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孤火自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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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大早,明光宮裏傳出消息,說為了不耽誤質子學業,孤劍城特別開設了質子學宮,選派長老擔任學宮講師。孤劍城各個長老最次的也是洞玄境的高手,各有神通,質子們雖然不乏高門大戶,但更多的來自二三流的門第,平日莫說延請上品高手,便是這些洞玄境大能的麵兒也見不到。

    如今孤劍城勢大,又屢屢降罪抄家,百家人心惶惶,頗有微詞。戚心竹出這一招,倒是大大安撫了質子離家的怨懟之心。

    卯時就要點人頭,薑籬是被蕭宣從被窩裏拖出來的,又由殷識微抱上馬車,一路睡得不省人事,等她打著哈欠醒來,人已經在學宮座位上了。

    周遭質子們各憑一張小案,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到她身上。有的估摸還想問她借天問九章一觀,更多的已經圍到荊楚鴻那兒去了。

    大夥兒縱然鄙夷他認薑籬當奶奶,為了天問九章,仍是拉下麵子來與他結交。荊楚鴻深知這些人心裏想的什麽,笑得不陰不陽,愣是不鬆口。目光不小心落在薑籬身上,他咬了咬牙,壓下滿腔憤恨,假裝沒看見薑籬,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王南珠進了殿,他拍拍身旁的蒲團,示意王南珠坐到自己身邊來。然而王南珠直接掠過他身側,坐到了林嫣回身邊。

    荊楚鴻見她把自己當空氣,怒不可遏,走過去問:“珠兒,你這是做什麽?”

    “荊公子,”王南珠細聲道,“我已飛帖傳信,請父母為我退婚。日後荊公子的所言所行,俱與我不相幹。”

    好啊,連她也敢蔑視他。什麽“所言所行”,她不就是影射他跪地磕頭,還認薑籬當奶奶麽?想不到,這個二品仙門的破落戶也敢教訓他。荊楚鴻牙齒幾乎咬斷。

    心裏怒火熾熱,麵上卻做出一副笑模樣來。荊楚鴻假惺惺笑道:“你年幼無知,我不怪你。不管你我是否有夫妻之緣,你在孤劍城人生地不熟,日後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說罷,他回了自己座位。

    “荊少主,那等庸脂俗粉不值得你留戀。”沈逐流貼上來,悄悄說道,“我妹妹沈襲煙年方十六,出落得天姿國色,若少主願意,不妨與我沈家結親?”

    一個低賤的商戶,居然打起他荊家少主夫人的主意來了。荊楚鴻一哂,嗬,沈家,不就是蕭梨的外祖家麽?明光宮裏沈逐流自恃是蕭梨的舅舅,拉不下臉來跪她,現在倒想從他手裏求得天問九章。

    世上哪有這般好事,他荊楚鴻丟盡體麵,不是讓給別人做嫁衣的。

    至於那個王南珠,他有的是法子讓她後悔。

    荊楚鴻換上假笑,道:“父親對門第頗為看重,恐怕要令您失望了。講師快來了,此事我們日後再議。”

    沈逐流知道他這是看不上他家曾是商戶的意思,垂頭喪氣地退了下去。

    薑籬打了個哈欠,見昨兒見過的蘇萬乘跟著一個老婦進了殿宇。那老婦一襲元青色紵絲道袍,雖已白發蒼蒼,卻腰板挺直,精神矍鑠,雙目鷹一樣銳利。被她目光籠罩,好像被釘子釘住似的。

    不會是蘇南雁吧。薑籬摸著下巴打量她。

    她走到前頭落了座,蘇萬乘站在她身旁伺候筆墨。她掃視座中質子一圈,道:“吾乃孤劍城星陣長老,蘇南雁。今後十五日,由我教授各位星陣。十五日之後,各位便能辨別各色星陣,還能布一些簡單小星陣來耍耍。”

    她一笑,“我知道,各位以劍道為尊,視其他道法為小道。不過,北辰殿那位以醫入道,年僅三百歲出頭,便成了大自在境大圓滿的老祖,與劍尊不相上下。可知這道法無窮,小道亦不可小覷。而我之星陣,雖不敢與老祖爭雄,但絕對當得起‘玄妙’二字。”

    說罷,她取出一個小小的赤色圓盤托於手心。

    薑籬身邊,蕭宣好奇地抻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圓盤。

    “來之前,我已經在這殿宇周圍布下了一個小型星陣。孩子們,睜眼。”

    話音落下,她手中的圓盤哢嗒哢嗒地轉動起來,上麵繁複瑰麗的符紋閃起細密的金光,薑籬敏感地感覺到周圍有什麽東西不大一樣了。

    “這是什麽星陣?”有人好奇地問。

    “此陣名曰‘羅天’,是我自創的星陣。”蘇南雁道,“你們可以起來走走,看能不能走出這學宮殿宇。”

    羅天?薑籬眯起眼,這不就是她師叔在黑頭鎮布的陣麽?

