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罪者當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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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劍城,北辰殿。

    這是一座漆黑的殿堂,穹頂極高,其上以玄銀刻滿繁星,周天主星十四顆,輔星四十九顆。乍一眼看,好似浩瀚星空懸於頭頂。星光漏下,照亮殿堂中懸坐在空中的人。他趺坐於天極星下,銀發如瀑,迤邐而下。星雲繞著他旋轉,燦爛的星光勾勒他白皙的臉頰。天地寂靜,他闔著雙目,仿佛也是萬千星子的其中一顆,無悲無喜,無怒無嗔。

    殿宇之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白衣道童閉目趺坐。他們膚色雪白,像兩個瓷人。岑知絮捧著她剛剛煉製好的丹藥,靜悄悄地踏入殿宇,跪坐在兩個道童身側。

    如今她已經拜殷雪時為師,按照道童小師兄的吩咐,她每隔七日煉一爐丹藥,交由他倆檢視。兩個道童睜開眼,覷了一眼她的托盤,輕輕頷首。岑知絮忍著滿肚子好奇,悄沒聲地仰起頭,眺望那懸坐於星辰下的男人。

    入北辰殿以來,岑知絮從未見殷雪時踏出過這漆黑的殿宇,亦從未聽他說過一句話。他好似星光砌成的雕像,沒有一點聲息。

    幾百歲的老祖宗皆是這副模樣麽?岑知絮暗忖,若是老祖突然死了,別人是不是也發現不了?

    忽然間,星雲停止旋轉,岑知絮看見,空中懸坐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銀灰色的眼眸,沒有情緒,似寒冷的天際孤星。

    岑知絮嚇了一大跳,幾乎要以為老祖聽見了她大逆不道的心聲。

    白衣道童開口了:“低頭。”

    岑知絮連忙埋下臉。

    下一刻,她聽見了腳步聲。

    有一個人自殿外走來,一步步,路過她身側。她低著頭,隻能看見此人染了血的金絲衣袂,濃重的血腥味襲上鼻尖。

    “真沒想到,”來人笑著開口,“懦弱了三百年的殷雪重,竟然有膽量挑戰孤。”

    是劍尊。岑知絮心頭一驚,頭埋得更低了。

    早就聽聞劍尊喜怒無定,殘暴弑殺。她天生膽小,遇上這些跺一跺腳震天動地的大人物,特別是不大正常的大人物,她就害怕。

    咚的一聲傳來,岑知絮看見戚心竹把一個血紅的圓形物事丟在地上。那物事骨碌碌滾下來,正好落在岑知絮麵前,與她麵對麵,眼對眼。

    她對上了一雙眼睛,一雙血紅的眼睛。

    這是顆頭顱,臉色慘白,雙目泣血。她嚇得要尖叫,道童小師兄驀然出手,摁住她後頸的穴位,她空張著嘴,尖叫聲卡在喉嚨裏。

    戚心竹掏出一條絲絹,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真是個廢物,送死便罷了,還要弄髒孤的殿宇,自爆的血肉濺得到處都是,真是惡心。”

    岑知絮望著眼前的頭顱,竭力忍著心頭的恐懼。

    戚心竹的話好冷漠,仿佛死的並非她的丈夫,而是礙眼的垃圾。

    “怎麽回事,殷雪重死了,你似乎並不難過。啊,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是他害死了師姐。”戚心竹輕輕嘶了一聲,道,“可是殷雪時,你忘了麽?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當年若不是你,師姐又怎會這麽容易便斃命蒼嵐?”

    地上的岑知絮眸子暗暗一縮。

    什麽?雪時老祖害死了薑籬?

    男人自空中徐徐落下,赤足踏在高台之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銀色長發迤邐在身後,恍若流動的銀瀑。戚心竹對上他銀灰色的寂靜眼眸,唇畔的笑容越來越大。

    “怎麽?”戚心竹嘲諷地問,“不敢承認麽?”

    入北辰殿半年有餘,今日岑知絮終於聽見她師父開口。

    那是清冷到極致的嗓音,好似冰雪落在耳畔。

    “你我皆罪人。”

    “罪人,當死。”

    戚心竹大笑出聲,笑得彎了腰。

    半晌,戚心竹直起身來,轉身離去。岑知絮這才敢抬起頭,望她沒入黑暗的背影。

    她的聲音遙遙傳來——

    “殷雪時,孤等著你的死期。”

    ***

    殷雪重的死訊傳遍大江南北,他殘破的屍體被送回隱川,由隱川醫者一塊肉一塊肉縫合,停在了白廬下的棺柩之中。有人說,殷雪重死前自爆,想拖著劍尊共赴黃泉,可惜劍尊到底道行高深,自己安然無恙,殷雪重卻屍骨支離。

