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寧古將軍.流放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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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天《國殤劍法》一經使開便見威力不凡,直迫得北宮伯玉呼息也難,手中彎刀直顫動,似乎便要把捏不住。一旁掠陣的拓跋律成見狀便知不成,隻怕時間一久這北宮伯玉便力有不逮,落於下鋒,便為別人手下敗將,敗則可以,隻怕性命有危,而且於自己聲名有損,所以便蠢蠢而動,廝機出擊,以護萬全。

    袁承天心中隻想著拿住這北宮伯玉,製服拓跋律成交給嘉慶皇帝處罰,也全朋友之誼,否則總覺愧欠這位皇帝,心中總無形中覺得他雖貴為一國之君上,卻視己為弟兄,從來不藏殺心!可是他——袁承天卻不能夠,因為在他內心深處總藏著那個雖遙不可及的家國夢!雖有時他也心灰意冷,也想著放棄,可是夢中總見先祖袁督師斥責於他為不肖子孫,怎麽可以和蠻夷皇帝義結金蘭,漢人江山總究要歸漢人管轄,他人豈能窺與?

    拓跋律成見這北宮伯玉似有不敵,便呼嘯一聲,躍入戰團,二個人雙雙力戰袁承天。袁承天是愈戰愈勇,脾視天下,在他心中自有先祖袁督師才是英雄——不世出的英雄,餘人概莫能論!所以這拓跋律成和北宮伯玉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縱然他們餘人一起上也未必放在心上,所以手中軒轅劍招更見淩厲,隱隱之中內挾製風雷之聲,有時劍作龍吟虎嘯,仿佛陰霾之中隱隱約約有萬千己為國戰死的前朝士兵陰魂不散,空氣之中充滿著幽怨和不甘的怨氣,久久不散,在空中滯留,讓世人也為之扼腕長歎!

    袁子天鬥戰酣處,長嘯一聲,劍指天南,一劍撩斷了北宮伯玉的左臂。北宮伯玉大叫一聲,倒地翻滾。這時天空中雪片又下了起來,本來北地苦寒,氣候多變,往往甫入冬天便時時有雨雪,隻是今次卻不尋常,古人有詩:燕山之雪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拓跋律成見狀,大吼一聲,手中長刀更加淩厲,向著袁承天頭腦斬去,要為北宮伯玉複仇。

    袁承天見對方咄咄逼人,勢在必得,也便不存仁慈,軒轅劍招便催動殺氣,兩個便生死以之!隻是那拓跋律成雖自喻是西域高手,刀法怪異,不走尋常之路,與中土各門各派迥不相同,有時雖也出人意料,可是終究逃不脫武術根本所在——是招便有不足之處。袁承天覷準一個間隙,軒轅神劍中宮直進,長驅直入。拓跋律成慌忙揮刀下斫,不料袁承天長劍忽爾劍招又變,向上削去。隻聽嗆地一聲響亮。拓跋律成手中長刀斬為二截。袁承天見機得快,於這旋踵之間,左手翻掌一招擊中其肩臂,這下用上了十成力。拓跋律成大叫聲,內髒受損不由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晃了一下,似乎便要栽倒。幸好餘下門人弟子一擁而上,扶持之下才沒跌倒。其中有人大喊一聲為主公報仇,群起攻之!

    袁承天又豈將這幹人眾放在眼中,劍氣如虹,隻是不願多所殺傷,因為他們畢竟也非十惡不赦之徒,總然要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手下容情。可是他們卻並不領情,刀刀向袁承天要害砍去,似乎非要他死,否則決不善罷幹休!袁承天心中有氣,心想你們也真不知好歹,看來隻有以義示恩是不行的,隻有從暴製暴,否則他們便會得寸進尺,過為己甚。

    袁承天不再心懷仁慈,劍招便轉為淩厲,將幾個近身格殺的人長刀逼落在地,上前幾掌一一將他們拍翻在地。這時北宮伯玉雖斷一臂,然而血氣未減,大吼一聲揮刀向袁承天左肩臂狠狠砍落,要報適才斷臂之仇。可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刀落卻砍了空。袁承天見他死性不改,避開這一刀,伸二指夾住刀身,暗中用力,喝聲“撤”內力發處。北宮伯玉再也控製不住,隻有撤刀回招護其安全,恐袁承天再行襲擊。袁承天刀到手中,長嘯一聲拋了出去,在大雪飛舞閃亮,耀人二目,錚地一聲落在雪地之上,猶自晃動不止,仿佛餘力未衰,響著刺耳的聲音,傳出裏許。

    拓跋律成虎吼一聲,躍身而前長刀中宮直進,夥乎要一刀斃其性命,可是袁承天豈能由他所為。軒轅神劍一伸一格將他長刀挑飛,笑道:“也不過如此!”拓跋律成道:“你莫要囂張!”雙手一張,一連五枚破骨寒釘向著袁承天麵門射去。袁承天一式鐵板橋堪堪避過,饒是如此也是驚出一身冷汗,因為這五枚破骨寒釘貼著麵門射去,便是再稍微慢半刻,那麽便有性命之虞,你說駭人不駭人!