    好一個自創的陣法,薑籬不禁冷笑,恐怕她師叔嘔心瀝血創製而成的所有陣法,都被這廝據為己有了。可恨她現在功體尚未恢複,要不然她一定要宰了蘇南雁。

    有人大膽起身,走出殿宇,不料他又從殿宇另一頭出現。大家起了玩心,紛紛站起來嚐試。羅天陣罩住了學宮殿宇,裏麵的人但凡走出去,皆會從另一頭進來。似乎殿宇一頭同另一頭接了起來,怎麽走也走不出去了。

    大家紛紛稱讚蘇南雁陣法高超,荊楚鴻拱手道:“有蘇長老坐鎮孤劍城,不懼宵小來犯,劍尊可高枕無憂矣。”“哈哈哈,”蘇南雁對他的稱讚十分受用,又讓蘇萬乘把自己的陣盤傳下去給質子們觀賞,“此乃‘萬方陣母’,是我遠訪赤地,取火山紅英煉製而成。我將我自創的數十種陣法內置其中,以此可操縱星陣開關、方位變化,不必再插陣旗、布陣眼那麽麻煩了。”

    萬方陣母傳到蕭宣手中,蕭宣細細打量,吃了一驚。

    二姐給他的那個陣盤和蘇長老的好像啊。

    他下意識看了眼薑籬,薑籬自然也發覺這個陣盤的不尋常之處了,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話。他壓下心中的驚疑,把萬方陣母傳給薑籬,薑籬裝模作樣打量了一番,又傳給下一個人。

    眾質子傳閱完畢,蘇萬乘把萬方陣母拿了回來。蘇南雁道:“今日是首次上課,依照孤劍城的慣例,我先考校一下你們的道法修為,通識經義,明日再正式教你們星陣義理。”

    她抬了抬手,蘇萬乘取出一遝卷子,分發給眾質子。

    卷子發到薑籬手上,薑籬一目十行,越看越無語。這都什麽跟什麽?

    第一道題,詩題。以薑籬劍道為義,作一詩。

    第二道題,書題。以“劍祖無殺生之心,而行殺生之術,取大道而不取小義”為義,闡一論。

    第三道題,經題。癸酉年十月八日,劍祖十七歲禦劍登天外天,望諸山之高,眾生之小,慨然生感,言七字,何也?

    薑籬忍不住抓頭,她十七歲那年說了什麽來著?她不記得了啊。

    轉頭看周圍,眾質子下筆如有神,一個個專心致誌,宣紙上的墨跡不一會兒就密密麻麻。

    不是,他們都在寫什麽?大家都是修道的,為什麽要作詩?明明她才是薑籬本人,怎麽這些題她不會做,他們全會?

    蘇南雁瞥了眼不好好寫卷子的薑籬,道:“逾時不完成之人,清掃後殿茅廁一天。分數倒數之人,清掃後殿茅廁三天。”

    薑籬:“……”

    可惡啊,蘇南雁是洞玄境高手,她目前打不過她!

    要是不寫完這個傻缺卷子,難道真的要去打掃茅廁?

    薑籬艱難地寫了一首詩和一篇論,最後一題實在不會,悄咪咪探頭去看蕭宣的。結果蕭宣捂住卷子,搖頭做口型:“不能作弊!”

    小兔崽子。薑籬氣得牙癢癢,又掩著半邊臉,去偷看殷識微的。結果殷識微直接交了卷,施施然離開。

    蘇南雁看了眼他的卷子,表情很滿意,“第一個交卷者,識微公子。”

    大夥兒陸陸續續交卷,林嫣回也交了卷,回頭看了眼抓耳撓腮的薑籬,得意地笑道:“蕭二姑娘是劍祖傳人,想必這些題目對二姑娘來說,一定很容易吧。”

    王南珠素來是她的跟屁蟲,在一旁幫腔道:“林姐姐說的是呢。等明日公布試卷,我等要好生瞻仰一番二姑娘的詩論。”

    薑籬仍在辛苦回憶她十七歲那年說了些什麽。

    算了,實在想不起來了。她幹脆換了個思路,倘若回到首次登上天外天那天,她會說些什麽?天外天高懸於天極,而禦劍禦得越高,對修者的氣力、功法、修為、耐心要求也越高。不管怎麽說,再高也高不到天穹之上。若尊者不放下朝天階,地上的修者是上不去的。

    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憑自己禦劍登天。

    而薑籬為了見殷雪時,日日苦練禦劍,帶著護體金光咒符跑到雲夢大澤上練習。在那裏即使摔下去了,也是摔進水裏,而且護體金光還能保護她的身軀,雖然很疼,但不至於摔死。一開始剛剛禦到雲端氣力便會耗盡,直摔進水裏。到後來,她越禦越高,直到飛上高天,見到永夜星辰。

    她從十五歲試到十七歲,兩年時間,摔了三千七百多次。

    十七歲那年,她第一次成功,成為第一個禦劍登上天外天的人。

    如果回到那天,她會說什麽呢?

    她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但她記得殷雪時見到她說的話。想起那時,她不由得一笑。年少時光倥傯,終究回不去了。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禦劍千裏,隻為一個人。

    她落筆,寫:

    “真他大爺的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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