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孤星在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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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往天外天飛去,蒼茫冰冷的天風襲上臉龐,多年以前的舊事也跟著紛至遝來。一瞬間,薑籬好像回到三百年前,她剛剛登上天外天的時候。

    那是個冬天,漫天飛雪,鵝毛似的紛紛揚揚。她憑著一腔孤勇禦劍攀上天外天外頭的岩石,就靈力耗盡,怎麽也禦不動劍了。

    天外天是座孤懸在星空裏的巨山,她扒拉著岩石,懸在空中,十分危險。奈何她薑籬天生頭鐵,不知危險為何物,硬生生順著天外天外圍,徒手攀上了懸崖。

    當她翻過漢白玉欄杆,躺在地上大喘氣兒的時候,在庭中打坐修行的天外天弟子們都驚呆了。

    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見底下爬上來一個人。

    什麽人能從下麵上來?這不是人,是妖怪吧!

    大家夥紛紛拔劍出鞘,對著這來曆不明的妖怪。

    “來者何人!”

    薑籬望著滿庭蕭瑟的劍光,道:“我叫薑籬。”

    薑籬?大家麵麵相覷,“沒聽說過。”

    “不急,未來五年,我的名字必定名揚天下。”薑籬囂張地說道,“把殷雪時找出來見我。”

    “你找小師叔做什麽?”弟子們嚴陣以待,“天外天不歡迎外人,你哪來的回哪兒去。”

    一言不合,雙方拔劍相向,霎時間劍光徘徊,飛沙走石。

    大雪紛飛,消息隨著鼻青臉腫的弟子傳進了天外天的觀星台。跟著尊者觀星的殷雪時聽見弟子說有一個煞星打上了天外天,連揍了四五十個弟子,說要找殷雪時,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這般無法無天能動手絕不廢話的風格,像極了某個人。

    會是她麽?可朝天階未開,她怎麽可能上得來?

    殷雪時的師尊,天外天的散結尊者灑了把星沙,星子繪成一個奧妙的卦象,讓人看不透。

    他捋著花白的胡須,道:“雪時,既然是來找你的,那你就去看看吧。”

    殷雪時立刻起身,與弟子一同離開觀星台。天外天上不能禦劍飛行,隻能步行,他越走越快,後麵的弟子幾乎跟不上他,不停喊“小師叔慢點”,而他充耳不聞。

    會是她麽?

    距離上次分別,已過了兩年時光,他獨自在這遺世獨立的天穹枯守星辰,從不敢奢想與她重逢。她是殷雪重的未婚妻,他與她早已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紛飛的落雪中,他來到天外天前庭,跨過一個個倒地哀嚎的子弟。

    一個紅衣少女背對他持劍立在庭中,身形挺拔,劍意無雙。

    她回過身來,看見殷雪時,爽朗一笑。

    “殷雪時,我來找你了!”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這無盡的永夜好似亮了一分。

    殷雪時沒想到,真的是她。

    你來找我做什麽呢?他想問,你已是別人的未婚妻了啊……

    她撓撓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個,雖然我們不能成親,但好歹能當朋友吧?我總覺得你一個人在上麵怪孤單的,就想辦法禦劍來找你了。”不是怕他孤單,是她實在太想他,可這話怪難為情的,她說不出口,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喂,咱們還能當朋友吧?”

    不能。

    倘若他已經放下,他會和她結為君子之交。而今他放不下,他們就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

    可看見她渾身淤青,臉上花花綠綠,鼻青臉腫,話忽然說不出口了。她分明是個颯爽的女郎,此刻卻跟個豬頭似的,那被劍劃得破破爛爛的紅衣上還有未化的雪花。

    薑籬有些局促,立在原地等他的答複。他寧靜的雙眸好像一泓秋水,倒映著漫天飛羽般的白雪。他總是麵無表情,像個瓷人,沒有悲喜,薑籬猜不透他的情緒。

    終於,他開口了。

    “能。”

    那之後,薑籬就時不時禦劍上來玩兒。她大言不慚地說道,岑雲芽和她家鄉的朋友每隔一個月就要見一次,既然她和殷雪時當了朋友,自然也應該一個月見一次。當然,她沒說,雲芽那個家鄉來的朋友是隻狸花貓。

    現在想來,她那時已是殷雪重的未婚妻,本不應與殷雪時相見。可她想著,她定了二十歲破入神境就退婚的賭約,能不能成婚還不一定呢。再加上她那時年少,心裏頭思念,抓心撓肝,便一定要見到人,沒有想那麽多。然而又怕空歡喜一場,賭約的事兒不曾告訴殷雪時。

