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憂愁風雨.可惜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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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天涯無人處,憂愁風雨念故人。可惜流年今不是,望斷此生皆是夢!世間的相識相知皆是緣份,不唯其它。袁承天這一生孤苦伶仃無著,雖然世人多是看他不起,可是他從不沉落,隻做自己;從來不在乎別人的嘲諷,再多傷害也無法撼動他堅強的心。因為在世間看過太多苦難,那種種不堪已折磨世人幾近沉淪,可是他卻堅強得異乎常人。沒有爹爹的保護,沒有娘親嗬護,隻一個人在世間流浪!他不要別人惺惺作態,不要嗟來之食,因為他內心深處有顆高傲不屈的靈魂!世間再多的苦難亦不能打倒他!因為他是天煞孤星——蒼穹中敢與紫微星座爭光輝的那顆耀眼的明星!
可是自從與清心格格相識以來,便是難以分舍,不知為何心中總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懷;縱使清心格格嫁給多隆阿的兒子海查布,可是還是難已忘卻,也許這一世的情緣偏偏困擾他一生。誰教兩個人此生相識相知?可是清心格格卻秀外慧中,怎堪與海查布相濡以沫?可是她之與袁承天袁大哥卻相濡以沬,不若相忘於江湖!可是世上之人誰能做到,心有所鶩,情發之處!采薇見這位袁承天袁大哥總是憂愁多於快樂,絕少看到他歡喜的樣子,仿佛總是悲天憫人,獨不憐惜自己。他總是覺得世人悲苦,而不知自己更苦!
丘方絕忽然問采薇為什麽和袁承天動手過招。采薇嘻嘻一笑,說道:“我覺得他白日間與高麗武士動手總是處處忍讓,不肯使出本來武功,便心疑他不是好人,加之又說許多恭維的話,便不受用,心中有氣,所以晚上睡不著,便跑來和他動手,試試倒底是何來路?”丘方絕笑道:“鬼靈丫頭,自說自話,你這無來由的編派義父會信?”采薇道:“義父你總是這樣向著外人,處處讓采薇難堪,我以後不要與你說話了。”丘方絕道:“莫生氣,義父隻是說笑而已,你竟當真。”他轉頭問袁承天道:“袁兄弟你為何不早早現身,咱們也早些相見?”
袁承天道:“非是承天作怪,隻是我到寧古塔,路上偶見斡羅斯的國人潛入寧古塔,行跡可疑,又聽人言這斡羅斯人對這寧古塔虎視眈眈,欲侵略為己!我便投身兵丁,效力軍營,查看兵營的防範!咱們雖然有時也恨這滿洲人占了咱們天下,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就事論事也不能讓他們異國的騎兵奪我國土,戮我百姓!所以我便在軍營中潛伏起來,以助多隆將軍,好殺敵人,讓他們知道天朝上國的勇氣,否則他們一直野心不小,要吞並清國領土。丘幫主,你說咱們怎麽可以袖手旁觀呢?”丘方絕道:“好,說得好!這才是恩怨分明的好漢子。”采薇道:“你們都是大英雄,豈難道隻有小女子不是?”丘方絕道:“你是女子中的英雄!”
袁承天話鋒一轉,說道:“丘幫主不知你何時回轉中土?”丘方絕沉吟不語,因為在這寧古塔這些時日,他覺得民風淳樸,大有古人遺風不似中土中人,人人自私自利,不為他人著想,雖然夏季短暫,冬日漫長酷寒,可是大雪遮天掩日也是別有一番情趣,所以便覺得是世外桃源,不複有回中土之念;至於反清複明的心思也消逝殆盡,不複當年的義氣風發,敢為人先!采薇見義父沉吟不語,便知他心中所想。袁了天見丘方絕麵色變幻之間多有難色,知他對這極北極寒之地生起好感,對之中土那爭名奪利的事情心生厭煩,隻想在這寧古塔終老一生,不問俗務!天下興亡似乎不縈於懷,心如止水,仿佛回到無欲無求的境地!世上紛擾盡由它去,我隻作江湖一閑人,不問江湖中事!也許:插足紅塵已是顛,更求平地上青天。新來有個生涯別,買斷煙波不用錢。沽酒市,采菱船,醉聽風雨擁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見事遲來四十年!