    袁承天以一己之力大戰群雄,非但不落下風而且愈戰愈勇,大有鼓殲之之勢,隻是想擒賊先擒王,拿住拓跋律成逼問多鐸王府中事,那麽多半可知內裏情況,丘方絕幫主的行藏大抵可知。他欺身而近,出手如電,拿住拓跋律成的琵琶骨,讓他動彈不得,如要反抗,那麽隻需稍一用力,便捏碎他琵琶骨,成了廢人,終生不得習武,這對行武之人來說是莫大恥辱,可說生不如死,比殺了他還難受,畢竟習武之人一旦武功盡廢,行同廢人,在江湖上難己行走,活著又有何意義!本來袁承天無意羞辱於他,隻想逼問他所知王府秘密。

    拓跋律成豈肯就範,任憑袁承天如何發問,隻不言語。袁承天氣惱己極,便大聲喝問:“再不說話,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拓跋律成橫了他一眼,無所畏懼,淡然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說罷他抬起右手掌以上而下拍擊自己的天靈蓋而逝——死都要尊嚴,這豈不就是英雄本色,熱血男兒?餘眾見頭腦英勇就死,亦不受辱,便人人提掌拍下就死,一時之間悲涼之氣籠罩四野,中有一股壯烈的英雄豪邁之氣!袁承天見拓跋律成和北宮伯玉以及餘眾紛紛自裁,不覺心生敬意,心想:如果我天下漢人,人人舍生取義,視死如歸,那麽何愁不驅除韃虜,恢複中國之誌;可惜人心不齊,人人稍有成就便各自為政,人人皆不同心一誌,是以當年滿洲人以區區三十萬之眾而征服千萬萬之中土漢人,不可謂不恥辱,皆因漢人之忍,殺其族人忍,滅其房屋忍,毀其田地忍,奪其家國忍,焉有不亡其國之禍事!凡有骨氣的漢人想到此種種種情形莫不血脈賁張,氣憤填膺,幾乎扼腕長歎,天不佑我中華也?徒讓夷人控我族人三百年,思想受固,不得自由,猶以文字獄之災達到曆次之登峰造極的地步,以至天下噤聲,人人幾乎道路以目的境地!後來國父中山先生推翻滿清,恢複中華,率內閣群僚祭拜明孝陵,以告上蒼,漢人雖也懦弱,終也複國,延我五千年之華夏文明,是為不世之功也,後無來者!

    袁承天見他們人人自裁,麵露笑容,不以為苦,反以為樂,仿佛見大光明,所謂:生之哀苦,死之安樂。是往光明故,舍生為死,成大道焉!袁承天見拓跋律成猶有呼吸,便盤膝而坐,運掌療傷欲延其性命。拓跋律成見這袁承天以德報怨,不由得心中慚愧,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處處打著害人的伎倆,不可謂不毒辣,反觀這袁少俠仁義為先,處處為他人著想,可說是個磊落漢子,不是奸邪小人,自己可是無以為地!

    這時北宮伯玉取出一囊,拔下塞子向眾人身上灑去,黑乎乎一片。袁承天驚,以為是什麽噬人毒物,便放下拓跋律成躍身而外,靜觀其變,隻見他酒完此物,便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了火光,向眾人身上拋去。隻見轟然起火,原來他灑得是當時之時盛產西域邊疆之油,色之為黑,邊民用做點燈起火做飯之用,可說用途極廣。一時眾人身上火起,熊熊之勢,不可阻擋。過不多時眾人隻剩下累累白骨,還是焦黑的物事,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味道,中者欲嘔。

    袁承天回看拓跋律成,隻見儼然隻剩一架骸骨,不禁長歎一聲。好一會兒,才想著他們雖一時誤入迷途,為多鐸王爺所惑,謀害恭慈太後,可是功名富貴豈不就是世人所執著放不下的,為了一時欲念而搭上這許多人的性命,真是得不償失!他敬他們這眾人生死以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是何等義氣相投,在世情為手足,死在那世同在黃泉,可是悲壯之極!袁承天眼見大雪愈下愈大,沒有停止的跡象,心想:自己總不能讓他們暴屍荒郊野外,那樣豈不褻瀆了他們的義氣?是以,便冒著大雪撿拾骨骸,將之束縛起來,以劍掘地,雖然土地堅硬,但是還是被袁承天生生掘出一個土坑,將他們小心放入,然後掩埋,心中默默禱告上蒼護其神靈歸於正位!

