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稅收的本質,是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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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詔獄,新歪脖子樹下。
    昨夜下了一場秋雨,淅淅瀝瀝,惹人心焦。
    天放晴了地麵倒是幹的七七八八,樹上昨晚沒被雨滴打落的葉子,白天反而開始漸落了。
    薑星火的懶惰程度,已經有了肉眼可見的減少。
    他甚至在樹下做了一套上學時學過的廣播體操。
    “時代在召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薑星火自顧自地給自己打著拍子做操。
    自從秋斬過後,如同被齊根割了韭菜一樣的詔獄,隻剩下零零散散幾株韭菜苗了。
    獄卒們無精打采地守在監區放風的院落門口。
    詔獄有好幾個監區,薑星火的對麵方向的民監關得才是危險程度較高的盜賊,嗯官監那撥臨時安置的罪犯早就在叛亂中被一波帶走了。
    所以,憊懶的獄卒們也注定不會對所有監區都投入相同的重視,尤其薑星火這裏還是官監,大多都是文弱書生。
    “薑先生。”
    朱高煦大步走了進來。
    薑星火堅持做完了最後一部分操,方才回頭。
    朱高煦的身邊,跟著一個三縷長須的中年人。
    果然!
    薑星火心頭暗道,當真不出他所料。
    李景隆大明帝國高層對他的關注始終保持著,就仿佛一直有一道無形的目光在注視著他一樣。
    而薑星火剛跟大胡子說完,這節課會有點難度,就叫人來了。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問道“薑先生,昨日您跟俺說了以後,俺左思右想,總覺得靠俺自己恐怕確實難以理解,這位秋先生入獄前是戶部的員外郎,俺就請了他過來一起聽聽,也可以給俺解惑,您看行嗎?”
    而化名“秋先生”的夏原吉,此時也緊張地打量著薑星火。
    在夏原吉的想象裏,薑星火應該是個頗為嚴厲的老師,畢竟,能教導朱高煦這樣的混世魔王,如果不夠威嚴應該是不行的。
    但是薑星火看起來卻很年輕,眉眼清秀,氣質溫醇。
    夏原吉雖然閱曆不淺,卻沒見過哪個如此有才學的人,年紀這般輕。
    夏原吉心道“果然世間奇男子都是妖孽啊!不愧是陛下篤定的謫仙人!”
    薑星火的臉上掛著微笑“當然行,你既然請了秋先生過來,到時候講課如果有什麽疑問,我便與秋先生交流一番吧。”
    薑星火站到了夏原吉身旁,伸手示意。
    於是三人一同蹲在了樹下。
    地麵上濕漉漉的,又不是前段時間大夏天那種可以躲在樹蔭裏避暑的環境,所以實在是沒法躺著。
    夏原吉拱了拱手“見過薑先生。”
    薑星火微笑還禮道“不用客氣。”
    這種場合,夏原吉本想恭敬地稱呼他為薑師,但是他們之間理論上其實是第一次見麵,似乎還未熟悉到這種地步。
    薑星火接著說道“聽聞秋先生曾經是戶部的員外郎?”
    夏原吉連忙答道“是。”
    “保密的事”
    薑星火瞥了一眼大胡子,對方應該囑咐過了吧。
    “在下曉得,守口如瓶。”夏原吉信誓旦旦。
    薑星火道“如此說來,那倒是好講的多了我這人不喜歡廢話,現在開始?”
    朱高煦連忙道“您開始講吧。”
    那枚八思巴文銀幣,又一次從薑星火的手中出現。
    李景隆留下的遺遺留物品,仿佛代表著他本人正在聽課。
    銀幣被薑星火彈向空中,繼而落在手心。
    “上一節課,講的是貨幣。”
    “而這一節課,要講的就是——稅收。”
    “同樣,今天這節課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講稅收的本質。”
    “第二部分,講稅收對國家的意義。”
    薑星火的手中,銀幣旋轉不休,他輕聲問道。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們是如何理解‘稅收’這兩個字的含義的?”
    ——————
    隔壁密室。
    昨晚蹇義的疑問,在今天就得到了解答。
    當蹇義和茹瑺追隨著朱棣、道衍進入密室,聽到牆壁上傳來的聲音時,同時感到了某種“羞恥”的情緒。
    皇帝帶頭偷聽?
