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碾花作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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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丈夫打?薑籬一時有幾分驚詫。

    “她好歹是沈家女兒,被丈夫打成這樣,沈家不管麽?”薑籬問。

    話甫一說出口,薑籬自己想明白了,蕭梨的親娘被推出去擋鬼沈家都不管,還會管這個女兒麽?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世家貴胄裏頭流傳一句話,說女兒是家裏的客。這話的來由,是因著女兒遲早要嫁出去,當別人家的媳婦,故而幹脆稱女兒為家裏的客人。然而女兒嫁到夫家,因著並非夫家生養長大,到底隔著一層,也不被夫家看成是自家人。

    夫家娘家都不是真正的家,女子的家究竟在何方呢?

    “她丈夫是誰?”薑籬拳頭硬了。

    戚飛白回憶撓下巴,“她說她叫沈襲煙,是沈家二女……我記得,是蘇家的主母吧。”

    嘖,薑籬暗道麻煩,原來是蘇南雁的兒媳婦。

    若是從前,薑籬定會多管閑事,越性兒幫沈二姨揍那蘇萬乘一頓。然而現在身處孤劍城,百家眼睛都盯著她瞧,她行事還得考量殷識微,免得殷源流那臭老頭老念她不顧及他孫子的安危。揍了蘇萬乘,她又打不過蘇南雁,此事無法善了,徒增麻煩。

    薑籬歎了口氣,道:“愛莫能助,回家換衣裳吧。”

    二人回了殷宅,薑籬梳洗之後,天已近黃昏。殷識微給薑籬裁了一身嶄新的紅裙,窄袖交領,裙袂百褶滾金,夕陽落在她繡了祥雲的肩頭,仿佛火焰燃燒,順著她通袖的錦繡一路摧枯拉朽地燒下去。

    她進了廳堂,殷識微、戚飛白和蕭宣都望了過來。特別是戚飛白,看得眼睛發直。她師父平日凶神惡煞,掩蓋了她朝氣蓬勃的美麗。今日換了新裝,好似火焰裏的薔薇花,紅唇瀲灩,眉鋒如刀,美得殺氣逼人,驚心動魄。

    “都看我幹嘛?”薑籬轉了轉手腕,挑眉道,“想跟我練練?”

    “……”戚飛白一陣心虛,道,“我惜命,師父您找別人練吧。”

    蕭宣坐到薑籬身邊,摸了摸她的衣袖,又摸摸她的裙袂,笑道:“二姐你真好看!”

    薑籬拍了拍他腦袋瓜,正要問他功課,一個仆役急匆匆趕進來,道:“外頭有個女郎,自稱蘇家主母沈夫人的丫鬟,有急事求見二姑娘。”

    薑籬和戚飛白對看了一眼,眼看就要黑天,那丫鬟來找她做什麽?

    殷識微見二人對視,微不可見地眉心一蹙。

    薑籬大馬金刀往上首一坐,抬手道:“讓她進來。”

    仆役跑去傳話,沒過多久,那丫鬟連滾帶爬地跑進來,直跪在薑籬麵前,哭道:“二姑娘,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家夫人吧。”

    “怎麽回事?慢慢說。”薑籬把她扶起來。

    丫鬟低聲啜泣,眼睛哭得魚泡似的,“今日夫人去找您,本是得了老爺吩咐,要問您求取天問九章,夫人空手回了家,便被老爺斥罵。又因老爺想納襲香小姐進門,夫人頂了老爺幾句,老爺惱羞成怒,打了夫人。老爺他……他手太重了,夫人被打得下不了床,隻有出氣沒進氣了啊。”

    她再次跪下,拚命磕頭,“奴婢聽聞二姑娘與長公子有婚約,而長公子師承雪時老祖最擅醫道,便自作主張來求二姑娘和長公子,去救救我家夫人吧。”

    殷識微聲色淡漠,道:“我為男子,入蘇家後宅頗有不便。”

    丫鬟見殷識微不肯相助,伏在地上嗚嗚低哭。

    沈二姨被打成這般模樣,薑籬無法坐視不理。畢竟是蕭梨的家人,她既然得了蕭梨的身份和肉身,便有責任照拂她的親眷。

    不管怎麽說,得先救命才行。她擰眉想了想,道:“殷識微,派言歸去北辰殿請岑知絮,我在蘇家門口等她。”

    殷識微略點了點頭,言歸即刻禦劍出發,瞬間沒了人影。

    丫鬟見有了希望,連忙叩首:“多謝二姑娘,多謝二姑娘!”

    薑籬把她拉起來,“帶我去你家。”

    戚飛白攔住她們,道:“你就這麽直接去了?萬一蘇萬乘把你扣下來,要挾你給他天問九章呢?”