    北辰殿老祖派人覓他的屍骨,找回來許多碎肢亂骨,還有些肢體沒找回來,可能已經被孤劍城的野狗吃了。

    挑戰劍尊是孤劍城的舊例,但凡有人覺得自己道行夠格,便能去孤劍城挑戰,劍尊必須履約。這場挑戰,不死不休,必要見血。若挑戰者當真贏了,便能成為新劍尊。三百年來,戚心竹執掌孤劍城,沒有一個人敢劍挑明光宮。

    殷雪重是第一個。

    一個入神境修者挑戰大自在境的劍尊,沒人能想到他有此等膽量,更沒想到三百年來頭一個挑戰劍尊的人,竟然是劍尊自己的夫婿。

    隱川掛滿白幡,四處是雪花似的紛飛紙錢。百家同來吊唁,喪席從山門擺到山腳。戚飛白在殷雪重的靈前跪了三天了,薑籬抱著雙臂靠在門框邊上,頭疼欲裂。在她的印象裏,殷雪重並非那麽死心眼的人。也不知為何過了三百年,竟如此激進莽撞,生生把自己的性命賠了進去。留下來一個十八歲的愣頭青兒子,無人照看,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去廚房拿了個饅頭,走到他麵前,遞給他道:“多少吃點東西吧你。”

    戚飛白沒接,隻問:“蕭……薑前輩,你說,我爹是不是挺討厭我的?”

    “說什麽呢?”薑籬蹲在他邊上,道,“他討厭你,能把你托付給我麽?”

    他搖了搖頭,“從小到大,旁人都說我娘是劍尊,我爹是殷家嫡公子,天下最尊貴的便是我了。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娘壓根不管我,好幾年才來看我一遭,有時候我在孤劍城碰見她,她都不認識我。我爹呢,我爹雖然管我,可是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特別複雜,感覺就像……就像……”

    他想了想,嘲諷似的笑了一聲,說道:“感覺就像我不該是他的孩子,卻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後來有一回,我聽見家裏的老人嚼舌頭,才知道我爹根本不希望我出生。”

    薑籬嘴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苦思冥想了半天,說道:“怎麽會?下人胡言亂語你也信?”

    “薑前輩,你知道我怎麽出生的嗎?”戚飛白吸了口氣,道,“其實我三百年前就出生了,是我爹把我封印,讓我沉睡,不讓我長大。十八年前,他才從封印裏把我取出來。我生辰是四月初七,很熟悉是不是?你的祭日是七月初七,七月初七往後數十個月,就是四月初七。”

    薑籬愣了下,慢慢想明白他什麽意思。

    他繼續道:“你死後不久,我爹鬱鬱寡歡,日日喝酒,有一日酒後失德,與我娘同寢,便有了我。而我娘也因為我得以嫁入殷氏,我祖母還把莫家的顛元五象訣傳給她,後來她就成了劍尊。”他的笑容有幾分淒慘的滋味,“他倆都不喜歡我,但我知道,他倆有同一個掛念的人,那就是你。所以我想學你的劍,我想當你的徒弟。我想著,要是我像你一點,再多像你一點,他倆是不是就不會那麽討厭我了?”

    薑籬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麽好。

    殷雪重的包袱背了三百年,難怪修為進境緩慢,多半是道心有瑕。其實回頭想當年的事,她真不一定是殷雪重害死的。殺心梅花的毒固然會影響她的靈力,但那時她的天問九章已經練到第八章,天人合一,煉神還虛,這種程度的毒入她體內,第二天就會受枯木逢春的影響排出體外。

    能讓枯木逢春失效,令她渾身靈力紊亂,絕不可能是殺心梅花這種隻會擾亂靈力的小毒。

    害她的,另有其人。

    話說她從林溪山的乾坤袋裏找到了她的屍體軀幹,如今她的屍體就剩兩條腿沒找回來了,等屍體部位找齊,若把屍體送到殷識微那兒驗屍,能不能找到真正的致命原因?

    不過解剖得全裸吧?看別人解剖自己的屍體,解剖者還是殷識微,有點怪尷尬的……

    戚飛白抹了把臉,已是紅了眼眶,“我爹拚了性命挑戰我娘,結果落得死無全屍的結局,什麽也沒撈著。我呢,除了在這兒哭,什麽法子也沒有,什麽事也做不了。薑前輩,你三百年前看我爹,三百年後看我,是不是發現我倆一樣的沒用?”