    她是灑脫的性子,覺得成不了夫妻,也可以成為朋友。可她不知道,殷雪時不似她這般心大。

    薑籬上天外天沒有任何阻攔。天外天有十大尊者,聽說十個裏有九個老得快死了,都在自己的洞府裏長眠,沒大事兒不出來。出乎意料的是,薑籬第二次上天外天,就見到了十個尊者。

    他們端坐在高柱上俯視薑籬,一個比一個皺巴,核桃仁兒似的,滿臉皺紋。他們站得太高,薑籬要死命仰著腦袋才能看見他們,很是費勁兒。她喚出承阿劍,禦劍到他們同一水平的高度,抱臂接受他們的打量。

    散結尊者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孩子,你見過‘道’麽?”

    “‘道’不是靠悟的麽?還能看見?”她摸不著頭腦。

    尊者們交頭接耳,絮絮低語——

    “是被‘道’注視的孩子啊……”

    “這就是李滄玄選擇她的理由。”

    “或許她有機會……”

    她猛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問:“你們認識李滄玄?”

    散結尊者笑嗬嗬道:“以後想來玩兒,盡管來,我讓雪時招待你。”

    於是,每次薑籬上天外天,散結尊者就會給殷雪時放假,讓他陪她玩兒。她來找他,嘰裏呱啦說話,他便靜靜地聽,大部分時候不怎麽吭聲。她習慣了他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兀自說自己的。

    她給他帶隱川開的第一支梅花,蒼嵐山的楓葉,還有岑雲芽養的小狸貓。她抱怨殷家摁著她的頭學怎麽做世家長媳,罵老劍尊,罵殷源流,還罵莫素心。到這時,殷雪時才緩緩開口:“太過驕狂,於你不利。”

    “難道我由著他們欺負麽?”薑籬憤憤道。

    “他們不是欺負你,”殷雪時垂著眼眸,淡聲道,“他們是教你,如何做一個世家貴胄。”

    “可是我姓薑,我娘是給別人洗衣裳的,我在籬笆邊上出生,我就不是世家的人啊。”她鬱悶地枕著雙手,望著天上的星子,腦子突突發疼,“真搞不懂,大家都是修道的,為什麽要搞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們還想不想成仙了?”

    “阿籬,”殷雪時告訴她,“古往今來,未曾出一個仙人。這世上隻有人,沒有仙。”

    那時薑籬才知道,原來自人們開始修道以來,從未出現過突破無極境的真仙。甚至人們開始懷疑,自在境之外,當真有一個無極境麽?不過,她暫時沒工夫考慮這些,因為光突破入神境,就夠她頭疼的了。

    因著天外天上不管飯,她定是要在晚上離開,飛回蒼嵐山。雲芽他們知道她總是外出,燕珩會放出孔明燈為她指引禦劍的方向,雲芽則做一桌好菜,等她用膳。她抱著小狸貓回了山,燕珩殷勤給她夾菜,說今兒他也幫了廚。

    “師姐,你以後別去找殷雪時了,”燕珩小聲說,“師父很不滿,要不是師叔攔著,他肯定要把你關起來了。”

    薑籬夾了塊魚喂狸貓,無所謂地說道:“管他呢。有本事禦劍來追我啊。”

    燕珩鍥而不舍絮絮叨叨好久,然而薑籬全當耳旁風,還用飯塞他的嘴。薑籬忽然發現,阿竹沒有來吃飯。阿竹已經好幾日沒來用膳了,她總是說她在忙,可誰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其實那時候薑籬就該發現,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有些不一樣了。可她一心閉關修煉,從不曾深究。

    第二日,雲芽哭著來找她,說小狸貓不知為何突然死了。不知小狸貓吃了什麽髒東西,或許是老鼠,或許是有毒的蟲子,大家都很傷心。她帶著燕珩挖了個坑,埋葬了小狸貓。

    她閉關,禦劍登天外天,閉關,禦劍再登天外天。

    時光好似飛鴿,撲剌剌拍著翅子,一晃眼就過去了。十九歲那年,薑籬洞玄境大圓滿,婚期也將近了。師父送她去隱川試嫁衣,殷家聘了九十九個繡娘,趕工三年,繡出了世上最華貴的錦繡嫁衣。

    仆人們捧著衣裳頭麵鞋子,流水似的進了山堂。被婆子們擺弄了整整一個時辰,薑籬終於穿好了繁複的嫁衣,頂著沉重的鳳冠,脖子幾乎被壓斷,她按捺住滿心的暴躁,勉強立在原地。老劍尊、莫素心還有她師父進了堂中,樂嗬嗬地端詳她。

