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罪者當死(三)

字數:7120   加入書籤

A+A-




    薑籬的心緒一下變得紛亂如麻。當初她和李滄玄一戰傷勢頗重,殷雪時把她背出福地,一步一步走到有人煙的城鎮,二人才得到世家救援。若當時殷雪時用了護心仙針,那他定然也渾身是傷,那徒步跋涉的幾十裏路該有多麽難熬。

    他素來寡言少語,做了什麽從來不說。護心仙針的謊言,他上了天外天也未曾解釋過一句。後來,薑籬還大大咧咧地把他送的針贈予岑雲芽。若知道這仙針的功效會讓他也受傷,她豈會贈予旁人,又豈會讓他再用此針?

    可惡,薑籬真想去孤劍城找他,好好揍他一回。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初的薑籬,他也不再是當年的殷雪時了。三百年的時光,世殊時異,他們倆還是別見麵比較好吧。

    眼下最頭疼的,還是殷識微。

    他和殷雪時當真是叔侄麽?怎麽殷雪時什麽看家本領都教給他?教他就算了,這廝還又用在了她的身上。她皮糙肉厚,再加上接上斷肢,功體一下恢複到了四層,在枯木逢春的療養下,她已然康複。

    人家為她受了這麽重的傷,她是活蹦亂跳了,可他還躺著呢。

    沒道理不去探望一下人家。

    可是隻要看見他,她就想起屍鎮裏的吻,真的很尷尬啊!

    她蹲在地上,以頭撞牆。她頭鐵,撞得牆磚咚咚作響。蕭宣立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擾。薑前輩身懷天問九章,說不定這是她修煉所需。忽然間,一道陰影罩在臉上。蕭宣仰起頭,愣了下,很懂事地退下了。

    薑籬正撞著牆,心裏頭還在糾結要不要進去探望,一隻素白的手忽然插入她和牆麵之間,她一頭撞在這隻手上。她抬起頭,對上殷識微平靜烏黑的雙眸。

    “……”薑籬撓了撓頭,站起身來,有些不自在地問,“你怎麽出來了?”

    殷識微收回手,攏了攏素色雲紋披風,道:“你不進來,便隻好我出來了。”

    薑籬看他唇色發白,臉上好像被水暈淡了墨線輪廓,臉色都透明了幾分,不免有些擔心。一陣小風吹來,薑籬忙擋在風口,道:“外麵風大,你快回去。”

    “無妨。”他搖頭。

    說罷,他去前麵的八角亭中坐下,婢女端來湯藥,又垂下四周的風席,靜靜退下。薑籬與他對坐,問:“那時候我已經用了神雷,你應當對我的身份有所猜測吧。既然知道我可能不是蕭梨,又為何要用護心仙針?”

    他沉默半晌,低聲道:“你行事不顧生死,向來以命相搏。若你我性命相連,日後再遇險境,你會不會更惜命一點?”

    聽這話頭,薑籬心底不由得一驚。

    “你早知道我並非蕭梨?”她問。

    他不答。可不答,便是一種回答。

    不對,薑籬覺得事情不對。殷識微不是因為蕭梨才對她好,他根本不喜歡蕭梨。他會懸命仙針,也會護心仙針,大小醫仙術這家夥都會!而且,這家夥還有殷雪時的法寶青葉舟!

    難道……

    薑籬吸了一口氣,“你騙我騙得好苦,你根本不是殷雪時的好大侄。”

    殷識微抬起清冷寧靜的雙眸,注視對麵的她。

    這副神情……他好像為什麽事做好了準備,接受一切好與不好的後果。

    “你知道了。”他輕聲道。

    薑籬斬釘截鐵道:“你是殷雪時的好大兒!”