    這也太不體麵了吧。
    大約是看出了兩位尚書的心思,朱棣幹脆問道“兩位愛卿是如何理解稅收的含義呢?”
    吏部尚書蹇義老成持重,又身居六部之首,乃是實際意義上大明地位最高的文官。
    這點小問題,自然不可能難得倒蹇義。
    “所謂稅收,說來倒也話長。”蹇義撚了撚胡須率先說道“夏朝最早出現的財政征收方式是‘貢’,即臣屬將物品進獻給君王。當時,雖然臣屬必須履行這一義務,但由於貢的數量,時間尚不確定,所以,‘貢’隻是‘稅’的雛形。”
    “而後來,西周征收軍事物資稱‘賦’,征收土產物資稱‘稅’。春秋後期,賦與稅統一按田畝征收。雖然‘賦’原指軍賦,即君主向臣屬征集的軍役和軍需品但事實上,往往征集的收入不僅限於軍賦,還包括用於國家其他方麵的支出。”
    “後來,國家對關口、集市、山林、湖泊等征集的收入也稱‘賦’。所以‘賦’已不僅指國家征集的軍需品,而是具有了‘稅’的涵義。”
    吏部尚書蹇義總結道“因此,稅收也就是‘賦’與‘稅’的總和,即百姓向國家繳納的田畝、關口、集市、山林、湖泊等等的部分產出。”
    這裏便是要說,吏部尚書蹇義講的這些,其實就是說稅收等於田稅、關稅、商稅、山林湖泊稅,這也是封建王朝收稅的主要稅種。
    嗯,從漢武帝時期開始,山林湖泊也是國家皇帝的,否則當初為什麽水泊梁山那一圈的好漢會被逼反?
    不就是因為宋徽宗宣布打魚也要開始按照老規矩收稅了嘛。
    兵部尚書茹瑺也是這麽理解的,這其實是封建時代傳統官僚對於稅收的最直觀理解。
    百姓給朝廷交稅就叫稅收,至於這個稅收什麽,完全取決於當地有什麽。
    有土地的就種糧食交糧食,交通要道就交過路費,商埠繁華之地交商稅,靠近山林湖泊就交特產。
    看著兩位尚書對自己答案信心滿滿的樣子,朱棣笑了。
    “陛下何故發笑?”吏部尚書蹇義緩緩說道,“若是臣說的哪裏不對,您不妨指出來。”
    朱棣此時,其實非常非常想把老二那句欠揍的“啊對對對”說出來。
    但是考慮到,這樣似乎有些嘲諷的意思。
    實在是對兩位國家重臣不是很尊重,所以就忍住了。
    朱棣深吸了一口氣,壓製住了笑意,說道“你們待會兒,就知道了。”
    道衍則是轉動手中的念珠,一言不發。
    看著滿臉笑意的皇帝和老神在在的道衍。
    蹇義和茹瑺對視一眼,一臉茫然。
    難道他們說的不對嗎?
    可原本信心滿滿的他們,看著抿著嘴都藏不住笑意的皇帝,又開始動搖了起來。
    這個世界是不是出了點問題?
    如此正常的回答,皇帝為什麽要做出這種強忍著嘲笑的舉動?
    到底是他們錯了?
    還是這個世界錯了?