    袁承天在住所寫一封長信,交到執事太監那裏,寫明原委,隻不提多鐸王爺忤逆謀反的事,倒不是他不關心這位如兄長般的嘉慶皇帝,而是不想讓他心有所忌,忘了天下蒼生苦難!這多鐸王爺雖人暴戾,但是一時也不敢對皇帝有不臣之心,所以現在誠然不能打草驚蛇,否則恐怕反受其害,所以還是讓皇帝韜光養晦為是,以為長遠之計!

    又過幾日,心中總是煩惱,惦記著丘方絕幫主和紫薇姑娘的安全。閑來無事,便思量擇日駕舟出海,去那浮煙島請回丐幫前任幫主袁枚的骸骨,回轉丐幫總舵,讓他們於以安葬,了卻一樁心事,否則這樁心事總是攪得心神難安!

    他漫無目地,不知不覺來到八大胡同。這八大胡同分別是:陝西巷、朝家潭、石頭巷、胭脂巷、柳條營、百順巷、王廣福巷和大李紗帽胡同,猶以胭脂巷中的小翠紅最為名動京城,王孫公子紛至遝來,一睹這傾城之貌!因為這小翠紅會得手絕世好琴,會那嵇大夫的絕世《廣陵散》,更加會得寫一手瘦金體的墨書,維妙維肖,造詣幾乎更在那徽宗手書之上,還會唱得一首好曲,歌聲仿佛幽穀百合盛開,如幽穀泉水,仿佛春花盛開,人在桃花源中,讓人忘乎所以,有濯千古之俗氣,有萬古清泉濯我足之際遇!這樣的伶人,我見猶憐,為世所僅有,不獨世上之常有!

    勾欄院的老鴇見到袁承天走過門首,見他氣勢豪邁,更是玉樹臨風,大有王者之氣,便心生好感,喊住他。袁承天不知老鴇意欲何為?沒等他反應過來,過來幾個鶯鶯燕燕的女孩子擁著他進了這勾欄,抬頭之際隻見門首匾額三個大字“君再來”,左右仿佛寫得是:一笑春風十裏香,三生有幸夢中來!隻是這並不工整,而且草率,其中含義似是而非,想想也是本來風塵之所,也非大雅之處,文辭也就將就為之!

    袁承天被她們擁上二樓一個雅間,隻見一個女子蛾眉淡掃,荊釵布裙,但是容顏卻是秀麗異常。她見袁承天詫異的神情,笑道:“公孑,你怎麽了?適才小女子在樓窗見到公子與眾不同,便讓二娘請你來這“君再來”與奴家敘衷腸!”袁承天冷冷道:“姑娘請講。”他一幅不解風情的樣子,實則豈有不知這女孑所為,隻是不願的所逗留,隻因他平生對這種種地方多是反感,認為是人隻要能夠勞作,何必做這低賤的工作?可是他多是不知世間有些人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為之!

    這女子為袁承天彈了曲《鳳求凰》曲調婉轉多變,極盡所能!忽然外麵有人喧嘩道:“今兒,我多福安便要那小翠紅姑娘唱曲跳舞,別的姑娘公子爺沒瞧上眼。”接著便是鴇二娘忙不迭陪笑,讓他稍安姆躁。有人推門進來,忙向袁承天道:“不巧的很,公子哥!今兒這位王府的皇阿哥今個兒來,指名點姓要這位姑娘作陪,否則可要生起一場無端風波,望公子海涵!”

