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危在旦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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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劍城,北辰殿。

    漆黑的殿宇中,唯有穹頂的萬千星光在熠熠閃爍。星輝恍若雪花,落滿白發男人的肩頭。周天大星圍繞他緩慢地轉動,他趺坐當中,雙手結印,臉色無悲無喜。

    半晌,遠方忽有神識飛來,沒入他的額心。

    他睜開銀灰色的眼眸,吐出一口鮮血。

    底下兩個一模一樣的童子同時仰起頭,凝望他蒼白的臉龐。

    “師尊,您被反噬了。”左邊的童子說道。

    “您損耗過甚,”右邊的童子道,“必須靜養。”

    “劍尊若知您重傷,恐要發難。”另一個童子接口。

    “此地不宜久留。”右邊的童子又道。

    正說著,岑知絮急匆匆從殿外跑進來,兩個童子默契地閉上嘴。

    岑知絮心裏有些緊張,她偷偷出去助沈襲煙咒殺蘇家母子,並未通稟殷雪時,差點誤了早課。幸好咒殺很成功,蘇家母子此刻已經殞命。看看時辰,早課的時辰隻過了一點兒,師尊應該不會發現什麽端倪吧。

    她連忙跪在台下,道:“今日起晚了,請師尊責罰。”

    殷雪時淡聲問:“沈家夫人如何?”

    岑知絮眸子一縮。

    他都知道!

    她不敢再有隱瞞,如實說道:“娘子安好,隻是損了些陽壽。”

    “羅浮洞天如何?”殷雪時又問。

    岑知絮道:“來的路上,聽聞洞天生異,好些質子殞命其中。陳家的、荊家的……都死了。”

    幸而蕭二姑娘沒事,她到處打聽了許久,才知殷長公子在洞天中罹難。如今,蕭二姑娘已經隨著殷家隊伍護送殷長公子的屍身回隱川了。殷公子是二姑娘的未婚夫,他出事,二姑娘一定很傷心吧。岑知絮心中擔憂,很想去探望一下蕭二姑娘,不知道師尊會不會準許。

    “質子死,百家怒,天下亂。”殷雪時清幽的嗓音傳來,“我們該離開了。”

    離開?岑知絮有些懵,去哪?

    高台上兩個白衣童子伸出手,一齊把她拉上來。下一刻,殷雪時結出數個法印。穹頂的星子簌簌震動,霎時間轉得飛快。岑知絮看見殿內星光劇閃,光影變幻,眼花繚亂。想不到,這穹頂的萬星竟是一個隱藏的傳送星陣,她師尊在劍尊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

    可、可是,他們到底要去哪兒?

    來不及問出口,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騰空飄了起來,兩個童子一左一右拉著她的手,飄到了殷雪時身邊。

    殷雪時穩坐半空,白發飛舞。最後一個法印在他指間結成,他銀灰色的眸子泛起霜雪一樣的光芒,周遭星子匯聚成圓,包裹他們。與此同時,一道光柱轟然突破穹頂,直通天際。

    岑知絮明白了,師尊要帶他們回天外天。

    他們隨著光柱上升,身影一閃,倏忽間消失在原地。

    ***

    暮雨瀟瀟,雨絲交纏,織成薄薄的霧氣,在山間蒸騰飄灑。薑籬立在回廊的簷下,靜靜看停在白色廬帳裏的那副金絲楠木大棺材。

    好些人哭,哭聲壓抑,飄飄忽忽,雨一樣散入隱川。獨薑籬不曾哭泣,她的心至今還是茫然的,想不通一眨眼的工夫,人怎麽就沒了,像指縫裏流走的沙子,抓也抓不住。

    許多人來隱川悼念,安撫老邁的殷源流,訴說自己家慘死的孩子。殷源流慷慨激昂直陳戚心竹十項大罪,更言說若非戚心竹擅專獨斷,百家質子也不會誤入險境,丟了命去。

    眾人被感染,越發氣憤。就連陳家的老太太也拄著拐杖來了隱川,在殷識微靈前哭訴,求殷源流給她的孫子陳常紀討個公道。

    他們聚在一起寫了檄文。殷識微即將出殯的前一天,殷家、韓氏聯合東麵數個世家會盟,檄文發往孤劍城。

    至此,百家之戰遽然爆發。

    修士大軍正在集結,殷源流忙得腳不沾地,他已經按照雪時的吩咐,挑起百家戰火,隻待大軍南下。停下來喝口茶的間歇,忽然想起來薑籬,殷識微死了,大家傷心欲絕,她雖然比往日沉默了一些,但並未哭泣,想必沒有十分悲傷。

    他一方麵暗歎這丫頭心冷,一方麵又糾結要不要把殷識微的身份告訴她。如今雪時回了天外天療傷,數日沒有消息傳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天外天與世隔絕,消息不好傳達,一封飛帖用天外天的仙鶴送上去,要等七八天才能有回音。

    罷了,雪時沒有指示,他不敢擅作主張。殷識微的事兒,就等雪時自己拿主意吧。

    “家主!”忽有一聲驚叫傳來。

    一個弟子匆匆忙忙跑到他麵前,他蹙起眉心,正要教訓他君子端方,不可疾步,不可慌張,失了儀態。弟子連忙道:“長公子的屍身不見了!”

    “什麽?”他瞠目結舌。

    何方宵小,敢入他殷家盜取屍身?