    嗯,總之皇帝陛下是不會錯的。
    ——————
    兩位非專業的尚書都能說出的東西,夏原吉自然也了如指掌,甚至更進一步。
    這個問題朱高煦是指望不上了,夏原吉幹脆開口說了片刻,大約也跟隔壁密室裏說的大差不大。
    “除了剛才說的那些,便如各種稅種的來曆,其實也是有淵源的。”
    夏原吉在專業領域,頗為博聞強識。
    “田稅自然就不必多說了,《春秋》載魯宣公十五年,魯國首先實行初稅畝,這是征收田稅的來曆。”
    “至於市(場)稅,則要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西周,在周王宮北垣之下,東西平列為三區,分別為朝市、午市和晚市市場稅收實行‘五布’征稅製,一是分絘布,即屋稅;二是總布,即牙稅(中介稅);三是廛布,即地稅;四是質布,指對違反契約文書者所征之稅;五是罰布,即罰金。市場稅收由司市、雇人、泉府等官吏統一管理,定期上交國庫。”
    “車船稅出現的要晚一點,西漢元光六年,迫切需要斂財的漢武帝頒布了征收車船稅的規定,當時叫‘算商車’,‘算’為征稅基本單位,一算為120錢,征收對象局限於載貨的商船和商車到了漢武帝元狩四年,開始把非營生性的車船也列入征稅範圍。法令規定,非商業用車每輛征稅一算,商業用車征稅加倍;舟船五丈以上征稅一算,三老(掌管教化的鄉官)和騎士(由各郡訓練的騎兵)免征車船稅,對隱瞞不報或呈報不實的人給以處罰,對告發的人進行獎勵。”
    最後,充分表現了自己的專業水準的夏原吉給薑星火的問題下了個定論。
    “稅收,就是國家通過各種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價值的財物。”
    薑星火安靜地聽完了這位秋先生的講述。
    不得不承認,哪怕是封建王朝,戶部的這種專業官僚,依舊對各種相關概念有著非常清晰的認知,對概念的來源,掌握的也頗為熟稔。
    朱高煦則看著夏原吉,一言不發。
    因為按照朱高煦全程聽課總結出來的經驗。
    薑先生的問題,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因為伱回答的東西,往往在薑先生的答案麵前,都會顯得無比膚淺。
    夏原吉見沒人說話,此時也有些惴惴,應該,或許,沒有回答錯吧?
    薑星火終於開口。
    “你說的很對,但是我覺得你還是沒有理解‘稅收’的含義,依舊停留一種比較淺薄的認知層麵上,或者說,你對‘稅收’的理解,還是一種浮於表象的概念。”
    此言一出,夏原吉心頭求知之念大勝。
    而隔壁密室的兩位尚書,卻看不到夏原吉的反應,頗有些質疑了起來。
    “茹尚書,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嗎?”蹇義看向同伴。
    茹瑺搖了搖頭,隻說道“我認為沒什麽問題,稅收本就如此,夏尚書這位大明財神爺,不也是這麽回答的嗎?”
    蹇義蹙眉,明麵上是對茹瑺說的,實際上卻是說給皇帝聽。
    “那為什麽此人會說,我們沒有理解‘稅收’的含義,我們跟夏尚書幾乎一樣的答案,是一種淺薄的認知?”
    說到這裏,這位德高望重的天官幹脆不裝了。
    蹇義扭過頭對朱棣說道“陛下,我等確實欽佩於此人的才學,無論是和平削藩、攤役入畝、大明國債甚至是化肥仙丹,都是治國良方。”
    “可是。”茹瑺接過話來,“若是這等普通至極的概念,我等跟夏尚書的回答相差無幾,都要說夏尚書、也就是我等說的不對,這、是否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我等國家大臣,雖然不是如夏尚書那般專學經國濟民之術的,可也算是略懂一些吧?這種基礎概念,就是戶部的小吏都明白,如何說我們的認知就淺薄了?”
    茹瑺幹脆說道“臣確實有些心中不服,臣倒是真的想聽聽,這位薑先生到底是如何闡釋‘稅收’含義的。”
    蹇義跟著頷首道“臣等並非無緣無故就有此情緒,而是這些東西都是上千年傳下來的,無數代人已經定好的,要說我們錯了沒關係那難道上千年來的人,對‘稅收’這件老百姓一生避不開的事情,認知都是淺薄的?”
    “臣以為,斷然是沒有這個道理的。”
    朱棣麵對兩位國家大臣的質疑,依舊隻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朱棣的這種自信,是見證了無數人被薑星火打臉後養成的。
    可悲的是,同樣一個坑,總是會有後來的人跳進去。
    “罷了,現在朕說什麽恐怕你們也不會相信。”
    朱棣敲擊著椅子的扶手說道“接著聽下去吧”
    道衍停下了手中念珠,輕笑道。
    “兩位尚書難道沒發現,夏尚書沒有質疑嗎?”
    聞言,蹇義和茹瑺方才一怔。
    是啊,夏原吉怎麽半點質疑和不忿都沒有呢?