    袁承天聽到是多福安到來,也不多所計較,心想由得他。他便斟了酒水,慢慢飲了下去。

    那邊屋中多福安見小翠紅走來,喜出望外,便叫她舞蹈歌唱。過不多時,有人便恭維這位皇阿哥:“四阿哥,將來你阿瑪做了攝政王,那麽年輕的皇帝都要聽命於天,這天下可不就是……”多福安縱然心想不過如此,可是也不敢讓他再自行說下去,忙用話岔了過去。那人嘻嘻笑道:“四阿哥,到那時你可別忘了好朋友啊?”多福安道:“怎麽會!放心小六子你是我的好朋友,到那時我給你謀個好差事如何?”小六子忙不迭恭維道:“多謝四阿哥天恩。”

    袁承天聽他們話裏話外透著忤逆的心思,可又不敢過於聲張,以至說話行事小心翼翼,忙有人知。又過一會兒,多福安說話也含含糊糊,不著邊際,顯然是喝了不少酒,說話便不受控製,漫無邊際說了開來。袁承天本無意聽他們說話,便要站起身形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忽然聽到多福安說起關於絕方絕的事來。不覺停下腳步聽他說話。

    多福安這時已然喝了不少酒,舌頭也大了,聲音也與眾不同,說道:“小六子你可聽說江湖上有個赫赫有名反清忤逆的組織‘複明社’?”小六子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他們曾經攻打過皇宮大內,險些……”他打住了話,不再說下去。其實那次甚是凶險,如果不是大內四大高手和血滴子聯手傾巢而出,加之機智多變,運籌帷幄的少年皇帝嘉慶臨危不懼,指揮得當,那麽便有被複明社擄走之險。小六子雖也喝了不少酒,但是他腦子畢竟清醒,知道忌諱,什麽話可以說,什麽話不可以說,總是適可而止,點到為止。多福安又不是傻子,自然理會的。他哈哈一笑,無所顧忌,大約真喝多了,說道:“老實說吧,小六子你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那次如果不是我皇阿瑪及時出手恐怕現今在皇位上的已不是他嘉慶,而換做是我阿瑪也未可知!”他自顧說得豪興,卻把小六子嚇得頭上冒汗,忙不迭道:“四阿哥你喝多了。”

    多福安一拍桌子,怒斥道:“渾帳小子,你說誰喝多了。”小六子不敢言語。多福安又得意地說道:“在朝上隻有舒爾哈齊可以和我阿瑪抗衡,他處處與我阿瑪為難,處處掣肘於他,仿佛天生就是對頭,隻是這次可讓和碩親王舒爾哈齊栽了個大筋鬥,丟了個灰頭土臉,看他以後還囂張!”小六子覺得心中十分好奇,便禁不住問道:“四阿哥說來聽聽!”多福安將一眾女孩哄了出去,神秘兮兮道:“小六子大約你也知道怡紅樓吧?”小六子道點頭道:“自然知道,那裏有位色藝俱佳的女孩叫做采薇姑娘,聽說是個標致的女子,隻是無緣相識,甚是憾事!”多福安道:“這怡紅樓明是接納文人雅士的場所,實則是複明社秘密聯絡之場所,幕後的首腦便是丘方絕,那采薇姑娘便是他的屬下。這秘密本來無人知道,可是耐不住怡紅樓出了個叛徒,一心榮華富貴,便向有司衙門出首,這等機密自然要達天聽。皇帝聽聞京畿之地竟會有反清複明秘密所在,極為震怒,暗派大內精銳和步兵都統全力以赴,將他們一網打盡。皇帝的意思殺無赦,可是我阿瑪卻向皇上建議將他們流放苦塞邊塞之地寧古塔,讓他們倍受折磨,以懲效優!和碩親王意在招攬為我所用,可是我阿瑪極恨這幹漢人反賊,便極力阻止,最終皇上還是采納將他們秘密發往寧古搭。這消息無人知道,徒讓那些想救他們的反清複明人士無所是從,不知究裏,忙得團團轉,卻找不到人!在這次與和碩親王較量中我阿瑪占了上鋒,這下可挫了他的威風!你說他舒爾哈齊不是栽了大筋鬥麽?”他說完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袁承天聽到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這寧古塔在大漠之東,過黃龍府七百裏,去京師四千餘裏地,與高麗國會寧府接壤。地處極寒之處,冰天雪地,氣候嚴冷,最不適於人居,為有清一代流放罪大惡極之人的地方。此地乃金朝完顏阿古打起兵龍興之處,雖名字中有塔,實則無搭,相傳昔日有兄弟六人在此地各占一方,為王為霸!在滿洲語中稱六為寧古,個為塔。猶如漢語六個也!有木城兩重座,清國初年新遷於此也!內城周二裏許,隻有東南西三城門,其北因有將年衙署故不設城門,內城中有將軍護從和守門兵丁,其餘則悉數居於城外。外城周長八裏,共設有四門,南門外臨高麗國之鴨綠紅。在有清一代,漢人各居住東西兩門之外。此段文字節自《舟車所至》,清吳江吳振臣所著寧古塔紀略。

