,忙從蘇南枝身後繞出來,衝白衣上人、殷源流挨個行了禮,小碎步跟上薑籬。薑籬心裏憋著一股氣,悶頭一直走。腦海裏回想殷雪時無悲無喜的麵龐,想起前幾日她還告訴他她喜歡他,今日便親口說要與殷雪重成親,感覺自己壞到了極點。

    憑什麽老劍尊讓她嫁,她就要嫁?憑什麽老劍尊一句話,就可以要一個人的命?為什麽連入神境的師父,也無法違抗不屬於他的意誌?

    若我一劍入神。她的念頭燒得火熱——若我一劍入神!

    回廊下一拐,驀然碰上一個人。是殷雪時,他眸光寂寂,似乎一直等在這裏。這一刻,好像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薑籬腦袋裏的火全部熄滅,隻剩通體冰涼。

    周圍仆役婢女來來往往,她注意到暗地裏悄悄投來的目光。定然是老劍尊的耳目,她抿了抿唇,退後一步,和他拉開距離。

    殷雪時看見剛剛薑籬的舉動,眸光黯淡了些許。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從隨身布包裏掏出一份丸藥,遞給她。

    “我調製的金瘡藥,外用內服皆可。”

    薑籬遲疑一瞬,接了丸藥。他又道:“我明日離開。”

    “離開?”薑籬蹙眉。

    他道:“上天外天。”

    薑籬一怔,問:“不是說,十八歲才去麽?”

    他輕輕搖頭,“尊者讓弟子留有時間陪伴家人而已。”

    薑籬明白了,他的家人都死了,他留在人間也無人可以陪伴。

    她抓了抓頭,不知如何措辭,磕磕巴巴道:“走得這樣急麽?聽聞天外天什麽都沒有,不如人間繁華,為何不多留幾年?怕殷雪重為難你?今日之後,他不會那麽做了。大不了我揍他一頓,好好警告他。”

    “與他無關。”他神色淡淡,“墓裏墓外,於我沒有分別。天上人間,亦是一樣。”

    薑籬沉默了。

    是了,他離開與殷雪重無關,與她有關。

    她握著丸藥的瓷瓶,手指用力到發白。在他心裏,該怎麽看待她?貪心忘義之徒?她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卻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人。

    腦子裏一團亂,她又想起很多年前,苟延殘喘的母親攥住她的手,一雙枯塘般的眼眸死死盯著她。

    “阿籬,骨頭不要太硬。要忍……忍耐……”

    忍耐……母親,我要忍多久?你忍了一輩子,忍到凍死街頭。難道我也要忍到為我不愛的人生兒育女,忍到失去我自己?

    她動了動手指,是隻有他們知道的手勢。她想向他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不選殷雪重,你……”

    “師姐!”

    戚心竹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剛好打斷了她的解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薑籬。”他忽然喚她。

    她抬頭,迎上他清冷似雪的目光。

    “我不曾怪你。”他頓了頓,道,“大道孤遠,你的路太獨,日後多交些朋伴,保重。”

    說完,他獨自離去。

    那時正值深秋,落葉紛飛,還朦朦地下起雨來。他一襲白衣,像一縷天邊來的風,下一刻就要消失。

    薑籬忽然一震,如夢初醒般追到廊下,追到雨裏,大聲道:“殷雪時,走,走得越遠越好!你不要留在這裏,你要去天外天,去赴長生,問大道。你要讓那些欺辱你、蔑視你的人參拜你、供奉你。你不要做殷家記不上族譜的私生子,你要做天外天的尊者,做殷家老祖!”

    牛毛細雨裏,少年回過身,遙遙與她回望。

    她喊道:“下次有人欺負你,記得自己打回去啊!你總是忍著,你不生氣,我氣啊。”

    他彎了眼眸,輕聲道:“好。”

    一隻翠鳥離開細雨中的枝丫,撲著翅子飛向山堂。婚期已然議定,修道之人壽數長久,不必似凡塵中人那般急切,蒼嵐山與殷家擇了佳期,把日子定在薑籬二十歲那年。

    殷源流和殷家長輩都很滿意,除了沒有來山堂的莫夫人。聽說莫夫人最近痛失幼女,日日守著夭折女兒的靈牌哭泣。殷源流雖也悲傷,可他是男人,要挑起一家的重擔,注定不能傷心太久。

    “空明,我去看看素心,便不相陪了。”殷源流道。

    白衣上人點頭,“多陪陪她。”

    殷源流離去,堂中隻剩下白衣上人和坐在下邊飲茶的蘇南枝。

    翠鳥掠過山堂,底下的蘇南枝目光流傳,頗有幾分冷意,“你極力促成這樁婚約,是為了阿籬,還是你自己?”