    他忽然咳嗽了起來。

    薑籬忙伸手拍他後背,道:“被我發現真實身份,尷尬了吧。”

    現在他也尷尬了,薑籬忽然覺得沒那麽尷尬了。

    “唉,你遮掩得確實很好,但誰讓你遇上了我呢?”薑籬安慰他道,“我聞名天下,不光是因為功法蓋世,更是因為聰明才智。你這點小秘密,是瞞不住我的眼睛的。”

    “……”殷識微停頓了一會兒,才道:“嗯,你很聰明。”

    薑籬又問:“你是因為你爹才幫我的?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殷識微又沉默了。

    罷了,薑籬不打算難為他,畢竟在人家兒子麵前提自己和他老爹的舊情,確實有點怪。

    隻不過讓薑籬感到意外的是,天外天崇尚滅欲存生,門下弟子俱要斷情絕欲,不入凡塵,現在殷雪時不光有了兒子,還下了凡,住在孤劍城裏。

    也是,殷雪時現在是大自在境的大修者,天外天那幫傻缺尊者至多也就這修為,肯定管不著殷雪時了。唉,當真是世殊時異,人也變了。

    “想不到你爹那樣的人也會晚節不保。”薑籬感歎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可古板了,不讓親也不讓抱的。”

    殷識微:“……”

    “放心吧,”她拍拍他肩膀,“我不會告訴別人這個秘密的,畢竟對你爹的名譽有損。不過眼下既然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們這婚約也當解了吧。”

    殷識微神色淡淡,開口道:“不解。”

    薑籬愣了,“為什麽啊?”

    “為何要解?”他反問。

    “你知道我和你爹什麽關係麽?”薑籬擰眉,“這事兒讓你爹知道,你不怕你爹打斷你狗腿?”殷識微抿了口藥湯,搖頭道:“他出不了孤劍城。”

    敢情出不來,所以打不著他是吧?薑籬氣笑了。

    “我倆成了親,以後我管你爹叫爹?”薑籬氣道,“真是你自己鬼迷心竅想娶我?不會是你爹報複我呢吧?”薑籬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對了,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殷識微臉色不改,淡聲問:“戚飛白?”

    “不是他,他隻是個借口。”薑籬擺擺手,“跟你說實話吧,打從我借屍還魂起,我就老是神遊,同一個白發男子神交。此人與我雙修助我恢複功體,雖然不知他的名姓,但我肯定會找到他並負責的。你們世家大族娶媳婦,頭一條規矩就是完璧之身。我外頭已經有人了,你不想被我戴綠帽,就把婚約給解了。”

    殷識微聽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道:“我不介意。”

    薑籬:“?”

    這家夥腦子進水了?

    她暗自思忖,她和林溪山打架,也沒打著腦子啊。

    這婚約他咬定了不退,薑籬還真沒辦法奈何他。尤其他現在身嬌體弱的,薑籬甚至無法下手揍他,逼他退婚。隻要她蕭梨的身份不變,她就必定要履行這個婚約,而現在她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一時半會還脫不掉蕭梨這個身份。

    更何況,她答應過蕭梨,要讓這個名字名揚天下。

    氣人,她的輩分怎麽平白矮了殷雪時一頭?

    她豁地站起身來,故意說道:“有幾天沒夢見他了,怪想他的,今兒晚上我要早早睡覺。殷識微,左右被戴綠帽的不是我。將來成了婚,你要是想枕邊人夢中與別的男子神交,你就別退這個婚。”

    殷識微忽然喚:“薑籬。”

    她以為他被她說服,要改主意了,心頭一喜。

    青白天光下,他平靜的神色似起了幾分波瀾。他問:“你不想知道我母親是誰麽?”

    她一愣,沉默了一瞬。

    她聳聳肩,道:“我知道這些幹嘛?不過,能被他看上的,定然是極好的姑娘吧。唉,你爹越活越不行了。你娘幫你爹生了你,他還不給人家名分,連你這個兒子也要寄養在殷家,當什麽殷氏長公子。”她搖搖頭,“勸勸你爹,三百多歲的人了,應該要有點擔當。”

    殷識微坐在亭中,清苦的藥香纏繞他的指尖。

    他閉上眼,唇齒間盡是苦澀。

    即便以為殷雪時已經成家生子,她也無半點悲傷。

    她是真的放下了。

    “你這副表情什麽意思?”薑籬看不懂他,“不是吧,你是不是因為你娘跟你爹有矛盾,要報複他,故意娶他的舊情人?”

    她越想越對,否則如何解釋他硬要娶她?