    其實康熙皇帝初年置寧古塔將軍處,是為軍事重鎮,因北麵亦有強敵斡羅斯虎視眈眈,幾欲犯清國邊疆,皆被寧古塔將軍都統和城池居民合力擊退。可是斡羅斯賊性不改,覬覦黑龍江廣大土地,蠢蠢欲動。可惜當事之時趁清國國力內亂,無暇顧及邊疆,以至失去大片國土。雖然康乾盛世然亦失去大片國土,簽屬諸多不平等條約,是為北極熊貪得無厭,曆次總合約百五十萬公裏領土,加之作梗使中國失去外蒙這個戰爭的天然屏障,一共約三百萬公裏領土之多也!是為清國之恨,亦是天下人之恨事也!

    袁承天自然知曉這個北方的惡人,蠶食清國領土,雖然康乾兩位皇帝也秣馬厲兵,然後最終還是割土忍讓,不得己而為之,是為千古恨事!前朝皆失領土以至國破家亡,而今清國亦是如此,怎不讓人扼腕長歎!豈難我人懦弱如此,讓夷人唾手可得!袁承天每每思到此處便恨不自己,覺得倘若人人不畏死,人人如袁督師那般,那麽家國豈能任人蹂躪?隻可惜族人都一遇危難,默不作聲,忍看河山淪陷,惡人囂張,侵我領土毀我河山!縱使他心有壯誌,亦複何求?

    他怔怔然神思之間,忽聽那多福安又道:“他們已去多日,隻怕離寧古塔流放之地也不太遠。”袁承天這時腦海不由閃現出紫薇姑娘在怡紅樓和自己對招過式的情形,心想他們此時正在流放之路上,飽受風霜吹摧,不知受了許多苦楚;自己還在此逗留,實在不該。想到此處,便怱怱走出這君再來,心中著急,似乎便要立刻趕去營救,可是靜下來想一想不對,京師去寧古塔路程幾近萬裏,既便馬車一時未必便到,邊要月餘,而且日夜兼程;自己便是先行找一匹好馬以為腳力,否則一切都是徒勞,想到此處便靜下心來,考慮周祥才可啟程。

    他心想京師到山海關六百裏之遙,也要兩天才可趕到,然後行經盛京、開元、吉林而後至寧古塔流放受難之所。這一路幾近萬裏之遙,淒風苦雨,一路顛簸不可謂不艱險,黑山惡水密林之際倘遇虎豹那麽流放之人屍骸無存,先前多有流放之人不堪忍受一路折磨,或瘐死於道路,或被虎豹豺狼所噬,也是常有之,可說此去寧古塔艱難困苦比去黃泉路還可懼萬倍。清朝文人方拱幹曾曰:人說黃泉路,若到寧古塔,十個黃泉也不懼,足見寧古塔一路之凶險,讓流放戍邊之人倍受折磨,不堪其擾,有人中途精神失常咬舌自刎者有之,有人投環尋死者有之,有人以頭撞山石而求自盡,而脫離這種種磨難者有之!人的生命有時連螻蟻也不如,生死皆掌控在別人手上,那有生的自由,隻有死的開脫,天下之人,君主莫不如此!有時被人操控而不自知!豈不可悲歟?想到此處,袁承天從集市之上挑選一匹萬中無一的上好馬匹,飛身上去,控轡拿韁向茫茫官道而去。

    寧古搭氣候異常嚴寒,八月既下大雪,九月河水盡凍,十月地裂天寒,潑水既成堅冰,人人皮裘三四重,否則凍也便凍死,有時大雪盈尺幾達四五尺之深,北風呼嘯,蒼茫大地玄黃,一片淒涼可悲,仿佛洪荒世界,曠野之外放眼陰冷襲人心肺,仿佛一刻停留便死。那種冷是徹骨透心,讓人不能抵抗,仿佛人間煉獄。被戍邊流放之人苦不堪言,有時跣足赤腳猶自燒炭開山,收取石灰供官家享用,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成年累月皆是如此,這痛苦消磨人的心誌,縱使你天大的英雄到此境地也被折磨不成模樣,有時隻有收斂起昔日的英雄氣慨,低頭攢眉隻會生存,這也是無法可想,畢竟人在屋簷下怎敢不低頭!隻有生的苦難,那有死的自由?人生世上豈不都如此,望著前程看故鄉,隻有流放逐人才會體會到生之艱辛,活著負累,焉知那日是解脫!——也許多所罹難,才會體會到人間種種悲歡離合的際遇,正如:殺不完的惡人頭,行不完的不平路,唱不完的離人歌!

