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七尺之軀已許國

字數:10696   加入書籤

A+A-




    長公主將請帖送去王家,當天就有了回應。

    王氏不會來,但他們會把請帖送去嶺南。

    長公主衝著這句話,將婚期定在了正月前最後一個吉日。

    她想,紀丹君應當也是盼著母親能來參加自己的婚禮。

    畢竟一生,隻有這麽一次。

    除了這次,下回再想見一見母親,興許就要等幾年後,紀永川的婚事了。

    紀丹君在籌備婚禮期間,正好裴蕭蕭過生辰。

    為了不讓自己的生辰奪了紀丹君婚禮的風頭,裴蕭蕭簡單地慶祝了一下。

    除了他爹跟他哥,就是崔、阮、孟、紀四家要好的人家。

    旁的一個都沒請。

    送來的禮物倒是收了。

    不拿白不拿。

    不收下,人家還會多想,以為自己是不是在裴相那裏掛上了號,準備要收拾自己。

    還有自己九族。

    人收了自己的禮,心裏頭才安心。

    在紀丹君婚禮前第五日,王氏的馬車風塵仆仆地從嶺南一路趕到了京城。

    停在輔國公府的門前。

    “夫人,到了。”

    一隻蒼白瘦弱,青筋畢露的手掀開車簾。

    王氏麵無表情地扶著丫鬟的手,從馬車上下來。

    她的儀態端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行雲流水,叫人為之心儀。

    隻是那張仿佛常年不見陽光,過分蒼白瘦削,下巴尖得能戳死人的臉,配上冷漠刻薄的神情,令人見了不寒而栗。

    王氏很瘦,穿著厚厚的皮袍子,整個人像是被皮袍子淹沒了一般。

    了無生息,仿若行屍走肉。

    這是第一次見王氏的人,對她的印象。

    紀丹君一早就得了母親今日會到的消息,早早地就帶著紀永川在門前等著。

    看到母親的那一瞬間,紀丹君十分吃驚。

    她印象中的母親,不是這樣的。

    見母親已經快走到他們麵前,紀丹君趕緊收起那些心思,帶著紀永川上前見禮。

    “母親。”

    王氏看也沒看自己的兩個孩子,眼風都沒給一個,直直地望著門後偌大的輔國公府。

    “你們父親的靈位擺在哪兒,帶我過去。”

    紀永川第一次將母親的形象具象化,可怎麽都和一直記得的模糊印象對不起來。

    他有些發怵地看了一眼王氏,又飛快地收回目光,盯著紀丹君的脊背。

    紀丹君垂著眼眸,輕聲道:“母親隨我來。”

    行走在輔國公府,王氏不斷將這個地方和自己印象中的來回對比。

    有些變了,有些沒變。

    整體而言,變動並不多,起碼沒讓她有很大的陌生感。

    “母親,到了。”

    紀丹君推開門,側身而立,讓出路,好讓王氏進去。

    王氏跨過門檻,走進祠堂,環顧四周。

    這裏應當是經常有人來的,打掃得極為幹淨,香案上連香灰都不曾有。

    蒲團也是幹幹淨淨的,應當是時常有更換。

    紀丹君熟練地取來香,借著燭火點燃,遞給紀永川,示意他交給王氏。

    紀永川接過香,頭皮發麻地靠近陌生感十足的王氏。

    “母親。”

    他伸長了胳膊,將點燃的香遞了過去。

    王氏側頭去看,盯著燒紅了的香頭發愣。

    她看的時間越久,紀永川就越忐忑,忍不住喉嚨不停上下滑動,舉著香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隨著王氏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麵容開始逐漸變得越來越猙獰,紀丹君皺了眉頭,隻猶豫了一息時間,立刻伸出手將弟弟朝自己的方向拉過來。

    就在紀丹君拉人的時候,變故突生。

    因為紀丹君的果決行動,王氏隻抓到了紀永川手中的香頭。

    她仿佛不知道疼痛,將斷在掌中的香頭捏滅了。

    猛地扭頭,盯著正中央的那塊牌位,一字一頓地念著。

    “輔國公紀文貞公賢安之靈位。”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仿佛要將牌位上的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裏去。

    聲音由輕變重,語速由慢變快。

    宛如要將心中的哀怨、悲憤、辛酸、思慕……悉數借由這聲音宣泄出來。

    母親瘋魔的樣子嚇到了紀永川。

    他緊緊抱住姐姐的胳膊,猶豫著要不要拉著姐姐跑出去。

    母親她……看起來好瘮人。

    王氏的聲音越來越尖利,仿佛是夜鶯啼血而歌,語速越來越快,像是妖魔施法念咒,叫人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紀丹君心裏也害怕。