    薑籬皺了皺眉,拎著他的後脖頸子,把他拽出門。

    山堂外是來來往往的人,殷家大喪,大半世家都派了人來吊唁。薑籬沉聲道:“你聽。”

    “聽什麽?”戚飛白哽咽著問。

    他止了淚,靜下心去聽。有人為他父親而傷懷,有人在追憶他父親的往事。他用盡耳力,忽聽亭間、樓台處,使者們三五成群,圍在一處低聲議論:“劍尊連親夫都殺,近些年來,脾氣越發暴虐了……”

    “前些日子,李家進孤劍城朝貢的使者一個未還,聽說已填了城牆了。”

    “唉……高氏流放,蕭氏滅門,下一個不知道是誰家……虐殺親夫,天地不容啊……”

    “快別說了,小心隔牆有耳。”

    “無妨……這畢竟是在殷氏門庭……”

    戚飛白抬起糊滿淚水的臉頰,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父親死後,大家對劍尊的怨懟又大了些。

    薑籬抱著雙臂,緩聲道:“你爹赴死,並非徒然。此戰之後,百家自危,往日沒有勇氣反你母親的,大概也會生出一二分血勇來。你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挑戰你母親是什麽結果。”薑籬頓了頓,道,“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必死而不讓。”

    戚飛白怔怔的,淚越發洶湧。

    懦弱了一輩子的人,要如何才能鼓起必死的勇氣?他父親元神自爆,不是為了妄想拉他母親共赴黃泉,而是讓天下人看自己的下場。他父親的死狀越悲慘,天下越恨戚心竹。

    他忍不住悲傷,心底好像要被灰燼掩埋。

    旁人都能看輕他父親,獨他不能。

    往後,他當真要站在他母親的對立麵麽?

    他父親入神境方有挑戰他母親的資格,他如今堪堪三品修為,恐怕連他母親的敵手都當不了吧。

    沉默片刻,戚飛白撩袍跪下,“求師父授我劍法。”……怎麽就叫上師父了?

    唉,薑籬覺得頭疼,為什麽一個兩個都喜歡托孤給她?她看起來很有愛心麽?

    “從今往後,弟子唯師父是從。”戚飛白重重磕頭在地,道:“無論你們恩怨如何,將來勝負幾分,弟子發誓,弟子給師父養老,弟子給師父送終!”

    薑籬:“……”

    呃。

    送終就不必了吧。

    ***

    這小子振作了起來,薑籬放心了幾分,負著手離開了山堂。一路走過去,不少目光明裏暗裏地投過來,使者們小心翼翼打量她,低聲說著她是薑籬傳人的事兒。白頭鎮一戰暴露了她的蒼嵐神雷,大夥兒都以為她是薑籬傳人。她暗自冷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猜測,她是否身懷天問九章。

    話說回來,回隱川這麽久,還沒看見殷識微。她皺了皺眉,閃到殷識微院外暗中觀察。見了殷識微就尷尬,尤其現在他多半知道她是誰了。蕭梨可以嫁給殷識微,可薑籬不能!為了避免尷尬,薑籬覺得自己還是別和他照麵的好。

    偷眼打量那小院,侍女們端著藥吊子進進出出,清冷的小院裏飄出幾分苦澀的藥味。

    奇怪,白頭鎮一戰受傷的是她,怎麽他先病倒了?

    正好蕭寧蕭宣在院子裏頭,薑籬伸手招呼他倆,示意他倆出來。蕭寧瞅見薑籬,咬了咬唇,背過身去,假裝沒看見。隻蕭宣跑出來,問:“二……薑前輩,有何要事?”

    “你姐怎麽回事?”薑籬看蕭寧非但不應她,還獨自進書房裏去了。

    蕭宣躊躇了一陣,道:“你不是我們二姐,還差點為我們死掉,她不知道怎麽見你。”

    從前她為他們受傷,可到底是一家人,彼此照料是情理之中,縱然心裏有愧,卻也不會羞恥。而今才知,二姐不是二姐,是薑籬,與他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他們倒總是成為拖累她的後腿,不免覺得羞慚。

    薑籬想明白關節,覺得頭又更痛了幾分。

    這幫人,怎麽一個一個都這麽別扭。

    薑籬暫且沒時間開導蕭寧,問道:“殷識微怎麽了?病了?”

    蕭宣意外地看了薑籬一眼,“不是啊,之前您與林溪山一戰,姐夫……呃,識微公子受傷了。”

    “不是,”薑籬摸不著頭腦,“打架的是我,他怎麽受傷了?”

    “識微公子給您用了護心仙針,您不知道麽?”蕭宣也茫然。

    “護心仙針怎麽了,不就是護我心脈的針麽?”

    “不止啊,”蕭宣道,“從前我家家塾的老師介紹老祖的小醫仙術,說護心仙針是把受針者一半的傷轉嫁給施針者的針法。料想是識微公子有病根,身子不大好,薑前輩能承受的傷,他受得有些勉強,所以躺到了現在。”

    什麽?

    薑籬怔在當場。

    護心仙針轉嫁一半的傷給施針者,這怎麽和當初殷雪時告訴她的不一樣?是三百年前的護心仙針和三百年後的護心仙針不一樣?還是當年在天南福地的屍墓裏,殷雪時就是用轉嫁一半劍傷的法子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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