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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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日晚上十點鍾,宋向文家。
    師爺和一眾幫忙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所有今晚要注意的事情師爺都交代過,把供桌布置完善,再敲定一下明天的事情,大致上今晚就沒有其它的事情,剩下的細節明天一早再來詳細說。
    宋向文家全都是自家人了,宋向文一家四口,二爺爺,兩個姑姑。二爺爺家的兩個叔叔和姑姑已經回家了,他們雖然算得上是除了自己家裏人最親的人,但是也無需再為宋向文奶奶守夜。在宋向文那邊,守在供桌前的,就是能關起門來說話的自家人,住在一個院子裏,每天生活在一起,在戶口本上寫在一起的人。本來二爺爺也沒有必要留在這裏的,但是爺爺下不了炕,不能來宋向文家,二爺爺就主動留了下來,算是代替爺爺看著這些小輩怎麽操持,畢竟這些小輩都是第一次經曆這些事情,雖然自己也不是多有經驗,但是活了七十多年了,吃的鹽比這些小輩吃的麵多,走的橋比這些小輩走的路多,肯定是要比孩子們懂的。晚上師爺不在,他在這裏盯著,小輩不懂得,他就能拿主意。
    廚房就一間屋子的大小,安上了一個鍋台,放上了煤氣櫥,放上了飯櫥,就剩不下多少的空間了。奶奶的供桌,後麵還要放著棺材,前麵鋪上毯子,更沒有多少能站人坐人的地方了。毯子兩邊,也就能坐上四個人,其他的人就隻能站著。
    爸爸和兩個姑姑商量好了,他們姐弟三個人今晚就輪流來,因為明天還要在家裏供一天,後天出殯,要是三個人都不睡,誰也不可能熬到那個時候。其實無論是誰在供桌前麵守著都可以,也沒有規矩說一定要是親生子女,女婿、兒媳婦、孫子孫女、外甥都是可以的,但親生的,總歸要在最後的時間盡盡孝心,以後伺候不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在把爹娘埋葬在土裏之前,用這種方式,寬慰一下自己的心。
    晚上十點半。
    廚房裏麵爸爸和兩個姑姑坐在那裏,給奶奶一張張燒著紙錢,續著香,間斷性把香灰包起來放在供桌下麵。劉二姐在雜物間裏麵收拾,要找出一些東西備用,家裏沒有的,還要讓閨女上街去買,明後天的事情多,對於劉二姐來說,對於她最忙的就是要一天三頓做新鮮飯菜,招待來幫忙的人,她得趁著晚上把該準備的準備好,明天不會太棘手。
    二爺爺在天井裏坐著,劉二姐十點多的時候拉著宋向文在屋裏說,“叫你小叔去睡覺吧,這麽大年紀了,都十點多了總不能跟著熬吧。”宋召華去招呼二爺爺上炕躺一會兒,二爺爺自己不進屋,讓宋召華別管他,他自己在院子裏麵抽煙,十月一雖然不是很冷,但是晚上了風起的時候還是涼颼颼的,二爺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袖外套,戴著一頂帽子,坐在院子裏的馬紮上。亮著的路燈和天井燈把院子照的和白天似的。
    宋婷跟著劉二姐一起在最西邊的房間,那裏除了放置一些雜物,還是宋婷睡覺的房間。宋向文家四間房,通開了兩間作為了正屋,正屋是一家四口吃飯的地方,打了一通很大的炕。正屋在廚房的東邊,宋婷的房間在廚房的西邊。宋婷原來也是在炕上睡覺的,後來長大了,她就不想跟爸媽一起睡了,宋召華就給她買了一個單人床,擺放在炕旁邊,但是也還是不方便,宋婷不喜歡跟爸媽一間屋子睡覺。宋召華就給宋婷又買了雙人床,擺在了西邊的房間,宋婷也就單獨一間屋子了。