    按理說,當著戶部尚書的麵說人家連‘稅收’這種最基礎的經濟概念都不懂。
    這是在打他這個大明財神爺的臉啊!
    著實讓人費解。
    ——————
    薑星火緩緩開口道。
    “稅收的含義,是國家通過法律和暴力等手段的保障,以強製性、無償性為特征,完成對所有民眾的財富征收。”
    “換言之,也就是財富的初次分配。”
    “而在封建王朝時代,由於國家財政缺乏有益於百姓的財富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的機製,所以實質上講。”
    “——稅收,其實就是對百姓財富的合法掠奪!”
    聽聞這幾句話,夏原吉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夏原吉的回答是“稅收是國家通過各種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價值的財物”。
    兩者相比,其實第一句話的內容是基本一致的,隻不過薑星火的定義更加準確一些。
    而不一樣的,則是後麵的內容。
    夏原吉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稅收是財富的初次分配,而由於缺乏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機製,所以稅收是對百姓的合法掠奪。”
    夏原吉認為,稅收是對百姓的合法掠奪這句話,雖然說得難聽了一點,但也確實是事實。
    夏原吉的所關心的是另外三個全新的概念。
    什麽是初次分配?
    什麽是再分配?
    什麽是第三次分配?
    朱高煦已經替他問道。
    “薑先生,什麽叫做‘財富的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啊?”
    薑星火解釋道“財富的初次分配,指的是國家收稅,換句話說就是把生產者的財富進行分配;財富的再分配,也被稱作二次分配,指的是國家用稅收給予不直接或無法直接參與生產的某些人也就是從參與初次分配的普通百姓那裏獲得收入,將國家一部分財政收入(稅收)單方麵無償地讓渡而發生的支出,譬如不直接參與生產的軍隊、官僚,或是無法參與生產的孤寡的救濟養老、兒童的讀書識字等等;財富的第三次分配,則是通過稅收減免等政策,鼓勵有錢人多出錢,為國家的弱勢群體做貢獻。”
    “事實上,以上這一套才是稅收的完整機製。”
    “也就是說,稅收的含義,不僅僅是國家從百姓手裏收錢,然後花錢。”
    “而是要做到從強製政策和激勵政策兩方麵,讓收上來的錢,真正地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如此才能做到稅收真正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夏原吉先是恍然,流露出了幾分憧憬的神色,但隨後卻蹙緊了眉頭。
    薑星火描述這種稅收機製,固然很美好,但夏原吉卻清晰地認識到。
    ——做不到!
    曆朝曆代,從來都是刮百姓的地皮,石頭裏都要榨出油水。
    取之於民可以,用之於民沒門。
    “哎。”
    夏原吉長歎了口氣,唯有輕輕搖頭。
    能讓國家的稅收,真正用來造福百姓,當然是他這個財神爺的心願。
    可如今看來,這個心願,是注定無法實現的。
    或許在遙遠的未來,薑先生講的這些,能夠實現吧。
    而隔壁密室裏的兩位尚書。
    聽到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句話。
    也是肅然起敬。
    雖然,他們還是有些不認可,薑星火說他們的觀點淺薄。
    可當薑星火說出這句通俗易懂卻又內涵深刻的話語時,但凡心中還有良知的官員,又怎能不被觸動呢?
    “說得好。”蹇義歎道,“可惜,卻是空中樓閣,無法實現。”
    茹瑺也是一時默然。
    薑星火講到這裏,看著這位秋先生的反應,他卻忽然失笑,也是醒悟了過來。
    “卻是我荒唐了,既然是封建王朝,當然也無所謂什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過是竭澤而漁、威福自專罷了不過呢,這裏還有個說法。”
    “薑先生且說來。”
    本來還為“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實現不了有些感懷的夏原吉精神一振,認真道。
    薑星火道“那就是其實稅收這件事,即便做不到用之於民,但取之於民,也是有一個無形的限度的。”
    “這也是為什麽說你剛才對收稅的認知淺薄,便是認知不到稅收的本質。”
    “嗯,這就從稅收含義,涉及到了稅收的本質。”
    薑星火這次也沒有提問,而是娓娓道來。
    “我要告訴你們,稅收的本質,其實是‘博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