    馬車前行,山路曲折,多是難行。車廂中是丘方絕和紫薇姑娘。他們離京一月有餘,早已過了山海關,一路兼程,過盛京達吉林,不日便到寧古塔流放之地。此時十月天時,在中土尚是深秋時節,冬日迫在眉睫。可是塞外邊陲亦是寒風刺骨。本來此時寧古塔應是冰天雪地,城內難見人蹤,但是事也奇怪,丘方絕他們到來之時,氣候反而轉暖,似乎上天垂憫世間的苦命人。就連這寧古塔駐地將軍多隆也是深感意外,這是從來未有之事,心中也是暗暗納罕不己,心想: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樣的英雄人物?

    此時因是深秋冬初,多隆將軍每每與春秋兩季令兵丁在各城牆吹笳以示不忘戍邊之誌,警惕幹羅斯之騎兵突襲清國邊境,因為年前剛剛與哥薩克騎兵交手,因其隸屬幹羅斯公爵洛曆山夫,其人為亞曆山大一世之同父異母之族弟,性情暴戾,有時在宮廷中一言不合,拔劍相向,殺人無算,事了拂衣去,無所畏懼,因其依恃兄長是一國皇帝,所以目無王法,可說在其國幾乎是一人之下而萬萬人之上了。他手下哥薩克騎兵驍勇善戰,是幹羅斯一國中之精銳,戰時手握戰刀,衝鋒陷陣無所畏懼,仿佛與他人同歸於盡,視生死於無物。其實“哥薩克”稱謂緣由突厥語,意思便是“自由自在的人”亦或“勇敢的人”,可見其驃悍異常,然清國之鐵騎八旗亦是不遑多讓,但是由於近年士兵渙散,兵力不足,所以日趨式微,不複當年入關之摧枯拉朽之勢,這也是清國自喻天朝上國,不把他國放在眼中,日久人心渙散,時時不思進取,以至於廢於武功;敵國忽然來襲,便疲於應戰,以至捉襟見肘,處處被人製衡,雖然未失去國土,亦是不堪。嘉慶皇帝與聞便龍顏天怒,下旨斥責多隆將軍,務要勤於練兵,痛擊來犯之敵,否則天朝上國顏麵何存?多隆將軍便深以為意,近年來便勵精圖治,誓要將來犯之敵拒於國門之外,時常自吟: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他想豈難道我連漢人的將軍都不如?

    客廳之中,多隆見到丘方絕和紫薇姑娘二人。一路之上,多所罹難,丘方絕便見形銷骨立,麵目又蒼老了許多,然而英雄氣慨是怎麽也掩飾不了的!多隆生平敬重英雄好漢,可是他是朝廷仵逆反賊,對其便不能寬大,否則今上知道定當問責,再者自己倘或任職已滿,上京述職,便無語說話,所以他雖心中敬重,可是表麵卻不動聲色,隻略略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便令人帶下去,擇日開山鑿石燒炭,因為初來流放之人皆是如此。其實多隆手下幾名驍勇兵士皆是被朝廷流放之人,因為身有武功,所以便暗暗收為己用,要他們建功立業,報效朝廷。那幹死囚本是幹著殺人放火的勾當,因被朝廷揖拿發配這北疆苦寒之地,讓其受苦,以儆效尤,可是誰又知道這多隆將軍暗中收用,讓他們充當死士為國效勞,其實他也是好心,當然更有私心,自然是建功立業殺敵,受朝廷的褒獎以升官爵。

    紫微姑娘則被派去做苦力,為官家洗衣砍柴。

    丘方絕在出京之時,那多鐸王爺令押解差人將其武功廢去——挑斷琵琶骨筋脈,讓其終生不得習武。可鐸這惡行甚為可惡,假傳皇帝口喻,以害他人,讓這丘方絕心恨嘉慶皇帝,而他則置身度外,坐觀敗,不可謂不歹毒也。