袁承天見這丘方絕似乎無心於反清複明事業,也不多所相求。采薇姑娘見此間無事便與義父走出小院。長街石道斑駁,青苔綠蔭,家家戶戶門前遍植薔薇、玫瑰和那芍藥,籬笆架上還有青豆和蕃瓜,綠綠的葉子和黃的花蕾讓人想起秋日成熟的碩大的蕃瓜和豆角。不知何時人家木屋中竄出一隻小黃,向著長街吠叫。長空一月,明郎郎照著這寧古塔大城。又從人家木屋中傳出溫習功課的聲音,吚吚呀呀,似乎是誦讀《毛詩》。袁承天心血來潮,想起這幾個月種種情事,久久不能入眠,便推開木門來到長街。想到人家相夫教子,賢惠有德的女子在油燈下教子女溫習功課,盡享天倫之樂,其樂也融融,不由得心頭一酸,不自禁想起京城中的清心格格,隻不知她此時可想起自己?她身旁有額駙海查布相伴,也許不孤單寂寞?寂寞的時候會想起我麽?袁承天想到此處,心頭巨痛,仿佛被人用大鐵錐重重擊打,好久好久都沒有緩過氣來!
來到寧古塔北門,一座府邸坐北向南,門前有兩隻丈八的石獅,氣勢猙獰,威嚴盡出,卻是寧古塔將軍府,是多隆將軍辦公處理軍機事務之處。門前兩杆大旗杆,上有黃龍旗,在夜風吹動下獵獵作響,展示天朝上國的無盡威嚴與武功!
袁承天轉身踅進一間漢人開得小酒館,還未打烊,一幅酒招子在夜中閃動,上麵似乎寫著是“明月居”。這似乎是大不敬,因為前朝是明,今朝是清,所以皇上最為忌諱“明”之一字,處處稽查凡是與明朝有關聯的字和事物。這小酒館都堂而皇之寫著明月二字,難道不怕多隆將軍尋個不是殺頭麽?袁承天便走進來,要了中土的汾酒,佐以蠶豆和豆皮,飲了幾杯,便喚來店主人,問他難道不怕將軍尋他個錯,將之關進大牢?
店主人是個漢人,雖然久居寧古塔,可是故土的口音依舊改不了,操著山東口音道:“無妨,多隆將軍不會這樣,他從來對製下的百姓一視同仁,從來秉公執政,不會偏袒仼何一方,隻是公平正義!”袁承天心想:這多隆將軍雖為滿洲人,卻處處體恤製下民眾,實在不可多得,這也是寧古塔百姓之福祉!忽爾從一處木屋中傳出二胡聲,那憂愁的曲子卻是《石頭記》中的《枉凝眉》的曲子,讓人聽到不自禁也傷心起來。他正要尋聲而去,忽然二胡聲歇,聲音由高轉低,仿佛離人分別,婉轉如意,淒聲苦雨,道不盡人生離別相思苦,話不盡長天一鶴去無蹤,兩下分別無歸期,巫山**都成夢,隻是當時已惘然!
袁承天佇立長街,心事浩茫,說不盡愁苦,究竟是何愁苦卻又無端說不上來。隻有回轉住所。晚間他不在軍營住宿,隻是白天習練才在軍營。在軍營中他見軍兵多是懶散,敷衍了事,不是真正地訓練,似乎隻是為了應付多隆將軍的視察。他心中便對那位鄂爾泰統領不以為然,因為他對兵士約束過於懈怠了,這也難怪幾次與幹羅斯的哥薩克的騎兵交手敗多勝少,隻因軍紀不明,賞罰不明,以至軍心渙散,軍兵懶散,不以為事,有著得過且過的心思。他雖有心替代鄂爾泰,奈何多隆將軍一直委以重任,自己隻是個入軍營寥寥幾個月而已,怎麽可以勝任?可是如果幹羅斯國忽起偷襲,難免倉卒上陣,疲以應戰,便有所不能,這也是曆來兵家之大忌。袁承天這些時日對兵書多有研讀,所以大有長進!他內心流淌著是先祖袁督師之天縱之英才,胸中誌氣直可蓋宇宙的豪邁,世之無出其右!袁督師當年於明室存亡之秋時臨危受命,以一文弱書生而率幾十萬明軍扼守遼東打得滿洲軍人一敗塗地,可說是不世英雄!可說有袁督師在,滿洲人不能得誌於中國;而袁督師亡,則滿洲人得誌於中國,可說明朝滅亡多取決於袁督師,便如南宋之於嶽武穆也!袁承天似乎也有這樣天賦,雖然他無實戰,也無行軍打仗的經曆,可是有時人的睿智是與生俱來的,便如袁督師那般!