    白衣上人聲音微冷,“為我自己?老夫大限將至,時不久矣,蒼嵐山縱然能從這樁婚約裏得到好處,也是落在你們頭上。”

    “師兄,”蘇南枝端詳他,“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麽無私的人。我記得當年我遊曆人間,拜入師父門下,與你一同修道之時,去你那要幾件法寶你都不舍得給我。師父仙逝,他的功法、秘寶,你可是一樣也沒分給我。”

    白衣上人撫須笑道:“原來你還在記恨我這件事。你那時年紀太小,修為低微,寶物給了你,你留得住麽?的確,你說得對,我那時是太自私了一點。可是南枝,人到了年紀,不想變也會變。我現在一心所想,便是為阿籬鋪好將來的路。否則我撒手人寰,她又是那般出身,如何走這千人擠萬人爭的大道?”

    蘇南枝搖頭低歎,不再說話。她不得不承認,白衣上人說的有道理。薑籬要想走得長遠,必然要依附世家。

    薑籬回來了,問:“婚期定好了?”

    白衣上人叱她,“沒大沒小。幸好二十歲便能把你嫁出去,到時候讓你公婆好好教你規矩。”

    二十歲,薑籬低頭算了算時間,她還有五年。

    “你在算什麽?”白衣上人沒好氣地問。

    “算我二十歲之前一劍入神,每年要晉多少境界。”

    蘇南枝和白衣上人都笑了。

    白衣上人道:“二十歲之前就想一劍入神?阿籬,你好大的口氣。”

    “我現在已經二品了。”薑籬道。

    白衣上人點點頭,眉眼間有讚賞的意味:“你去天南福地之時還是三品,在那兒待了一年,竟晉了二品麽?”

    薑籬聳聳肩,“我在那兒得了一種叫天問九章的功法,這功法修起來比以前的順手。”

    “天問九章?”白衣上人眉頭一皺。

    “老頭子,你知道這功法?”薑籬眼睛一亮。

    蘇南枝也看向他。

    他卻搖搖頭,“不曾聽過。你這孩子,撿到什麽亂七八糟的功法就敢亂修?你不怕修了什麽邪門歪道,賠上性命?不許再修了,修本門道法才是正途。”

    “晚了。”薑籬道,“李滄玄說,哦,就是把功法給我的那個人,他說這功法修了就不能停,若半道去修其他功法,輕則走火入魔,重則淪為凶屍。我若是破境失敗,也會淪為凶屍。放心吧,我都修到第五章了。說起來也巧,它和咱蒼嵐的心法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修出來的靈力也很清澈,並無什麽邪佞之氣。”

    蘇南枝探她脈搏,觀察她的靈力,點點頭,“確是如此。”

    “老頭,”薑籬道,“二十歲之前,我會破入神境。”

    白衣上人一看她就生氣,胡子翹了翹,問:“你這麽急做什麽?趕著去投胎啊?”

    “等我破了入神境,你和老劍尊就沒法兒逼我嫁人了。”薑籬抱著雙臂,哼道,“到那時候,我要退婚。”

    山堂外,喜滋滋抱著小黃魚過來的殷雪重聽了薑籬的話兒,步子滯在門口。

    她一旦破了入神境,便要退婚?

    殷雪重臉上的笑意刹那間褪了下去。她選擇嫁給他,看來並非她自己的想法。他雖然不夠聰明,卻也不是傻子。到這種地步,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定然是他家裏人跟她說了什麽,才讓她沒選殷雪時。她心裏還念著殷雪時。

    他抱著小黃魚,垂頭喪氣。入神境便要和他退婚,她能在二十歲之前達到入神境麽?