    這日大雪漫天,深達四五尺,木門被雪掩住,出入不得。便在屋中閑坐,忽聽對壁大街一處大屋中傳來郎郎讀書聲,初聽是大毛和小毛所注釋的《詩經》又叫作《毛詩》,不由心中想到此處難道亦有私塾。丘方絕便不由自主邁步出來,在雪中掘出一洞,來到那聲音啊處。隻見一處大屋院中積雪已被清除,院中猶有榛樹和芍藥殘梗,還有玫瑰殘枝敗葉在那孤伶伶可憐。

    他抬頭可見大屋橫匾是明德堂——這名字大約來自《禮記大學》第一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他雖出身草莽,然心懷家國天下,心知天下有個好皇帝,便是萬民敬仰,萬民之福祉,所以亦知這篇文章旨在教導天下君王以民為善,天下為公,那麽終有一日天下大同,再無苦難!隻是這想法固然是好,實施起來卻難,因為要皇帝潔身自律隻怕曆來君王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遑論與民為善,似乎不可信!然後既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心中理想,也是生者便是死者希望!

    堂中傳出吟誦之聲,卻又是:“唯天下至聖,為能可明睿智,足以有臨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於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日配天!”丘方絕聽這稚嫩的孩子聲音,良有所悟,心想如果真如書中所言,那該當是極好的,隻是……忽然明德堂中門大開,走出一位清臒的文士,年歲約摸五十上下,氣度不凡。他見天井中站立一位形銷骨立的中年人,眉眼雖是蒼桑,但是目光之中依舊閃著迫人的王霸之氣,雖然不似官家中人,但也是位英雄!

    這人見丘方絕側目瞧那株風雪中猶自盛開的梅花,不覺吟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言罷哈哈笑道:“在下吳振塵,本是中土蘇州人氏,因寫詩忤逆今上,被人出首,流放此地二十載,今以授書為業,教了幾個頑童,從打發無聊時光。我觀閣下氣宇非凡,不是等閑之輩,敢問英雄何人?”丘方絕苦笑道:“在下藉藉無名之輩,不說也罷。”吳振塵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如曾相識!”

    丘方絕見這吳振塵授業於頑童,談吐亦是不俗,可見先前他也是個胸中有丘壑的人,便幽幽道:“在下丘方絕!”吳振塵聽了,不覺得驚呼道:“閣下便是三年前攻進皇宮的複明社首腦丘方絕丘幫主,可是赫赫有名,那一役可說驚天動地,自古未有之事,險險便拿住皇帝,重回漢人天。事後嘉慶皇帝自覺於國有愧,連下‘罪己詔’以為開脫,隻是……”他不再說下去。

    丘方絕不扼腕道:“可惜當事之時一時疏忽,功虧一簣。”吳振塵道:“也許是天數使然,該他大清享國三百年!”丘方絕道:“那一役死亡弟兄枕藉,可說是一敗塗地,夫複何言!”吳振塵忽又大聲道:“雖然未成功,可是大長了天下漢人的誌氣。駭得那皇帝事後猶有餘悸,下了‘罪己詔’還說什麽是漢唐未有之事!你說他害不害怕,險些便要天下不保?”丘方絕走進明德堂,隻堂中甚足寬敞,中有十幾個孩童讀書識字,大約**歲,麵目清秀,中有一個孩童與吳振塵相似。丘方絕越看越似,便問道:“吳先生,這孩兒是……”吳振塵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丘幫主這孩兒是我的孩兒,我來此地第十一個年頭上生下這孩兒,名叫吳新奇。”

    丘方絕道:“是啊!對中土的的人來說這苦寒之地確實新奇!可是這卻是用生命代價換來的,不唯隻有新奇還有無盡的苦難!”吳振塵卻道:“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更懂得生命的可貴,才不會去卑視別人的性命,愛護世間萬物!——雖然別人不義,我卻不能不仁!這是我教導他做人的規範。至聖先師曾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我們要有一顆仁義的心,不能去賤踏別人的尊嚴換取自已的快樂,這是可恥的!生而為人,便要堅強!因為世間誰人不苦,皆是概莫能外,隻有生的苦難,那有死的快樂?”

    丘方絕道:“越是艱難的環境越是磨練人的心誌,聖人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如果人人懈怠,不思進取,那麽家國豈不都亡了?人與禽獸有何區別?我想人之與禽獸有別,在於人有思想有信念,有獨立於世的情懷,而禽獸卻沒有,除了殺戮似乎無它,你說如果我們落難的漢人都心誌喪失,不思進取,渾渾噩噩,混吃等死,那麽生而有何意義?想那百多年前,袁督師一心為國,死後猶念家國,心係萬千流離失所的百姓:一生事業總成空,半生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可說是千古未有之大英雄也!隻可惜一片丹心,卻落得個屍骸無存,是人為?抑或是天數?徒讓後人我輩涕泗橫流,不能自己!恨我輩晚生百多年,否則定當舍身救這位碧血丹心照日月,一腔忠魂守遼東的大英雄!”