夜深沉,他回到住所,倒在床上酣酣而睡。這一日他實在心累,所以頭一沾枕頭便呼呼睡去!
明日杲杲,照得人眼晴睜不開。
將軍府公堂,隻見多隆將軍危襟正坐,麵上憂慮,看著堂下兵丁,好一會兒,他才鄭重說道:“這幾日本將軍收到細作來報,說幹羅斯國有異動,他們的哥薩克騎兵日夜操練,大有進犯之意。鄂爾泰你身為八旗護軍營、前鋒營及步軍巡捕五營之最高長官,分掌本營事務,共佐本將軍之一切軍機事務,及一切操練兵丁項目,你對此有何高見?”鄂爾泰出身行伍,自然明白兵者軍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怎敢輕言戰鬥,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隻是他非但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更不知敵方的虛實,如果不是多隆將軍派細作深入敵國刺探消息,隻怕他還蒙在鼓裏,不知敵人動向和意圖?
鄂爾泰見多隆將軍問話,一時無從回答。多隆將軍便不再問話,轉頭見那袁清——也便是袁承天,當然他此時自然不知道這袁清便是袁承天。但見他不驚不恐,不喜不嗔,很有氣勢,又想到他前日擊敗了高麗武士,便覺得他與眾不同,仿佛有大將風度,今時見他這模樣便道:“袁清你有何見解,不妨說來聽聽?”袁承天見多隆將軍問及自己,便不加思索道:“自古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隻是我軍將士懈怠久了,不思進取,一旦敵人來犯,隻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矣!”鄂爾泰見他說話之中有詆毀軍營士兵的意思,不由勃然大怒,戟指袁承天道:“你隻是初入軍營的兵士,怎知軍中情形,便膽敢口出侮言,滅自己威風,長別人誌氣,真是豈有此理?”
多隆將軍道:“鄂爾泰讓這位袁兄弟把話說完,再作區處。”鄂爾泰見上司並不斥責對方,反而意甚嘉許,心頭更是火起,隻是此時是議論軍情,對敵之策之時也不能再大聲說話,否則多隆將軍該當以軍法處置。他素知這多隆將軍為人正直,一向以國家利益為重,從不有私心,一心要守衛疆土,隻是他用人不淑,隻是他也無法,隻因朝廷委派此人佐助自己守邊軍務,自己雖知這鄂爾泰實無真實本領,全仗朝中多鐸王爺是他的哥哥,所以隻有隱忍,否則以他剛正不阿要革去他的職務,以免誤了軍機,隻是現下卻不能。
袁承天上前一步說道:“雖然咱們軍士訓練懈怠,但是人人皆有守邊衛土之責,更兼咱們以逸待勞,敵人偷襲必是遠程奔襲,咱們便有五成勝算,再者天勢、地利、人和咱們無一不缺,更加勝算!——雖然他們騎兵驍勇善戰,豈難道咱們清國便是懦夫不成,隻要勤加習練,不怕他們不來。將軍你隻要下道命令殺敵一人賞金1兩,殺敵十人賞金十兩,重賞之下必有勇士,不怕不殺他們人人丟盔卸甲,個個奔逃性命,一敗塗地。”多隆將軍聽他一番說話,心中著實讚歎這少年將士心思縝密,用兵對敵處處算中敵人要害,以敵人之不足彌補己方之弱勢,可說機謀深遠,比之自己當仁不讓,看來英雄出在少年,誠不欺我!
