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扛不下來
字數:9500 加入書籤
崔績等了片刻,見父親沒有留下自己的意思,便起身告退。
在他走到門邊,即將要離開時,崔鄂叫住了他。
“二郎,裴孟春同你說了什麽?”
崔績戴著的襆頭已經盛不住他冒出來的汗,順著額頭往下滑,到了下巴停住,久久不落。
崔績轉過身,汗水飛了出去。
“我與裴家大郎見過不少回,也說過不少話,不知父親指的是哪件事?”
崔鄂望著他,忽地笑了一下。
“為父不過是問問罷了。看你嚇得,大冬天的,怎麽還出了汗?”
“兒唯恐耽誤了父親的大事。”
“去吧,往後行事謹慎些就是了。旁的暫且不需要你插手。”
“諾。”
崔鄂目送著兒子離開,冷笑一聲。
他以為自己能從兒子身上套出什麽話來,沒曾想口風還挺嚴實。
早在崔績開始心神不寧之時,崔鄂就開始防著兒子。
今日兒子主動提出來,要前往城外查看施粥棚,他就上了心,特地讓自己的人跟著。
不過兒子中途和王氏子單獨出去了會兒,他的人沒跟上,不知是去了何處,又做了什麽。
看起來,崔氏的下一任家主,生了異心啊。
崔鄂想到了那個讓兒子魂牽夢縈,乃至自暴自棄,被捧成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
“好——好得很!”
崔鄂疲憊地合上眼。
他精心培養的兩個兒子,全都不堪大用!
崔氏接下來,會去往何方?
……
崔績回到房內更衣時,發現自己的裏衣因吸飽了汗水,而變得半濕。
他將裏衣丟開,默默用絞幹的溫熱巾子擦洗身體。
父親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何以那樣試探自己?
崔績換上新的衣服,一身幹爽,在榻上打坐靜心。
他將白日發生的事情細細回想了一遍,覺得自己不曾有哪裏犯了特別大的錯誤。
那就隻能是跟著自己的人有問題。
崔績睜開眼,望著房內的陳設,明明是他親自布置的,此刻卻覺得很是陌生。
父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自己的?
是自己表現得過於明顯了嗎?
還是,父親從未信任過自己?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就飛快地被崔績丟了出去。
他是父親的親子,是父親如今唯一的選擇,若是對自己都不曾信任,那父親還有什麽底牌呢?
父親如今是魔怔了,但也並非全無理智。
等……等父親清醒過來,就、就會好的。
這個說辭,就連崔績自己都不相信。
父親若真的能恢複理智,又豈會做下那些事。
今日,就連裴孟春都險些招架不住,聞之色變。
他為父親開脫的一切說辭,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實際上,若是自己認同父親的所作所為,又何至於去找上裴相?
崔績覺得自己很無力,局限於種種,畫地為牢,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個圈。
如今隻能寄希望於裴相。
裴相天縱英才,非常人所能比擬,應當……應當可以阻止瘋魔的父親吧。
話雖如此,崔績心中依舊惴惴不安。
將一切全都壓在裴相身上,真的沒關係嗎?
會不會……會不會最終,還是一場空?
可如今自己還有什麽選擇餘地?
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崔績合上眼,盤腿靜坐於榻上,默念著《清淨經》。
屋內擺著的碩大的熏香爐中,飄出安神香的嫋嫋煙氣,卻始終無法安定人心。
……
裴孟春突然回家,倒是讓裴蕭蕭吃了一驚。
城外的災民都已經被安頓好了?
她哥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還是商行有什麽事需要處理?
不對,如果是商行有人要找她哥,應該也會去城外找人,她哥當場就能處理了,根本不需要特地回趟相府。
自己也沒遇著要讓她哥回來的事,身邊的人就更不可能去找她哥了。
“哥哥怎麽突然回來了?”
即便想了一路,裴孟春還是沒想好要怎麽跟他爹開口,麵對妹妹的疑惑,他也隻是勉強一笑。
“找爹有事商量。”
“可是災民的安置問題?是不是錢糧不夠了?”
“聽爹說,戶部正在發愁春種撥下去的銀錢從哪裏出,要想挪出錢糧去安置災民,隻怕不夠。”
“哥哥要是為難,不若我想想法子?”
比如搞個募捐,或者再來一次寶物競拍。
這種博名聲的好事情,各家最願意做了,現在正是宮中各位皇子擇選皇子妃的緊要時候,誰知道會不會就因為名聲好,而被選中?
花錢買前程,這種事有錢人都願意幹。
沒門路的買官,有門路的買爵位。
裴蕭蕭腦子轉得快,她哥還沒回答,就已經想好了募捐的名義,還有後麵一係列流程。
就等她哥開口了!
裴孟春笑道:“哪裏就需要朝廷撥款賑災?城外各家的施粥棚就夠百姓們吃的了。”
“無非是現在住的條件沒那麽好,冬日難挨,老人和孩子不好過。”
“其他都還行。”
“我找爹是為了旁的事,別多想了,和這個沒有關係。”
裴蕭蕭乖乖點頭,“哦。”
她倒是因為哥哥的話,而生出幾分好奇之心。
不是為了賑濟災民?
那還為了什麽?
有什麽大事,是需要她哥親自跑回來一趟的?
裴孟春看了看家裏的情形。
“爹還沒回來是嗎?”