    吳振塵亦擊節道:“誰說不是?可是從來的忠臣都落的橫死,便如前朝嶽武穆不也是如此麽?”丘方絕道:“我雖武功盡失,可是心念故國,不忘同胞苦難!隻一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力有不逮也!”吳振塵回頭讓孩子們讀完功便散學回家。他看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北風吹來,頓感陣陣寒意,不由得道:“丘幫主,咱們進屋,也學一學三國時曹阿瞞和劉皇叔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丘方絕點頭為是。

    他們轉過後堂到了後麵的大屋,隻見屋中正堂高掛一幅畫像,卻是一位將帥的畫像,隻見麵如冠玉,仿佛一位儒生,可是卻英氣勃發,當仁不讓,透著曠古絕世的淒涼。他左手指天,右手一把長劍直指無盡的蒼穹,麵帶著無盡的悲憤和壯誌,隻是世間英雄往往未酬,徒讓後人悲後人,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誰也不可以改變。他的身周衣帶下寫著一首詩正是袁督師的絕命詩——卻原來這幅畫像的人卻是那位生死以至,忠義千秋的大英雄!

    這時吳新奇走來,牽著爹爹吳振塵的衣服說道:“爹爹,我們為什麽被朝廷流放這苦寒之地?”吳振塵手撫孩兒的頭頂,語重心長說道:“隻因爹爹寫了一首詩,便被朝廷認定心存謀逆,罪在不赦,便將咱們流放這寧古塔。”丘方絕見這吳新奇的認知說話均在同齡人之上,心想將來肯定會有一番作為的。吳振塵長長歎口氣,望著窗外長天,仿佛又想起往事,過了好一會兒,幽幽說道:“那年和朋友一起飲酒,酒到酣時便提筆寫了一首詩:百年年間是辛苦,不見王師征北臣。閑來明月照我心,清風何曾吹人醒!”後來竟被人出首說我詩中暗指懷念前明,詆毀當今,皇帝大怒,便將咱們流放在這苦寒之地,這也是命該如此!孩子隻要將來不忘這恥辱便是了!”

    吳新奇似懂非懂,畢竟九歲孩童心智尚未開化,所知畢竟有限,所以便走開。吳振塵將小火爐上的酒斟給丘方絕。二個相視一笑,一飲而盡。兩個人相談甚歡,雖然吳振塵是文人書生但是見識絕不在丘方絕之下,尤其最時事見解更是中肯,這一點讓丘方絕心中稱奇,心想這吳振塵胸中大有丘壑,果是不俗。兩個人又閑談約有半個時辰,天色漸昏,便辭了出來,隻見時有鳥雀覓食。他想:但願過幾日雪融了再去官廳報到。忽又想到紫薇,正不知她現在景況如何,順便探問一二!

    晚上,屋中土坑之上,擁衾而眠,並不覺得冷,因為土坑之中多是燒的木炭,所以暖哄哄。別的流放之人可沒這待遇,因為多隆將軍一是心慕這丘方絕是個英雄,二是將來敵國犯境還要倚重於他,所以對他格外開恩,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

    丘方絕雖是武功盡廢,然而內力還是有的;武功不可練,可是內功心力還是可以練習,以備來日之需——因為來日還要開山燒炭,如果沒有氣力那怎麽成,所以未雨綢繆也是有必要的!這一夜他輾轉難眠,一時無法入睡,一會想起師妹為了保護自己而死,好不傷心,一時便要大哭。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時;一會兒又想起複明社眾弟兄沒有自己領導,會不會群龍無首,亂作一團;一會兒又想起那年自己率眾弟兄攻入大內紫禁城,險險便要虜去嘉慶皇帝,隻可惜皇帝鎮定如恒,指揮得當,自己功潰一簣,否則這江山……這種種念頭紛至遝來,一時不能斷絕,攪人心思,壞人心神,不能入寐,最終外麵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才幌幌惚惚入睡,忽又在夢中見到小師妹,相擁而泣,驀地驚醒,隻見屋中空空如也,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他又不禁長歎一聲道:我問道長此生苦,道長一指笑青天。請問此生誰不苦,此身便來這世間?此去青天無多路,好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生人,相見成恨淚成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