鄂爾泰見多隆將軍臉上顯出讚賞之色,對自己棄若敝履。他心有不甘,可是此時也無能為力,隻有聽之任之,心想將來總有你的好看。從此他心中埋下怨恨,隻待將來一有時機便行發難,讓這多隆將軍不得不就範。
多隆將軍忽然道:“袁清既日起你佐助鄂統領一起操練軍兵,以備不時之需。”鄂爾泰聽多隆將軍要袁清佐助自己共同操練士兵,心有不甘,可是他是上司,自己是屬下,總然不能抗命,否則軍法處置可不是兒戲。鄂爾泰心中雖不情願,可是臉上卻不顯示,笑道:“本將尊從,多謝將軍好意。”袁承天也施禮退下。
晚上他正在院中負手看天上的月,忽聽有人喚他,隻見是吳振塵的兒子吳新奇走來。他便問吳新奇何事?吳新奇臉帶喜悅告訴袁承天爹爹吳振塵被多隆將軍聘為幕僚,掌管軍中書記信函及書劄,可說是件喜事。因為這吳振塵本是學識淵博的人,在中土的文人騷客中很有名氣,隻因酒後無德,寫了一道詩,被人舉發說詩中之意有“反清複明”之嫌,更兼平昔口無遮攔說下思念前明的話,便被多鐸王爺拿下勘問成忤逆反上,罪在不赦的罪名,發配寧古塔。可是多隆將軍不以為嫌,知他名重中土,便不讓他鑿山開石,委他教孩童詩書,近來將軍府中的幕僚因病去逝,便讓他掌管。其實雖然寧古塔大城之中以滿洲人為多,漢人隻是少數,然而卻和睦相處,並無成見。因為受到漢人詩書禮儀,仁義道德教化所以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以至有上古遺風,處處透著文明教化;然爾北方敵國卻伺機而動,要蠶食清國領土,以至於滿漢同心一意抗擊外辱,這也是曆次敵人雖勇而不能侵犯國土之原因所在,軍民同心,其利斷金,兵之所往,無往不利!
吳新奇看著袁承天這位大哥哥,見他俊逸的臉上愁多笑少,也許幼年的經曆讓他憂患叢生,看什麽都是悲哀,仿佛世間充滿了苦難,雖然也有歡樂,可是那必竟是刹那間事,風塵吹動人的滄桑,你的樣子在塵世之間仿佛一成不變,可是歲月依舊往前趕,駕馭不了時光,隻有一個人在風塵中獨歎命運的不公!
好一會兒,吳新奇用小手搖動袁承天的手臂問道:“大哥哥你怎麽了?我見采薇大姐姐這二日也念念叨叨,似乎是說什麽袁大哥……怎麽不舍的的話來著?真是莫名其妙,你兩個人神秘兮兮,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可是有一件你們卻是相同的,那便是大哥哥你玉樹臨風,有種嶽峙淵嵉的樣子;而采薇大姐姐秀外慧中,冰清玉白真是一對璧人,讓人好生羨煞!我想大哥哥或許有朝一日,你們鴻鸞天喜……”袁承天卻道:“小孩子家不要胡說,——你又懂得什麽?生死離別,憂患人間!你長大了,久經世事偏會明白這道理,現在我也不說於你聽!”吳新奇道:“我也不小了,你以為我什麽都不懂,不是的……”忽然有人走來,“新奇,天不早了,還不回去?”原來是吳振塵。袁承天過來見禮,口稱“世叔”。吳振塵執手為禮,領著吳新奇回屋。吳新奇似乎還有話說,可是架不住爹爹的拽扯回到屋中。
袁承天也不以為怪,心想:他久曆憂患,妻子離世,而今久困這寧古塔,是否會憶及故土的親人,歲月的苦難已將人的心智磨成了平庸,不再有當年的壯誌說天闊了!在這城中終老一生,似乎也無不可,人生於世,不過三萬六千場,關關難過關關過,到後來枯骨白楊,當年歌舞場隻作狐丘狼穴,怎堪回首?想起這種種不堪,不禁悲從中來,久久不可斷絕!