    雖然她天下無敵,卻也不足讓人一見鍾情吧?

    她正要多說幾句,風席被人撩開,殷源流從外麵走了進來。這老頭死了兒子,斑白的發一下蒼白了好多。然而到底是殷氏家主,眉目間雖有悲愴,卻並不很深。

    很顯然,他對殷雪重的死早有了心理準備。看來這老頭對當年的真相知道不少,起碼知道他兒子做了怎樣的虧心事,也知道殷雪重遲早有一天要走這樣的路。

    他與白衣上人是多年好友,當年蒼嵐山被圍,他明知情況危急,卻袖手旁觀,不聞不問。縱然知道他要保殷氏安寧,薑籬心中也難免生出隔閡,便保持沉默,沒有出言安慰他。

    他看了眼殷識微,道:“你病了,便好生去歇著吧,我同蕭二姑娘說兩句話。”

    薑籬眯了眯眼,這老頭來找她的?

    殷識微坐在原地不動,道:“說。”

    他對自家長輩說話這態度,頗有些失禮,不是他的風格。薑籬有些意外。

    殷源流眼皮動了動,卻沒有多說什麽。畢竟殷識微背後是殷雪時,如今殷家修為最高的人,整個殷家都要仰賴殷雪時,否則根本無法在戚心竹手下苟活到現在。

    “他們都說蕭二姑娘是薑籬傳人,”殷源流望向薑籬,目光灼灼,“我看,並非如此吧。”

    薑籬笑了,抱著雙臂說道:“我不是薑籬傳人,那我是誰?”

    殷源流歎道:“阿籬,旁人認不出你,我還認不出麽?這天下,有誰像你這般傲慢?想不到,你與我殷家的孽緣如此深厚。三百年前你是殷家的未婚兒媳,三百年後你還是。”

    你以為我想嫁給你們殷家麽?薑籬翻了個白眼。

    “阿籬,識微這孩子是殷氏長公子,雪重已經去了,他便是殷家的未來。你若是蕭梨,你可以嫁,就算蕭氏敗亡,殷家也傾全力保你。可你是薑籬,我殷家廟小,載不住你,這婚……”殷源流沉聲道,“我看還是退了吧。”

    “是麽?”薑籬的笑容變冷了。

    殷源流歎了口氣,緩聲勸解:“你天性狂妄,肆意妄為,當年蒼嵐山被滅,便是有他人加害,你又怎敢說沒有你的緣故?若你平日謙卑一些,若你不要到處樹敵,那些人又怎會刨你屍骨?你既然死過一回,就應該好好想想這個道理。”

    “好一個謙卑。”薑籬冷笑,“謙卑就是乖乖嫁入你殷家,晨昏定省給你敬茶,仰你鼻息?謙卑就是伏在你們世家的腳下,聽你和老劍尊的規訓,伏低做狗?他們圍攻蒼嵐,到底是因為我不夠謙卑,還是因為天問九章?”

    殷源流臉色一變。

    他沒想到,薑籬對當年真相已洞悉了幾分。

    “老不死的,我念在殷雪重的麵子上,本不願與你叨扯這件事,你偏要犯到我跟前來。”薑籬的笑容浸了冰似的冷,“你要退婚,我偏不退。告訴你,殷識微我要定了。”

    殷源流氣得胡子亂顫,道:“你知不知道,識微是雪時的孩子!你嫁給他,又讓雪時如何待你!”

    薑籬冷冷道:“這父子倆湊成一雙,我也收得。”

    “你……你!”

    這話是何等的驚世駭俗,殷源流差點氣得吐血。

    再看殷識微,他神色不變,兀自抿著藥湯。殷源流氣得咳嗽,似乎肺都要咳出來。殷家君子之門,講究行走坐臥皆合禮儀,他幾百年不曾這麽失態過。

    薑籬冷眼看他,又補了一句,“今夜我在你家長公子房裏下榻,記得把他收拾幹淨。”

    殷源流撐著桌子,紙片似的簌簌顫抖,幾乎要氣暈過去,已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薑籬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喜歡反派不幹人事?大師姐重生不做人事?大師姐重生不做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