    她把弟弟緊緊地摟在懷裏,背過身去,用身體護著弟弟。

    眼淚奪眶而出。

    卻咬緊牙根,不漏出一點哭音來。

    王氏終於停了下來,她不再反複地念著牌位上的字。

    祠堂裏很安靜,連呼吸聲都聽得很清楚。

    卻讓人越發害怕起來。

    王氏猛地拍掉了牌位,或許是消耗了自己太多精氣神,又或許是她的身體太過病弱,隻這樣一個動作,就讓她累得大口大口喘氣。

    香案上的香爐,供桌上的供品,全都被掃到了地上,發出叮鈴哐啷的聲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王氏直直地盯著地上的那塊木質牌位看。

    “紀賢安……”

    “紀、賢、安。”

    “紀——賢——安——”

    王氏扯下身上的皮袍子,隨意丟在地上,露出裏麵單薄的裙衫。

    她提起長裙,朝著牌位,用力地踩下去。

    紀永川又急又怒,想掙開姐姐的束縛,衝過去從母親的腳下搶過父親的牌位。

    卻被姐姐死死抱住,半拖半抱地帶到祠堂外頭。

    紀永川急了眼。

    “姐!”

    在看到紀丹君滿臉的淚時,聲音卡了殼,像是叫人堵住了嗓子眼。

    他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眼淚掉在經過的一排螞蟻身上,將它們包裹起來。

    祠堂裏回蕩著牌位被踩踏的聲音,還有木頭碎裂四濺的痛呼。

    在王氏鍥而不舍的努力下,牌位終究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樣。

    一塊用金墨寫著“安”字的碎片,刺痛了王氏的眼睛。

    她仿佛從剛才的瘋癲狀態中回過了神,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

    王氏慌張地跪在地上,將所有碎片全都攏到一塊,伏下身,圈在懷中。

    “悅澄,國難當頭,此番我不得不去。你若覺著家中冷清,就帶著孩子們去王氏住下。”

    “夫人,將軍說城外已安,他思念妻兒又不能擅離職守,讓夫人帶著小姐和少爺去見一見,馬上就回來的。”

    “你們怎敢以我妻兒相迫?你們當真是不知禮不識文的畜生嗎?!不要……不要!悅澄!!!丹君!!!”

    “當初卦象就是上蒼對你的預警!你不肯聽。如今可滿意了?!”

    “悅澄,此生是我負你。”

    “你如今這般,讓王氏日後如何見人?!那兩個孩子你不要再管了,就當沒生過。”

    “若有來生……”

    “家中已為你擇了新的婚事,你準備準備吧。嶺南足夠遠,你走之後,就不會有人再提起這樁醜事。”

    “……此生,七尺之軀已許國……”

    王悅澄覺得,眼前的青磚地上叫人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整個都染紅了。

    她愣愣地直起身子,慢慢站起來,朝外頭走。

    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形怪物。

    蹲在地上的紀永川趕緊站到姐姐身邊,緊張地攥緊了雙手。

    王悅澄直直地盯著紀丹君的臉,像是要將她臉上那巴掌大的疤痕看出花兒來一樣。

    一記又重又響亮的耳光,扇在紀丹君的臉上。

    她的臉被打偏,嘴角滲出血絲,挨了打的那半邊完好無損的臉,瞬間紅腫起來。

    紀永川心疼得要死,拚了命地要去推開母親,卻被姐姐攔著,不敢造次。

    “丹君!娘跟你說過多少回了?”

    “那株十八學士,是你爹最喜歡的,這才剛開了一朵,你怎就給摘了?”

    紀丹君轉過頭,垂著眸子,輕聲道:“娘,女兒知道錯了。”

    她的聲音讓王悅澄如夢初醒。

    急急地伸出手去,捧著紀丹君的臉,心疼地掉下淚。

    “丹君你的臉怎麽回事?是何人打的?你告訴娘,是誰?”

    “娘讓你爹打回去,還有你外祖家的舅舅表兄弟,叫上他們,一塊兒去。”

    表情生動起來的王悅澄,終於有了人氣,像是個活人。

    紀永川被王悅澄的一連串動作給懵著了。

    他看看王悅澄,又看看神色平靜的姐姐,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

    王悅澄哄了會女兒,又將目光轉向了紀永川。

    “賢安?你怎得來了?”

    王悅澄臉上帶著少女的羞澀。

    “我來見老夫人的,你過來做什麽?叫旁人見了,可不得說閑話?”

    “對了,我上回給你編的那個絡子,你用上了嗎?你說你喜歡姚黃那個色,我特地親自染的,試了許久才染出來。”

    “你用了嗎?喜不喜歡?”