    開玩笑吧,他爹一百歲才破入神境,她的師父白衣上人一百二十歲破的入神境。入神境又不是琉璃盤子,想破就能破?薑籬肯定不行。

    “雪重哥?”一聲柔柔的輕喚叫醒了他。

    他抬起頭,望見了戚心竹。方才失魂落魄,沒注意到自己竟走到了山堂外的八角亭。戚心竹捧著一本書,坐在亭子裏等她師姐。

    “你還好麽?”她歪著頭看他。

    “我好極了。”他坐下來,“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

    “好。”戚心竹輕輕一笑,轉身走了。

    石桌上還留著她攤開的書冊,這丫頭丟三落四,把自己的書忘了。殷雪重想要把她叫回來,目光落在書頁裏的黑字上,忽然心跳一滯。這是本醫書,介紹藥草的,上麵畫著一枝墨梅,叫“殺心梅”,有使修者靈力紊亂失序的功效。

    下方還有朱筆小注:靈力失序,不傷性命,但傷修為,修者大忌,萬勿誤食。

    他的心停了一瞬,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下意識把書闔起來,他連忙按下自己的危險想法。

    薑籬肯定做不到,他不必憂慮那麽多。

    那天之後的第二天,殷雪時走了,光帶了一卷他母親的《小醫仙術》和幾件換洗的衣裳,便獨自登上了朝天階。那天殷雪重和殷源流親自去送,薑籬沒來。

    殷雪重雖然知道這麽想不對,可他還是忍不住高興,殷雪時去了天外天,他們就再也無法見麵了。殷雪重想,她是女孩子,修道修得再厲害,也總得要嫁人生孩子的。

    殷雪時走了,她還能嫁給誰呢?隻有他殷雪重。

    至於二十歲之前破入神境,簡直是癡人說夢。殷雪重見了她就嘲笑她,勸她放棄這異想天開的打算。每次他嘲笑她,就要被她揍一頓,鼻青臉腫,他不長記性,非惹她不高興。他去蒼嵐山做客,她不招待他,兀自練劍、打坐,從雞鳴忙到天黑。別人在練劍,她在練劍,別人在休息,她還在練劍。

    戚心竹說,她比以往更刻苦,她的劍光夜夜照亮蒼嵐山的白晝。

    十六歲那年,她晉了一品,成了這世上最年輕的一品修者。

    十七歲那年,她入了洞玄境。

    他開始慌張,或許她真的可以做到。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她做得到。

    而他,薑籬的未婚夫,止步三品兩年,連她的尾巴都摸不到。

    “聽說師姐想退婚?”他聽見蒼嵐山一群小弟子在嘀咕。

    “殷家那個大少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天資又不高,憑著家世和師姐訂了親而已,”另有弟子說,“師姐如今已入洞玄境,殷雪重拍馬也趕不上,師姐自然要退婚。”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要我我也退婚。”

    他攥著拳,臉色氣得發白。

    那幾個弟子迎頭碰上他,驚慌失措,行了禮,統統腳底抹油跑了。

    十九歲,薑籬洞玄境大圓滿。

    殷雪重在家裏的藏書閣找到了四年前看過的那本醫書,翻開書頁,一枝墨梅橫亙眼前。

    同年三月,他帶著梅花茶造訪蒼嵐,親自為薑籬煮茶。

    “還要多久啊?”薑籬盯著茶壺上的嫋嫋煙氣,不耐煩地說,“我還得去練劍。”

    “天天練劍練劍。”他按著壺蓋,將清澈的茶湯注入茶碗,霎時間花香撲鼻,“歇會兒吧,這可是我自己曬的茶。”

    “你自己曬的?”薑籬端詳泛紅的茶湯,不大相信他一個大少爺的手藝,狐疑地說道,“不會有毒吧?”

    他心跳漏了一拍。

    “不要亂開玩笑。”他故意道,“不喝算了。”

    薑籬接過茶碗,一飲而盡。殷雪重盯著她,看她喝得一滴不剩。

    薑籬把茶碗一倒,示意自己已經喝完。

    “走了。”她抹了抹嘴,禦劍飛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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