    “果然人要多打扮,”老劍尊很滿意,“阿籬若不是平日太凶,美人榜上也當有你一名啊。”

    莫素心卻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衣裳好,皮相也勉強,隻這氣質忒不像世家女郎。到底是乞丐出身,娘親又是個洗衣裳的賤奴,糟蹋了這一身好衣裳。要我說,還是心竹好些。等這孩子嫁進來,再過一年,把心竹也抬進來當側室吧。”

    她尖利的話一出,幾個男人臉上都不好看。

    薑籬聽她打阿竹的主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想得美。”

    老劍尊打圓場,道:“素心,你少說些。殷家有祖訓,子弟不可納妾。阿籬尚且年少,等嫁進你家,你再慢慢調教不遲。等成了婚,她就收心了,會懂事的。”

    “父親,你這話說得不對,”莫素心不滿道,“現在不調教好,不定以後給我多少氣受。既然今日來了,索性留下,跟著我好好學學媳婦規矩,免得成婚之時讓大家看了笑話。”

    薑籬懶洋洋翻了個白眼,“不好意思,沒空,我明日要閉關修煉。”

    “一個女人,理應相夫教子。”莫素心劈頭蓋臉數落她,“就算是洞玄境又如何,難道你不生孩子,不孝公婆?閉什麽關,你如今的頭等大事是成親。讓你那些師妹師弟收拾你的行李過來,今夜就歇在隱川。”

    “我說不。”薑籬冷了臉。

    她拉下臉來,頗有大能的威壓。

    莫素心氣得拔高音調,“反了你。我是你未來婆婆,你還敢跟我強嘴?你既然是女人,就要懂什麽是體統,什麽是尊卑!”

    她使了個眼色,一旁的修者立刻過來,要押住薑籬。

    老劍尊氣得胡子發抖,“你們這是做什麽?”

    莫素心不聽,叫道:“還不把這混賬丫頭拿下!”

    修者們的手剛剛碰上薑籬的肩頭,便被薑籬周身迸出的閃電掀翻。閃電波浪似的蔓延開,老劍尊拉著莫素心退後了一步。白衣上人見她在長輩麵前動武,氣得胡須戟張,伸手要押她。她眸間電光劇閃,白衣上人觸碰到她環繞周身的電弧,立刻被彈了出去。

    白衣上人踉蹌退後兩步,驚訝道:“你破入神境了?”

    薑籬翻看自己掌心,電弧閃爍,山堂裏被照得亮如白晝。

    真想不到,被莫素心這傻缺一激,她連日來的瓶頸一下子破了。

    她笑了聲,“沒錯,我破入神境了。”

    此話一出,山堂中所有人都露出訝然的神色。

    十九歲的入神境,古往今來還未曾有過!

    “莫夫人,”薑籬抬起臉來,電光襯得她修羅一般冷酷,“今天就讓我告訴你什麽是真正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不應以地位權勢欺壓別的女人。看清楚,我和你的父親一樣,和你的丈夫一樣,是入神境大能。”

    莫素心臉色鐵青,半個字也吐不出口。

    她想說些什麽,擺出婆母的架勢和威嚴,可麵對已是入神境的薑籬,這山海般浩大的威壓讓她膝蓋發軟,若非她父親莫老劍尊在後頭死死撐著她,她立刻就要跪下去。

    “就算真的要論尊卑,那麽也該是,”薑籬一字一句道,“我為尊,你為卑。”

    山堂裏一下寂靜了下來。

    老劍尊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十分難看。他終於意識到,這少女滿身利刺,誰也別想讓她低頭。

    白衣上人望著薑籬,臉上驚疑不定。他這副神情讓薑籬有些陌生,那臉色的慘白程度,竟和他的衣裳有得一拚了。薑籬破了入神境,他似乎半分欣喜也無,倒有幾分恐懼和忌憚。

    怕什麽?薑籬有些鬱悶,她雖然成日氣得他暴跳如雷,卻也沒到欺師滅祖的程度。

    “師父,賭約還作數吧?”薑籬問。

    白衣上人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已經入神超凡,修為和為師一般,為師又有什麽辦法難為你?”

    “知道就好。”薑籬拍拍他瘦削的肩膀,“放心吧,老頭子,我會孝順你養老的。恁大年紀了,遛遛狗逗逗鳥,幹點什麽不好,非得逼徒弟嫁人。想抱娃娃啊?你身體又不差,娶一個姑娘自己生唄。”

    白衣上人:“……”

    她哈哈大笑,脫了嫁衣,摘了鳳冠,禦劍而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