“嗯,讓人從宮裏捎了口信,說是今晚不回來了,我正好做了晚飯,要叫人送過去呢。”
“哥哥既然要找爹說話,那不妨順帶著把晚飯給爹帶去?我另外再給你裝一份。”
父子倆在宮裏一起吃完,再順帶送回來,省得她叫人多跑一趟了。
“好。”
裴孟春耐著性子,等著妹妹準備。
食盒剛準備好,裴孟春就接過來,快步出府,上馬入宮。
裴孟春是白身,自然不能輕易入宮。
不過裴家的主子都有聖上和鄔皇後特批的牌子,可以直接遞了牌子,驗明身份後,也可以入宮。
說是特批,其實是專門為了裴孟春一人做做的。
裴文運是宰相,辦公地點就在宮裏。
裴蕭蕭是實封縣主,也有資格入宮。
也就裴孟春了,什麽都沒有,早幾年還有個皇商頭銜能頂一頂,後來為了能創收,孟氏商行就不參與皇商競爭了,自然也就沒了這福利。
怕裴孟春有事要入宮找裴文運,聖上和鄔皇後一琢磨,直接就特批了牌子發下去。
用的是孟氏商行多年資助朝廷,有大義的名義。
俗稱,花錢買的。
沒人吱聲。
因為他們拿不出這個錢。
裴孟春走的急,險些將這牌子給忘了,還是裴蕭蕭想起來,讓人翻出來給他送過去。
否則裴孟春直接就被攔在宮門外了。
裴孟春到的時候,裴文運還在忙活政務。
見兒子到了,也沒抬頭,直接讓他等自己一下。
裴孟春知道這會兒不能打擾父親。
他怕父親等下聽完自己的話,會沒心思處理。
“有什麽要緊事?怎麽突然進宮來了?可是蕭蕭出事了?”
裴文運很了解這個兒子。
要強,倔,自尊心很高,輕易不會找自己,更別提是入宮。
聖上特批的那塊牌子,用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蕭蕭沒事。”
裴孟春一邊從食盒裏取出飯菜擺好,一邊將碗筷遞給父親。
“爹,先吃飯,吃完再說。”
“嗯。”
裴孟春的話倒也不突兀,裴文運的習慣就是吃飯時候不談正事,甚至連話都不怎麽說。
他更喜歡安安靜靜地享受這片刻寧靜,細細咀嚼百姓們的辛苦勞作,還有小閨女的頂著灶火,特地為自己做的美味佳肴。
裴孟春也沉默著。
但他並沒有父親那樣的閑情逸致,而是心裏存著事,食不知味,想著一會兒該如何開口,如何措辭。
盡量不讓父親大動肝火。
父親的身體禁不起。
裴文運美美地享受了一頓飽餐,幫著兒子把吃空了的碗碟收拾好。
“說吧,什麽事。”
裴孟春將食盒放在地上,與父親相對而坐。
他雙手在膝蓋上用力搓了搓。
“爹,西南的案子——孟慶榮的殺良冒功一案,查得如何了?”
提起這個,裴文運的臉就就沉了下來。
“今日上午剛送來的信,李明橋受傷,昏迷不醒。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
裴孟春心裏“咯噔”一下。
方才吃飯的時候,他已經設想到了這種可能。
隻要前往西南徹查此案的人,全都不會有什麽結果,甚至還有性命之憂。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崔鄂謀劃了這麽久,豈會輕易暴露。
“怎麽好端端的問這個?”
裴孟春別開眼,不敢去看父親。
“爹,如果說,孟慶榮殺良冒功一事,證據確鑿。朝廷會如何處理?”
裴文運奇怪地看了眼兒子。
“當然是按律當斬了。”
“若是不加以嚴刑懲罰,往後軍中會肆無忌憚,形成不良風氣。”
“那要是……要是背後涉及到隱情,譬如,譬如謀逆呢?”
裴文運沒有說話。
他立刻站了起來,看了看外麵,將門關好,轉過身,壓低了聲音,語氣分外嚴肅淩厲。
“孟春,你可知自己方才在說些什麽?”
“知道。”
裴孟春對上父親的眼睛。
“爹,孟慶榮與崔鄂聯手,製造了這次的殺良冒功。”
“明麵上是殺良冒功,實際上卻是幫著崔鄂隱藏謀逆用的死士。”
“西南上下,恐怕都已經不幹淨了。”
裴孟春緊緊盯著父親,生怕他氣出個好歹。
這是多大的事情啊!
父親……可能撐得住?
裴文運閉上眼,靠著門板,努力分辨門後是否有動靜。
世族謀逆,他的確早有預料。
可為何偏偏是當下這個節骨眼?
朝廷如今哪裏還有錢,再派兵去西南平叛?
軍餉,是拖不得的啊!
“誰給你的消息。”
“是崔績。”
裴文運一愣。
“他主動來找你的?”
“是。”
“目的為何?”
“為保崔氏一族安寧,崔鄂任由朝廷處置。崔氏可偏安一隅,永不為官。”
裴文運不像兒子那樣,對崔績抱有不信任感。
他是和崔績打過交道的,知道此人的性格。
一個被世族教出來的,合格的繼承者,循規蹈矩,從不出格。
這樣的人,如今揭發父親,還做出全族永不為官的承諾,可信度是十分高的。
子告父,在律法中是要受到處罰的。
而對世族來說,永不為官,就意味著失去如今的地位,在朝堂上失去話語權,一代不如一代,最終不過成了一地的富家翁。
崔績敢拿全族的未來,做出保證,裴文運相信他不會說假話。
“崔績還說了什麽。”
“高源景死了,被崔鄂所殺。地龍翻身,還有天雷,全是在高源景死後發生的事。”
裴文運合上眼,又快速睜開。
“孟春,你隨我一同去見陛下和皇後娘娘。”
這件事,太大了,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扛下來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