日日一天天過去。丘方絕對回歸故裏隻字不提。袁承天也不便強人所難。采薇姑娘每見他來便纏著他要學那“乾坤一指”。袁承天則好言安慰於她,告知他學這功夫要循序漸進,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這時采薇便蹶起小嘴,很有些不高興,以為袁大哥一味推辭,隻是不想教自己。丘方絕知道武功之道,不可急於就成,否則重者走火入魔,輕者武功盡廢,所以不可浮氣躁,要一步一步來。他將這道理告訴采薇姑娘。采薇姑娘見義父如此說話,也便信了,不再怪罪袁大哥了。
這日丘方絕泛舟江上,但見江邊岸上樹木垂青,一叢叢玫瑰和芍藥開得正妍,更有小鳥獸在奔走,抬頭是江左山壁嶙峋奇怪,頭頂蒼穹白雲多變,魚兒在江水中自由遊動,無拘無束,得其所哉!不思人間愁苦,不覺感歎道:“當年範蠡功成身退,攜得美人西施泛舟五湖,何等的瀟灑出塵,不為功名所累,後來輾轉到了齊國,改作姓名叫做鴟夷子皮,率兒子與門徒在海邊結廬而居,戮力墾耕作田,又複經商賣買,以至累至千萬金錢。他又仗義疏財,結交天下英雄。齊王得知,拜為相國,以佐朝政,名顯當世,榮於後世,可說此人是完人,我輩皆不如他!”袁承天見他神色愀然,似有憂愁。他想了想說道:“一個人如果能達到範蠡先生那樣的地步也是好的!有絕色美人相伴,又複官至相國,聲名顯赫,夫複何求?——隻是卻有一事,丘幫主你要明白此一時,彼一時也。今日不同往時,咱們又何必去學那範蠡先生?天下生民多難,怎可以避世桃源,對天下興亡不於過問,那實非在下所能?天降於人,必有所為!每個人的行為自然各各不同,咱們不必拘泥於去學古人。咱們要為自己理想和信念去爭!丘幫主這些時日我見你留戀山水,忘情於己,似乎此生無意再回中土?”
丘方絕掬水飲了一口,哈哈笑道:“人生於世,多是愁苦!忘乎於山水之間,我已無念於家國!先前還躊躇滿誌,要反清複明,而今我才明白世事幻影,何必我輩執著,不如隨它去吧!袁兄弟你如得回轉中土將這封書信交給複明社的執事長老,讓他依照信上所寫行事,不得有違!”袁承天道:“丘幫主無意於家國,那也是無法可想。隻是我怕複明社群龍無首,豈不就此一蹶不振,煙消雲散?”丘方絕無動於衷,看著蒼穹說道:“從此江湖再無丘方絕,隻願客死他鄉,無複恢複中原之誌。袁兄弟你天姿英偉,氣量宏偉,大有先祖袁督師之英雄氣慨,將來這反清複明的重擔便交負於你了!丘某心灰意冷,對家國事業不複理想,也許在這寧古塔的時日才讓我明白功名事業一場夢,人生苦苦相求一場空,參不透南國紅豆相思淚,看不透虎兕大夢歸,赤挑挑來去無牽掛!”袁承天見事不成,知這丘幫主心意已決,旁人決難說動,不覺言道:“踏足紅塵已是錯,此中離愁何人知?不是紫薇星座人,偏是憐憫天下人!”丘方絕聽了嗬嗬笑道:“有誌氣,有作為,小兄弟將來你前程未可限量也!”袁承天道:“我也隻不過凡人一個,隻有丘幫主你英雄了得:,行為遠邁前人,當年率弟子攻入禁城,箭射隆慶門,何等英雄了得,險險捉住皇帝,可說唐宋以來未有之事跡!以至嘉慶皇帝顏麵盡失,不得已下‘罪己詔’以為開脫!”丘方絕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而今丘某萬事皆不作想,隻想這樣與世無爭過完餘生!”
袁承天低頭看著江水碧綠,映著紅花綠柳,甚是心怡,不錯——如果這樣無爭無欲在這極北苦寒之城度過餘生也是愜意,可是他卻不能,因為有人縈繞於胸懷,是清心格格抑或是趙碧兒?她們一樣秀外慧中,冰清玉潔,不同凡塵同列,又如姑射仙人的一般姿容!如果你讓袁承天任選其中一人,他一時真不知選誰為是!一個是同門師姊,一個是一見便傾心無已,欲罷不能,困撓其一生的清心格格,你讓他如何抉擇?