    “大不了打出來。”薑籬敷衍道。

    撂完話,她就跟著那丫鬟走了。

    戚飛白擔心不已,又看殷識微,這家夥穩穩當當坐在原位,手裏拿著蕭宣畫的星陣,一襲白衣清貴深穩,好像對薑籬的事漠不關心。說實話,有時候他覺得殷識微對薑籬很好,有時候又覺得殷識微根本不在意薑籬。就說前幾天在明光宮,薑籬都被他娘扼住脖子了,殷識微還能穩坐原地。

    雖說殷識微與他是堂兄弟,但他總覺得殷識微有種說不清楚的神秘。此人心中所想,眼簾下的玄機,他從來看不透。

    他不禁有些憂慮,薑籬嫁給他,真的好麽?他是薑籬唯一的弟子,的確該操心操心師父的婚事,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理由正當。

    “你又不管是吧?”戚飛白哼道,“行,我跟著去,我就不信蘇家敢把我怎麽著。”

    “你進不去。”殷識微淡淡道。

    “我闖進去!”

    把話擲在當場,戚飛白提步就要追隨薑籬而去,殷識微精致的眉間掠過幾分不悅,道:“坐下。”這清冽的聲音仿佛一道密咒,直接打在戚飛白的麵門。戚飛白的身體又一次逃脫他自己的控製,立刻止住步伐,坐在了地上。

    “殷識微,你又用原始真言!”戚飛白很生氣,“憑什麽不讓我去!”

    蕭宣吐了吐舌頭,在他耳畔小聲道:“二姐夫不喜歡你老跟著我二姐。”

    “都說了他倆還沒成親,亂叫什麽姐夫?”戚飛白更氣了。

    “噤聲。”殷識微又道。

    這回戚飛白嘴巴像縫起來了似的,一絲縫隙也張不開,隻能發出徒勞的嗚嗚聲。

    ***

    蘇家府宅門前,一個女郎戴著冪籬,手裏提著藥箱,同言歸站在一起。風吹過她的滾雪細紗,帽紗圍成的簾幕打開,分縫裏出現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

    在老祖座下修習醫道,岑知絮修為頗有長進,如今已經是三品的醫者,隻這一眼,她便看出薑籬的功體恢複了不少。

    岑知絮壓抑著激動的心情迎上去,喚了聲:“蕭二姑娘!”

    “麻煩你跑一趟了。”薑籬接過她手裏的藥箱,幫她提著。

    她莞爾,“隻要能見到蕭二姑娘,算什麽麻煩?”

    “走,進去看看。”

    岑知絮用力點頭,挽著薑籬的手臂進了蘇府大門。兩個女眷進去了,言歸卻被擋在門外。

    守大門的修者麵無表情,道:“老爺隻容許蕭二姑娘帶大夫探望夫人,其餘閑雜人等請在府外稍候。”

    罷了,給人看病要緊。薑籬勉強咽下了這口鳥氣,讓言歸在外麵等著,自己領著岑知絮進門。蘇家府邸氣派森嚴,占地足有十畝,光從轎廳走到前院,就花了老久。

    二人跟著丫鬟穿過精致的園林勝景,走過狹長的抄手遊廊,一路往後院去。霞光越過牆頭,照在過庭的老樹上,逐漸稀疏的金黃葉隙裏篩下許多秋意。進了後院門子,丫鬟打開門扇,架子床的床紗掩著,仿佛一座白色墳丘,略略看得見裏麵纖弱的人影。

    床前坐著一個妙齡少女,見有人進來,連忙起身,臉上淚痕未消。

    丫鬟朝她福了福身,“襲香小姐。”

    又走到床頭,哀哀喚道:“夫人……”

    床裏人動了動,丫鬟撩開簾幕,沈襲煙蒼白的臉龐出現在薑籬眼前。她看見薑籬,似想起身,道:“阿梨,你怎麽來了?二姨今夜不知怎的受了風寒,起不來身來,招待不周,你莫要見怪。”

    “別說話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帶了大夫來。”薑籬道,“岑姑娘,勞煩你了。”

    聽見薑籬這般說話,又看丫鬟低頭垂淚,沈襲煙知道是她的丫鬟怕她死在床上,去求了薑籬相助。既然醫者已至,她不好推辭,隻得伸出手來。岑知絮為她把脈,細細的眉尖微蹙。

    一旁的少女焦急地問:“我姐姐怎麽樣?”

    岑知絮道:“夫人脈象虛浮,是久病成虧之象。夫人此次傷在何處?可容我一觀,才好開藥。”

    沈襲煙一時躊躇了起來。

    薑籬催促她:“大家都是女子,你有的我們也有,看一看又如何?”

    沈襲香勸她:“姐姐,阿梨一番孝心,你就莫要猶豫了。”

    沈襲煙抿了抿唇,在丫鬟的幫助下坐起身來,褪去了身上的衣物。最後一層褻衣褪下,露出她青青紫紫的肌膚,岑知絮和沈襲香都捂住了嘴,眼眶變得通紅。沈襲煙身上幾無一處好肉,不是陳年舊傷,就是新的淤青,再看手臂內側,竟還有幾處香燙出來的圓疤。

    她這身子好似破銅爛鐵,不知如何被人催折才會到今日這副模樣。沈襲香別過臉,不忍再看,暗自垂淚。薑籬看得怒不可遏,恨不得現在就去宰了蘇萬乘那個畜生。

    岑知絮拭了拭淚痕,輕聲道:“各位放心,外傷好治,隻要搽我調製的膏藥,不日便可痊愈。至於夫人身子的虧損,我亦會開出方子來,按日服用,細心調養,慢慢的也可痊愈。”

