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罪過的手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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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向文開始變得又像之前那樣子喜歡去爺爺奶奶家裏玩,雖然屋子裏麵有一股難聞的味道,但是好在屋子外麵沒有,他可以在小院子裏麵玩。雖然爺爺奶奶跟自己有代溝喜歡的東西不一樣說話也說不到一塊去,但是奶奶家還有小狗,還有老母雞。爺爺會時不時的問宋向文“現在,這個學校的課程學到什麽地方了。”他不能下地不能去打理他的果園,甚至他都不知道他苦心經營的果園要被在這個冬天清理幹淨。有了更多閑散的時間,他就更愛打聽外麵的事情了,街坊四鄰的事情,奶奶會告訴他,孫子的學習,就得宋向文告訴他。宋向文告訴他他們換了一個老師,他們現在學的都很厲害,學英文,宋立典肯定不知道什麽是英文,而且學很厲害的乘法。宋立典小的時候在村子裏麵上過兩年私塾。宋向文家好幾代都是農民,世世代代居住在宋莊,祖祖輩輩們,都埋在東河東邊的公墓裏。若沒有意外,宋向文就將是他們這一脈學曆最高的人了。
    宋向文對爺爺奶奶有所改觀了,也比之前喜歡去他們家裏玩了,但劉二姐是絕對不會如此的,劉二姐和奶奶之間,就像不太合格的仇人,見了麵裝裝樣子,私下裏恨透了對方。劉二姐跟宋向文和宋婷經常說“我讓恁奶奶氣的,我有時候做夢都能夢見,在夢裏就把我氣醒了,她就這麽恨人。”奶奶倒是沒跟宋向文說母親的事情,所以關於奶奶和母親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宋向文全部都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宋向文選擇相信自己的母親,也許母親會在講述的過程中有一些添加私人感情在裏麵,但他相信這個沒日沒夜給家裏工作忙活的人。他也不討厭自己的奶奶,他從劉二姐口中聽來了奶奶的種種不好,但是又在和奶奶的相處之中發現了奶奶的好。
    宋向文在奶奶家最喜歡的,就是跟奶奶家的小狗玩,小狗脾氣暴躁,咬傷過很多人,所以他有聽來了一個狗的品種,叫獅子狗,說的就是他奶奶家裏這樣的脾氣大愛咬人的小土狗。但是小狗並不咬自己,宋向文可以肆無忌憚的撫摸它身上的毛發,揉一揉它的耳朵,拽拽它的尾巴。他覺得小狗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他,直到一個下午。
    在家裏玩膩的宋向文又來到了奶奶家裏玩,奶奶家剛剛吃完飯,用碗裝了一小碗花生米放在鍋台旁邊,奶奶牙口不好,花生是爺爺愛吃的。宋向文去的時候,奶奶正要把吃剩的玉米麵餅子掰成一塊一塊,放在小狗的飯盆裏麵,再澆上一點菜湯,加點水,就夠了。農村的狗,吃的跟人是一樣的,沒有狗糧,也沒有什麽驅蟲藥。宋向文抓了一把花生,坐在了屋門口的門檻上,小狗就在旁邊大快朵頤。宋向文是真的很好奇,狗為什麽可以吃飯吃的那麽快,它們的爸爸媽媽沒有教過自己要細嚼慢咽嗎,宋召華就總是在飯桌上嘮叨著細嚼慢咽對腸胃好,這麽一看,小狗的腸胃肯定不好。
    宋向文往狗盆子裏麵扔進去四五個花生,自己手裏麵還剩下兩三個,全都扔嘴裏了。小狗倒是不吃,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在快要吃到花生的時候用嘴巴頂一頂,把花生頂到一邊去,就按著那些難以下咽的玉米麵餅子吃。宋向文奇怪的很,小狗怎麽不吃,他一定要讓它嚐嚐。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小手伸進狗盆子裏,在小狗嘴巴的旁邊,用手指捏出來被它推到一邊的花生,他要把花生全部挑出來,等到小狗吃完了盆子裏麵的食,再送到小狗嘴邊,看它吃不吃。這件事他是第一次做的,估計也是最後一次做了,他沒想到自家的小狗護食,因為他從來沒有把手伸進小狗的飯盆裏麵過。小狗先是停下嘴巴,發出了一陣嗚嗚的聲音,在驅趕這個伸進來跟自己搶東西吃的手。宋向文不知道,他還以為是小狗在吃飯的時候還在逗自己開心呢,嘴裏麵念叨著“毛毛,你先等等,我先把花生挑出來,我再跟你玩。”