    宋向文獨自坐在正屋的炕上,坐在炕偏向於右邊一點的地方,兩條腿垂下去,扶著腮幫子發呆。他早就困了,但是睡不著覺,也不是睡不著,就是不好意思睡覺,屋子裏麵的燈都開著,家裏的大人一個都沒睡,他不好意思上炕躺下睡覺。就強打著精神,看看能不能把一個大人熬睡了,這樣他也可以睡覺了。在炕上,擺著兩堆衣服,疊放整齊,是兩個姑姑去奶奶屋子裏麵收拾出來的奶奶所有的衣服。春夏秋冬,薄的厚的都在。衣服旁邊放著兩個塑料袋,每個塑料袋裏麵都裝著一雙奶奶的鞋子。奶奶的鞋子不止兩雙,但是棺材的地方就那麽大,把衣服收拾出來之後就已經很多了,如果所有的鞋子都放進去的話,空間就不夠用了。大姑跟二姑說“把咱娘最好的兩雙給她放進去吧,剩下那些燒過去就行了。”
    那些衣服宋向文有的見過,有的沒什麽印象。宋向文托著腮幫子扭扭頭,就看到了那一堆衣服。他看到了一件棉外套,有一年冬天的時候,下了大雪,得二十厘米厚,停了雪奶奶帶著他出門溜達。他在路上看到了幾個大孩子打雪仗,一個個的大雪球互相扔來扔去,打到他們的衣服上,爆發出來一陣歡笑聲。宋向文跟他們玩不到一起去,他就回家之後,從奶奶家的小院子裏麵的雪堆裏團了一個巨大的雪球,抱著,猶豫了一下,使勁向著自己的腦袋砸過去。
    雪順著衣領進了衣服裏,凍的他在院子裏嗷嗷叫。奶奶把他叫進去,爺爺那時候還沒癱,爺爺笑他傻,跟他說“你這個小孩怎麽還按著自己砸呢?”奶奶拿著用玉米皮做的掃炕笤帚清掃宋向文衣服上的積雪。宋向文記得,那天奶奶穿的就是這件外套,雖然奶奶不經常穿,但是還是被他給記住了。還有一件馬甲,比較單薄的那種,深棕色,疊在一堆衣服中間。這一件衣服是一段不太美好的記憶。那是宋向文跟著奶奶去村子裏超市的時候,奶奶會不定時的去超市,采購一些生活用品像洗衣粉之類的,再買點大集上少見的菜,調料,還有一些衛生紙之類的生活用品。
    那天宋向文跟著奶奶去,奶奶給他從超市裏稱斤買了一些山楂片。宋向文不怎麽愛吃這些酸酸的東西,他那個時候很想要一個籃球,自己家有籃球,但是壞掉了,打不進去氣,拍不起來,一點都不好玩。宋向文早就想買一個新的了,但是爸爸和劉二姐都說家裏還有一個,不給宋向文買。宋向文就跟奶奶說能不能給他買個籃球。奶奶說去看看,奶奶眼花,看不清楚籃球的價格,就從貨架子上給宋向文隨便拿了一個。宋向文看到了,十七塊錢,當時是挺貴的,宋向文是沒見過十七塊錢啥樣子。
    奶奶帶著她買的東西和籃球去結賬,收銀員說十七塊錢,奶奶連忙說不要了,自己佝僂著身子把籃球又放回去,任憑宋向文怎麽說怎麽不高興就是不管。宋向文沒得到籃球,還丟了麵子,很不高興,出了超市的門口,宋向文加速直接跑了。跑到了一條胡同的裏,躲在了一戶人家門框後麵,伸出頭看看奶奶走到哪裏,奶奶從胡同口經過,都沒向著胡同裏麵看一眼,就那麽直接走過去了。宋向文更生氣了,他覺得沒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在心裏麵暗自發誓不回家了,他要離家出走了。
    但是在村子裏麵溜達了十多分鍾,他就想回家了,村子裏太無聊了,他自己在外麵更拘束,也沒個同齡人跟自己玩。他就灰溜溜又回了奶奶家,奶奶和爺爺已經在家裏吃山楂片了,他站在炕前,趴在炕沿上,用手摳席子,摳的指甲蓋裏麵都是灰。
    一個在自己的腦海中有著諸多記憶的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再有別的記憶了,但是她曾經穿過的衣服和鞋子現在卻板板正正的擺在自己眼前。這些衣服永遠都在,但是人卻永遠不會存在,物是人非的感覺一下子衝擊了宋向文的心。也許一個人在離開之時並不會顯得多麽令人難過,但是當這個人離開之後,留下的人在生活中卻發現了離開之人留下的痕跡,能夠想到和離開之人發生的故事,才是最折磨人的。
    奶奶下午離開之後,一直到現在,他是沒哭過的,他隻是感覺到奇怪和無所適從,為何正常的生活會被打破,讓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因此他的內心毛躁,他急切地想知道解決辦法,他在觀察著大人們如何應對,他在想自己該怎麽應對。他沒有靜下來想奶奶離開了之後的事情,好像他就根本沒有意識到奶奶離開了,這一切都是個夢,睡一覺就醒過來了。