    她給沈襲煙的傷上了一遍藥,又喂她吃了藥丸。岑知絮帶丫鬟去桌上寫方子,沈襲煙穿上衣裳,卻不躺下,拉著薑籬的手道:“阿梨,二姨有一個不情之請,求你一定要答應。”

    薑籬蹙眉,“天問九章我可以給蘇萬乘,我和他簽訂契約,讓他發心誓不再打你。”

    “不,你決不能給!”沈襲煙拉過沈襲香,道,“我是想求你,把襲香帶出蘇府。那畜生見我沒拿回天問九章,就讓我那殺千刀的弟弟把襲香送來了府上。說我要是不求來天問九章,就要納襲香為妾。”

    聞言,沈襲香低頭啜泣。

    “他是打量我不知道他的虎狼之心!”沈襲煙恨聲道,“早前他跟我回家探親,便對襲香動手動腳。我那沒用的父母懼怕蘇家權勢,不敢多言。眼下我那弟弟為了功法,還要出賣襲香。若天問九章真的到了他手上,他也必定不會放過襲香。

    “阿梨,我聽聞你在明光宮令百家質子下跪。你有主意,有修為,你幫幫三姨,她才十六歲,不能落進蘇萬乘那個狗賊手裏。你把她帶走,好不好?”“好。”薑籬握住她的手,“我帶她走。”

    沈襲香哭道:“姐姐,你不能一個人待在這裏,你跟我們一塊兒走。”

    沈襲煙撫摸她的臉頰,搖頭道:“姐姐已經嫁為人婦,這輩子就這樣了。你放心,蘇萬乘不敢打死自己的當家主母,我怎麽也會活下去的。襲香,你聽話,先跟阿梨走,萬不能留在蘇府過夜。”

    岑知絮開好了藥,又留下了治外傷的藥膏,收拾好藥箱,向薑籬點了點頭。

    “走吧。”

    薑籬帶著沈襲香和岑知絮出門,卻見院外不知何時站滿了凶神惡煞的修者。

    而那蘇萬乘立在斜陽下,一張黝黑的麵龐須發戟張,獅子一樣威嚴驕傲。

    “二姑娘來訪,姨父我有失遠迎啊。”

    他的目光在薑籬身後溜了一圈,沈襲香害怕地縮起肩頭,藏在薑籬身後。岑知絮緊緊攬著她,示意她不必害怕。

    “二姑娘這是要走?”蘇萬乘問。

    “怎麽,你要給我磕頭?”薑籬抱著雙臂,神色倨傲。

    蘇萬乘眯起眼,眸中殺機一閃而逝,轉而換上一副微笑的模樣,“你要走,可以。岑大夫要走,也可以。可襲香,你二人不能帶走。”

    “憑什麽?”岑知絮壯著膽子道。

    “憑她哥哥已經把她送入了蘇府,做我的姬妾。”蘇萬乘道,“她如今是蘇家人,你們要帶走她,便是強搶蘇家內眷。”

    岑知絮暗道不好,蘇萬乘說得沒錯,她們沒有帶走沈襲香的正當理由,他完全可以派人攔她們。

    蘇萬乘清咳了一聲,又道:“當然,凡事皆可以商量。二姑娘,若你將天問九章雙手奉上,再實實在在給你姨父我磕三個響頭,具陳你大逆不道,不尊親長之過,我便不再追究你任性妄為的過失,讓你帶走襲香。”

    好大的口氣。薑籬冷笑,敢這麽跟她說話的基本都見閻王去了。

    她眸中似有烽火交映,緊握的拳頭裏電光乍現。

    一時間,院中氣氛肅殺,無人敢多言一句話,仿佛呼口氣都會引出一道驚雷。四下闃寂一片,隻有風吹槐葉沙沙作響。

    岑知絮站在薑籬身後,有些緊張地問:“要、要打出去嗎?”

    她知道薑籬的風格,這些人怎麽攔得住薑籬?

    “嗬。”薑籬涼涼笑了一聲。

    她驀然抬掌,五指收攏,電光在蘇府上空聚合,紫電猶如蛛網,吞噬了晚霞。

    蘇萬乘卻絲毫沒有畏懼,依然屹立在庭苑當中。

    很好,他迫不及待等著薑籬出手。早就聽聞此女目中無人,桀驁難馴,今日他打傷沈襲煙,又把沈襲香困入府中,其實就是為薑籬做好的一個局。

    丈夫打妻子,人們至多會說丈夫暴虐,卻不能以法治之。丈夫納妾,不管納的是妻子的姐姐還是妹妹,俱是天經地義。可薑籬一旦為她們出頭,在蘇家動刀兵,便是公然違反律法。到時候再死幾個侍衛,他便能以殺人害命之由把她捉入刑獄。

    而恰好,孤劍城的刑獄為他管轄。

    薑籬是殷家未婚兒媳,受殷家庇護,他一直頭疼怎麽才能抓到她。現在好了,她送上門來,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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