    小狗可聽不懂他說話,宋向文的記憶裏麵留下了一個殘影,狗頭的殘影,小狗的頭隻是迅速的一擺,發出了一聲吠叫,就繼續埋頭吃東西。宋向文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他把手拿起來,用眼睛看清的瞬間,痛感就來了,鮮血從掌心虎口的位置開始向下,大約四厘米左右長的口子,順著咬過的痕跡流下來,流到了手腕上,胳膊上。這種疼是麻木的疼,是火辣辣的,宋向文看到整片肉被掀起來。
    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的,他頭一次被狗咬,他害怕了,他害怕被咬死,他委屈了,自己家的狗為什麽無緣無故咬他。那天,他穿著牛仔褲,從門檻上跪下來,跪到水泥地上,褲子上沾上了灰,舉著左手,隻管哭。奶奶聽到聲音,從屋子裏麵走出來,看到了宋向文的手。好像是天生微笑唇的樂觀派,奶奶說了句“沒事沒事,我給你弄點東西。”就走進了屋子。宋向文知道奶奶是去拿什麽,奶奶家的抽屜裏麵有一塊白色的石頭,用爺爺做木匠的銼子磨,能磨出來一些粉末,宋向文磕著碰著讓奶奶看見的時候,都會給他往傷口上撒上一點粉末。有沒有效果,當然,原來的都是小傷口,吐上一口唾沫沒一會兒就愈合了。宋向文疼的手舉在天上,咬過他的狗進了爺爺給它建的狗窩趴著去了,奶奶站在跪著的宋向文麵前,用銼子從石頭上一點一點搓下來粉末,覆蓋在宋向文的傷口上。宋向文家沒人,姐姐出去玩了,爸爸媽媽都去工作了,自己家裏沒人能夠聽得到他的哭叫,他的哭泣聲被鎖在了小院子裏麵。奶奶還沒塗好她的藥粉,小院子的門就被打開了,宋向文光顧著哭,不知道是誰,來的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有院門被打開的聲音。一隻手握住了宋向文被咬的左胳膊,使勁抖了抖,宋向文向身體左邊看了一眼,透過淚水,宋向文看到了劉二姐。劉二姐這個時候是在上班的,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這,像是閃現過來了一樣,後來劉二姐告訴宋向文“那天上班沒有活,我就想回來,騎自行車到了咱們村了,我就想上地裏麵看看,我就從恁奶奶家東牆外麵騎自行車過去,沒打算回家。我就聽見你在裏麵哭,聽那個聲音,真是撕心裂肺的,我進去一看我就火了。我就看你跪在地上,兩個褲子全都是灰,舉著個左胳膊,臉上淚不是淚,鼻涕不是鼻涕的,哭的哇哇的。恁奶奶,就在那裏站著,也不說把孩子扶起來,孩子跪了地上,她不先扶起來?就在那裏拿這個破石頭往你手上弄,咱不知道是些什麽東西,這要是我不在家,他肯定不能領著你去診所,就跟個神婆子似的沒事沒事,孩子讓個狗咬了,不趕緊上診所打針,還在家裏跟沒事兒一樣。”
    宋向文記得母親把宋向文抱起來,一句話沒說就往院門口走,宋向文還在哭,什麽都聽不到。劉二姐說“當時我抱著你出門帶要去診所打針的時候,你爺爺在屋子裏麵吆喝了一句有錢沒地方花了就是。什麽叫有錢沒地方花了,孩子這個樣了還惦記著那兩個錢,要不就說,不配當老人。”劉二姐的自行車帶著一個後座,沒有綁墊子,坐在上麵屁股很疼,劉二姐把宋向文抱在了前麵的座子上,他怕宋向文在後麵坐著抓不住自己的衣服,而且宋向文也不喜歡坐在後麵,總說不舒服。劉二姐就推著宋向文,向南走到大街上的衛生室打針。一路上,劉二姐推,宋向文哭,兩個人就跟下街宣傳的一樣,從宋莊北街宣傳到了宋莊大街,劉二姐跟宋向文說路上碰到了幾個本家的人,問宋向文怎麽了,宋向文就是哭,什麽也沒反應,劉二姐草草應付一句,自行車不停,往南走。
    宋向文對於村子裏麵的診所是有抗拒心理的,診所是一個男人開的,還有兩個女的大概是他的助理,宋向文小的時候就一直很好奇,兩個女的到底哪一個才是那個男醫生的老婆,總不可能醫生娶了兩個老婆,爸爸告訴自己這是不被允許的。每次去了診所,買藥還行,但是那個男醫生總是喜歡給自己打針,宋向文感冒發燒,男醫生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幾個字“打個小針。”然後在單子上寫幾個宋向文不認識的字。打小針,就是打屁股針,打大針,就是打吊瓶。相比於小針,宋向文還是喜歡吊瓶,最起碼吊瓶打完了之後能坐,打完了屁股之後,坐都坐不了,而且屁股針的針頭多粗啊,那麽粗紮到屁股裏麵可受罪了。