    那弟子又道:“蕭二姑娘也不見了,不知道長公子屍身失蹤……會不會和她有關……”

    今日是出殯的日子,那丫頭搗什麽亂?殷源流氣得胡須亂顫。奈何早已習慣薑籬的胡作非為,他倒沒有十分生氣,隻無奈說道:“隨便尋個屍體塞進棺材,照常出殯。”

    弟子雖然滿腹猶疑,卻也隻能聽從家主的命令,道:“是。”

    ***

    嶺南,摘星廬。

    萬山層疊,猶若一筆筆濃墨。一棵老鬆下,天機老人被一柄滿是裂紋的長劍指著,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順著凜冽森寒的劍身望去,持劍的是一個少女。她背著一個青年,眼神孤絕而堅毅。

    而那青年臉上沒有血色,紙人似的蒼白,顯然已經是具死屍了。隻是由於含了寒蟬玉在口中,所以保持著生前的柔軟鮮活,不似尋常死屍般腐壞僵硬。

    “是誰告訴你老夫住在這兒的?姑娘,我說過了,”天機老人道,“這世間沒有死而複生之法。”

    “沒有,”她的劍尖又逼近他的咽喉一寸,“那你就占出一個。”

    好家夥,天機老人冷汗直流。占卜這等逆天改命的術法,必然付出巨大代價,他已經活了四百年,還想再活四百年。

    他堂堂一個洞玄境修者,被一個小姑娘拿劍逼問,實在是很荒唐。若是旁人,他橫豎殺了便是。奈何他修天機道,開了天眼,透過這姑娘的皮囊,他看見一個熟悉的故人。

    是那個死了三百年的煞神啊……

    他隨手撚指一占,發現這廝歸來不過一年時光,劍下已經有好幾個洞玄境的亡魂。罷了罷了,他惹不起。他一個算命的,還能比那些用劍的更擅長殺伐麽?

    長壽的第一秘訣不是修為高,而是從心。

    “停停停,”天機老人連忙改口,“老了,老了,腦子不中用了,一時沒想起來,這不,我剛剛想起一個。”

    “說。”

    “姑娘不曾研習過星辰之道吧?”他撫須微笑,“滄海桑田,唯有星辰不變,正如大道,一以貫之。星辰之間藏匿著道法的極致,我占卜天機,要觀星問道。天外天的尊者們守候星辰,也是試圖從星辰之中窺得長生大道啊。”

    “說人話。”薑籬有些不耐煩。

    “天上有一顆星,司生死輪轉,萬物榮枯,”天機老人望著她的眼神意味深長,“此星名曰‘溯生’。你上天去摘了這顆星,大約就能讓你背上這個人複活了。”

    “上天?”她微微皺眉。

    要上天,隻能禦劍。當年禦劍登天外天是她功法極盛之時,憑現在的功體不知能不能再次登天……不管了,試一試。不行,就再試。

    她轉頭要走,天機老人忽然又道:“禦劍摘不了星。孩子,星辰有靈,如大道之眼,在它們的眼皮子底下,你必須心誠,半點把戲都不能做。”

    “不禦劍,如何摘星?”她問。

    “走問天階。”

    薑籬蹙眉,她隻聽過“朝天階”,未曾聽過“問天階”。

    天機老人娓娓道來:“朝天階通往天外天,問天階通往萬千星辰。這是星辰給妄圖摘星之人的試煉,上問天階者,如登刀山火海。唯有不用禦劍飛天,赤手空拳爬到最頂端,你才能摘到你想要的星星。一旦你禦劍,問天階會立刻消失,讓摘星人跌落天空,粉身碎骨。”

    如此艱險的試煉,薑籬聽了眼也不眨,隻問:“你能開問天階?”

    天機老人頓了頓,點點頭道:“能。”

    “開。”

    少女一意孤行,天機老人無可奈何,大袖一揮,飛至半空,手中連續結出數個繁複的手訣。手訣停下,摘星廬的懸崖邊立時現出隱隱亮光,恍若飛雪堆砌,化為長階,一階一階堆疊,通往空中雲霧。

    天機老人把記載了群星方位的星圖交給她,她接了星圖,提步要走,他出聲道:“孩子,我勸你算了,一步步走到天上去,這路多遠啊,還得走在刀尖上,走在火海裏,你一個女娃,怎生受得住如此磋磨?況且,即使你摘到溯生星複活了他,他也要承受逆天改命的因果。”

    她停了步伐,立在天階之下。

    天機老人以為她要放棄,可她隻是站在那裏,望著水墨般的群山和雲霧,久久不曾言語。

    在天機老人的印象裏,薑籬這個人狂妄恣肆,天下莫敢與之爭鋒,他從未見過這女孩露出如此茫然無措的神情。

    這一刻,她不似傳說中的煞神殺胚,倒真像個孩子了。

    “你修天機道,通曉萬物萬事,”薑籬忽然發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喜歡一個人,會讓人如此難過?”

    喜歡殷雪時讓她難過。

    喜歡殷識微也很難過。

    她立在風中,覺得自己是個空心透明人,呼呼冷風穿透她,她像一縷飛蓬飄羽,找不到根基。

    天機老人呃了半晌,不知如何回答。他低頭撓腮,待想好怎麽答時,卻見薑籬已經背著那死去的青年踏上天階,消失在雲霧深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