丘方絕忽然伸手一抄,拿住一條躍出水麵的魚兒,笑道:“魚兒啊魚兒,我若如你一般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那該多好?隻可惜總然不能夠,難道有時人還不如魚兒自由不成?”袁承天笑道:“丘幫主何出此言?人生在世,久經憂患,方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可強求也!隻是還有一件,丘幫主如果人人自求自保,不思天下安危,不思進取那麽與草木何異?與禽獸何異?豈不碌碌無為,甚為可恥!丘幫主,小子見識學淺,我總以為人隻要活著便要砥礪前行,決不可以懈怠!”丘方絕道:“話雖如此,可是丘某心已死了,隻是現在更加篤定,不再過問世間俗務,讓一切隨風!”
忽然頭頂有一隻海東青飛過,隻見它展動大翅,翱翔於蒼穹之上,目之所極皆是萬裏江山。它忽然從高空衝下,掠低江水之麵,雙爪倏出,再行展翅高飛,已然抓了肥肥魚兒,在碧藍的天空中唳鳴,仿佛炫耀它的武功。丘方絕看到這一幕不無感慨道:“弱肉強食,生存之道!袁兄弟你宅心仁厚,悲天憫人固然是好,可是卻要因人而異,否則將來要吃虧的,須知人心如鬼,最是可怖!”袁承天道:“人之初,性本善!有的惡性是後天惡劣環境所造成的,不是生來就是惡人。”丘方絕也不反駁,反手一槳,小船向前劃行。平靜江麵又起漣漪,隻見他張口唱道:“五湖煙波裏,最是平生!想當年義氣風發,英雄了得,直恃長劍笑問天,我輩可是英豪!事去廿年終成夢,不見幽穀佳人笑,隻有山鬼哭啾啾!去往矣,皆是夢,彈指一間,百年一過客。想當年金戈鐵馬,平章事,直殺萬人頭!歎而今,白發已上頭,空有扭摶乾坤誌,何處付官家!行來塞北,張家口處,長城烽口,燕山大如雪,吹落軒轅台,離歌也有人吹散!不複當年衝天誌,孤苦餘生度殘年,不與人爭!”他語聲蒼涼,透著無盡的悲傷!也許人在少年之時皆是不知世事多憂患,得意放肆時光,隻待中年方始明白世路艱難,仿佛世路萬惡叢生要人死!袁承天明白這丘方絕雖為一方大豪,統率群雄與朝廷為敵,可是他內心依舊糾結於為救他而死去的無辜師妹!他本是性情中人,不會移情別戀,也許在他眼目之中師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別的女子縱然貌絕傾城在他眼中也輕賤如塵埃!為了思念師妹,他此生孤獨寂寞,總是借酒澆愁,本來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自甘沉淪,可是他總是走不出當年的陰影,也許世間每個人皆是如此,總有一段戀情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不為人知,隻有一個人默默承受!時間也不能衝淡,隻會愈來愈更加思念,隻可惜人世間的事情從來如此,一旦失去從來找不回,隻有在回憶中想念!
袁承天在船尾默無言語,看這青山綠水,心想:世上之人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快樂的,便是擁有天下的皇帝也難以幸免,便如那少年天子嘉慶。一想到嘉慶便想到他對自己心意相通,可說肝膽相照是為好朋友,可是他們終究不可以相融,也許總有一日兵戎相見,不死不休。想到此處他便打住念頭,不讓自己想下去。他著實害怕他們成為敵人,任誰死了都是他所不願所看到的場景。
忽然岸上有女子感道:“義父天晚了,你們還不回來?”原來是采薇姑娘喊他們回去吃飯。丘方絕笑道:“還是采薇這乖女兒對我親。”他看了袁承天一眼,又道:“袁兄弟現下無事,咱們小酌幾杯如何?”袁承天不置可否。
小院幽幽,種了許多花,還有幾隻仙鶴。原來近來采薇無事便去城外山野間捉了幾隻仙鶴來養,以打發時光。在席間丘方絕拿出汾酒,倒了滿滿一碗,遞紿袁承天道:“袁兄弟你我義氣相投,請滿飲此杯。”丘方絕生性一向豪邁,不拘於小節,更厭惡文謅謅書生之態的人。這大約是他出身草莽,行為從不扭捏,直來直去,從不掩飾內心喜樂!憂患時便哭,喜樂時便笑,從來如此!