    本就被狗咬了哭的傷心欲絕的宋向文,進了診所心裏的寒意更是多了幾分。男醫生讓一個女醫生帶著宋向文去洗手池把手上的粉末衝洗幹淨,粉末混上了血液,像農村蓋房子的水泥被攪拌過後的樣子,一衝洗,手上幹淨多了,傷口也呈現出來了,彎著的傷口,就是狗的牙上麵的弧度。女醫生說要打狂犬疫苗的,要不會有感染狂犬病毒得上狂犬病的風險,宋向文在哭,但是聲音低沉了很多,隻是抽泣,呼吸不由自主,女醫生說打疫苗,他又知道了,又得打那個破針。
    劉二姐抱著宋向文在配藥室的外麵坐著,宋向文能夠從門口看到裏麵的情景,女醫生拿出來一個細細的針,還有一個白色的盒子,裏麵裝著幾隻安瓿瓶。女醫生帶上了手套,幹淨利落的把針從袋子裏取出來,掰掉安瓿瓶的頭,把裏麵的藥抽進針管裏麵,然後針頭向上,把空氣推出來,還出來了一點藥液。隨後麵帶笑容的走出來,向著宋向文走過來,跟劉二姐說,“把他的右邊袖子弄上去,打胳膊上。”
    給別人打針還笑,宋向文真是不理解,這個女護士一定不知道自己心裏多絕望,一個尖銳的利器,紮進自己的肉裏,她是真不心疼。宋向文喊“輕點,輕點,輕點!”他知道,他逃不過的,小的時候上幼兒園,他掙紮過,他哭著掙脫母親的控製,身體扭動想要逃離。但是,在診所裏看病的其他人就跟看到了獵物一樣,好幾個大人把自己按住,有的按胳膊,有的按腿,有的按住身子,劉二姐抱著,牢牢控製住宋向文。宋向文經曆過,也看到過別的小孩被如此的對待過,事已至此,跑肯定跑不掉了,那就求求醫生,不要對自己下狠手。
    好在,針頭小,紮進胳膊裏麵就跟蚊子叮咬差不多,不太疼,藥液也不多,醫生慢慢地推也很快就推完了。打完針,女醫生拿來了一些紗布和棉花,把宋向文的手纏繞起來,從外麵看不到裏麵的傷口,手是白色的,被繃帶纏繞。又給宋向文拿了兩盒藥,在男醫生工作的桌子上,他打著算盤,計算著打針和藥的價錢,一邊跟劉二姐說“回去這個藥按照說明書吃,忌口腥、辣、涼,還有就是每個禮拜的今天,來這裏打針,一共七個禮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宋向文一聽,好活,七個禮拜,那就是說兩個月每個周都有美妙的針打了?那可太爽了,生活的盼頭一下子就沒了,不如直接把自己殺了。
    從那天開始,宋向文每天都把左手插進口袋裏麵上學,也時時刻刻地記著忌口的那些東西,是一點不敢碰,在他心裏,忌口碰了,得要命。在他從小到大的經曆裏麵,玩滑板擦破點皮,無所謂,他經常磕磕絆絆的,也都習慣了。被狗咬,咬成這樣,那該是大事了,事關生死,不得不重視。宋向文怕死,剛上小學的時候就聽表哥說魯省要地震了,他求著父母在院子裏睡,半夜不敢睡覺,就等著地震的時候馬上跑出去。他害怕鬼,不敢走夜路,不敢一個人睡覺。
    所以,哪怕他的手在口袋裏生了很多汗,他都不敢拿出來,他怕風一吹,他就該有生命危險了。剛忌口的那幾天,中午到學校上學,劉二姐給了他五角錢,囑咐他不許買忌口的。宋向文點頭答應,但是好巧不巧學校的小賣部新上了一個肥牛,辣的,沒吃過,一毛錢一串,宋向文直接入手五串,吃完了兩串,想起來了,他得忌口。剩下三串,當場就送給了同學,嚇得他站在校門口,張望著家長接送點的方向,跟旁邊拿著自己送的肥牛的同學說“我要回家一趟,我忌口的東西讓我吃了。”那個同學說“吃唄,還能死了?”
    當然能!死了算誰的,自己死了咋辦。這還快上課了,宋向文在校門口兜兜轉轉,最後被門衛給罵了兩句回去了。下午回家,宋召華在用小推車往院子裏麵推柴火,宋向文就站在大紅門口,問宋召華“爸爸你說忌口的東西是不是吃兩口也不要緊。”宋召華說“沒事,少吃。”“那不能死了吧。”“不能,想什麽呢。”
    這樣的問題,他還問劉二姐,還問程鴻,問孫奧,可惜宋婷上學去了,要不也得問問宋婷的。
    喜歡故人隨風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