    王悅澄好奇地歪著頭,看著一言不發的紀永川。

    “賢安?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不喜歡?是顏色不喜歡,還是絡子的花樣不喜歡?”

    “你別不說話呀,告訴我,我再給你做一個新的。”

    “是不是我哥他們又欺負你啦?你告訴我,我回家去說他們,讓他們下回再也別欺負你了。”

    一家三口,以一種奇特的氛圍相處著。

    紀丹君沒有強迫弟弟回答母親。

    那應當是母親記憶中,最為美好的一段時光。

    誰都不應該插進去。

    再者,父親是父親,永川是永川,誰也無法替代誰。

    王悅澄一路舟車勞頓,到了之後,又好一陣發作,說了幾句話就犯困了。

    她的婢女仿佛是啞巴,也不與紀家姐弟說話,上前行了禮,攙著困了的王悅澄去休息。

    紀永川的聲音十分沙啞。

    “姐姐……母親她,自從回來之後,就一直是這樣嗎?”

    紀丹君輕輕點頭。

    “比離開京城的時候,更嚴重了一些。”

    紀永川悶不作聲,眼淚汪汪,心疼地看著姐姐已經腫得半指高的側臉。

    再幾天,姐姐就要出嫁,要是到時候還沒消下去,可怎麽辦?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姐姐,我給你拿東西敷敷臉吧。”

    紀丹君想對弟弟笑一下,卻發現稍微動一下臉,都疼得不行。

    隻得作罷。

    “好,辛苦永川啦。”

    已經快到正月了,京城連著下了好幾場雪,說話時候,都噴著熱氣。

    紀永川用巾子包了下人端來的冰,輕輕覆蓋在紀丹君的側臉上。

    這麽冷的天,姐姐還得冰敷,不知道會不會凍著得了病。

    要是因此耽擱了婚事,可如何是好?

    大家盼了很久的。

    姐姐是最期盼的那個。

    紀永川想埋怨他的母親,卻又知道今日發生的事,並非出於母親的本意。

    母親……心裏還是有他們的。

    自己不能將氣撒在母親身上,那樣和外祖家有什麽分別?

    紀丹君怕弟弟的手給冰壞了,從他手裏接過包了冰的巾子自己來。

    紀永川沒同意,執意要自己來。

    紀丹君拗不過他,隻得由著他去。

    “永川,你別怪母親。”

    “我知道。”

    “我沒怪她。”

    “我隻是不高興她打你。”

    紀永川小心地敷著姐姐的臉,生怕她凍傷了,還怕弄疼她。

    “沒事,我沒那麽嬌貴。”

    “怕我婚禮當天還消不下去?不會的,很快就消了的。等你敷完,再上點藥就行。”

    “嗯!”

    “好啦,想些高興的事好不好?姐姐馬上就要出嫁,這可是喜事,不許不高興。”

    “還是得不高興的,畢竟往後,就多個人跟我搶姐姐了。”

    “姐姐,到時候我背著你出門好不好?我這些日子有好好在鍛煉,到時候一準兒背得動你。”

    “真的?可是嫁衣鳳冠可都不輕哦,你確定背得動?”

    “啊……那我一會兒再去練練力氣。”

    望著姐姐故作無事的高興側臉,紀永川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確是和姐姐兩個人相依為命。

    過去,因為母親遠在嶺南,他總覺得,母親還在,或許對他們姐弟二人心有牽掛。

    可是今日一見,不如不見。

    他,隻有姐姐。

    王悅澄睡了一刻鍾就醒了。

    她的覺很少,吃的也少,每日喝的藥比吃的還多。

    她裹著厚厚的皮袍子,用力推開緊閉的窗戶。

    窗外的北風咆哮著朝屋子裏灌進來。

    和嶺南的潮濕炎熱截然不同,是她刻在骨子裏,最熟悉的感覺。

    她從婢女的手中接過手爐,坐在窗前,迎著北風坐下來。

    麵無表情地望著滿院的肅殺之氣。

    她還是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讓她纏綿繾綣,又深惡痛絕的地方。

    院子裏覆蓋著皚皚白雪,草木叫雪埋在地下,仿佛毫無生機。

    “賢安,你過來拉著我點,雪天路滑,我要摔跤了!”

    “丹君,你拿著這個雪團,一會兒爹爹過來抱你,你就偷偷放他脖子裏好不好?”

    “永川,娘牽著你,慢些兒走,剛下過雪,還沒掃幹淨多久,地上濕滑,仔細摔著了。”

    隱隱有熟悉的笛聲入耳,似斷非斷。

    王悅澄睜著的眼睛,叫風吹幹了,又因為笛聲重新濕潤起來。

    喜歡家父奸相:我把主角都埋了我把主角都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