袁承天接過一飲而盡,說道:“丘幫主我此行隻為搭救於你,不料你卻樂不思蜀,是小子多此一舉了!”采薇道:“袁大哥你難道不覺得此地民風淳樸,不似中土處處透著奸詐和市儈,所以我義父覺得回不回去也無關重要,所謂反清複明也許終究水中月,鏡中花,終究不可求也!莫如在這寧古塔苦礪心誌,忘卻種種,豈不是好?又何必忘卻紅塵再踏紅塵,自惹無謂的麻煩?”袁承天聽采薇姑娘一席不無道理,人生於世憂患相隨,壞人心誌,苦人行止,誰也不可以做物我兩忘,相忘於江湖!
丘方絕忽爾擊節道:“采薇給義父唱曲歌兒,以消煩惱!”采薇道:“義父,采薇便胡亂唱首歌,袁大哥采薇唱的不好你們莫笑?”袁承天道:“怎麽會。”他心想自己出身何嚐高貴來著,一樣出身寒微,為世所不容,仿佛野草無人關注,隻有自生自滅,仿佛其在人間有無皆可!可是縱是微小也要努力前行,不為困難所折腰,也要在這短暫一生留下行跡,爭一份光與榮耀!
采薇從屋中取出二胡,拔動弦子,音調悲愴,在空中響開,輕啟朱唇,音如黃鶯,婉轉如意,歌道:“看楚山千裏清秋,歌隨人轉心腸淚。望不到家鄉路,苦衷腸!曾經年少壯誌,言談皆英豪。行到天涯無人處,與誰話平生!看盡繁華一場夢,不知終究是虎兕大夢歸!望爹娘哭一把辛酸淚,榮華昨日事,今日荒丘塚!風起處,蒼茫茫大地間,沉浮任誰去,不知今日人明日去,不知此生皆是淚,恨悠悠入地府,不見閻君見故人,欲問他鄉還好麽?偏被羅刹拽回,忽喇喇大廈傾,鬼獸驚亂走,夢驚回,卻原來是顛倒夢,反認他鄉為故鄉!”袁承天聽得禁不住淚水流下,心想:有人際遇豈不如此,想那明亡清興之際,亂事之秋,朱明後裔遭遇多是不堪,袁督師之於明室有不世之功,奈何終究身死他鄉,不能衛國戍邊殺敵,空讓滿洲人得誌於中國,真真千古之憾事。
月到中天灑光輝,大地仿佛白晝一般,草木清香,花香迷人眼,這繁華不過一瞬間,待到九月天時寧古塔又是一番天地,冰雪襲來,苦寒難熬,可是對丘方絕卻不是苦難,是磨煉,磨煉人的心誌和意誌。在他眼中再無苦難和不幸之分別,這廿年中每到陰天,仿佛又聽到師妹臨歿前那話,是刻骨銘心,而今曆曆在目,怎不讓人肝腸寸斷,難已自己!
袁承天回到住所,耳邊又想起采薇姑娘所唱那曲子,悲傷又在心頭湧起,心想:豈難道窮若人一生都憂患之中努力掙紮,從來都沒有快樂的時光?想想自己孩童的時侯可不是這樣,從來沒有人關心過,看著同齡人快樂的樣子,他隻恨爹爹和娘親不能衛護自己,讓他一個人在這冰冷的人世間前行!穿著破爛,被人家看不起,被小夥伴嘲笑,他都可以忍,唯獨不能忍受別人對他的自尊心打擊,記得有次一個大男孩依仗爹爹是鎮上紳士便很以為功,欺侮別人。他和袁承天發生爭鬥,袁承天憤之所及,便抽出隨身短劍刺入那男孩小腹,直入半寸如若再進寸許那男孩子非死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血流滿地,駭得與他一起來助拳的小夥伴如鳥獸般散去。袁承天見狀也駭得怔在當地,後來還是他的哭聲驚醒他,便拔腿跑了。以至後來那士紳凶巴巴找上門,袁承天爹娘從來安分守己,便為兒子的魯莽行為向人家道謙。看著爹娘那愁苦的樣子,他想:豈難道好人一生受人欺侮,不得公平!世間的神明你為何保佑惡人長命百歲,好人卻不得善終,你作的什麽天?
也許人的一生都在憂患苦難中,看不到盡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