    但是當家裏麵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沒人顧得上自己,自己能夠一個人坐在兩間屋子大小的正屋,看著這些衣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真的,以後都是真的,不是一個夢。
    他才流淚了,沒聲音,眼淚從眼角流出來,鼻腔裏麵慢慢充斥了鼻涕,單純靠鼻子呼吸已經不行了,他張開嘴巴喘氣。他感覺人在流淚的時候嘴巴裏麵會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也會呈現出特別的狀態。他覺得呼出嘴巴的氣裏麵水分更多,溫度也更高,呼到了手上,手上一下子就濕潤了。舌頭上的味蕾,嚐到了鼻腔裏麵的味道,唾液變得黏糊糊的,堵在嗓子眼裏,化成了痰,咳不出來,吞不下去。
    後來,從西邊房間出來的宋婷穿過了廚房,來到了正屋,看到了宋向文。她把宋向文臉上的淚水用手擦去,讓宋向文去了自己的房間,安頓他睡覺,宋向文才在迷迷糊糊之中進入夢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七點鍾,宋向文被師爺的大嗓門驚醒,師爺坐在院子裏,和一眾人圍坐在桌子旁,喝著茶水,商討明天出殯的細節。早上六點半的時候,師爺和幫忙的老太太就到了,劉二姐麻利的做了一頓飯,早上的飯,人吃不多,自然也好做。切一盤火腿,蒸幾個小饅頭,切一盤皮蛋,炒兩個熱菜就行了。
    在這一天裏,宋向文見到了許多他根本沒有印象的遠房親戚。有奶奶的親兄弟,也就是宋召華的舅舅,他們一家開著麵包車回來的,一車七個人,宋向文就看著那個比他小幾個月的弟弟眼熟,別人都是生麵孔。還有爺爺的遠房親戚,劉二姐跟宋向文說他們隻在宋向文出生的時候來過自己家,這已經十多年了,都沒上過門,劉二姐也對不上號,認不出哪個是哪個。
    來的大人都拎著一捆黃紙,進屋也不哭,就磕一個頭,燒兩張紙,就算是來憑吊了。來了人,就得留下來吃頓飯,吃頓飯再回去,明天出殯的時候再過來。要吃飯,家裏劉二姐提前準備的東西就難免超過了預算,要上街現買。劉二姐和宋召華是不可以出門的,地方規矩,家裏的老人去世,子女一年之內不能出門串親戚,逢年過節隻能在家裏,而且過年的時候不能貼紅春聯,可以選擇不貼或者貼藍色的。一直到轉過年之後,才能一切如常。宋婷就帶著宋向文,街上家裏來回跑,不是給劉二姐帶點食材,就是家裏的消耗品比如說白布之類的不夠用了。這樣的一天是有些無聊的,不能隨便出門,出門就有正事,但是家裏什麽事兒大人也都不用宋向文插手。他隻是間斷性的去奶奶的供桌邊,燒了兩張紙,大人就把他叫起來了,說是不用小孩子一直守著,等一會兒再過來看看就行了。宋向文就在院子裏麵溜達,看看院子裏又有人送來了什麽東西,看看又有什麽人來,聽聽師爺在院子裏扯著嗓子吩咐眾人,聞一聞屋子裏麵燒紙燒出來的煙,嗆鼻子,眼淚直流。
    家裏有人送來了紙牛,跟紙馬不一樣,馬是白色的,牛是黃色的。紙牛比宋向文高,雖然很壯很大,但是卻很輕,宋向文輕輕動一下就傾斜了,是用高粱稈紮起來的。宋向文問劉二姐這個紙牛什麽時候燒掉,是不是跟擺在廚房裏麵供桌兩側的童男童女一起。
    劉二姐說不是,劉二姐說“這個牛是今晚上,去土地廟那邊,給你奶奶指路的時候燒的。這兩個童男童女,是明天出殯的時候,掛在靈車前麵,到了墳頭上燒的。”
    “什麽是土地廟?在哪?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是指路?”
    “土地廟就是每個村子都有的,供著土地老爺,咱們村的已經沒了,大約就在東河那邊。早就沒有很多年了,你哪能知道。這個指路,就是去土地廟,給你奶奶指路,讓你奶奶上天堂,給她指路讓她知道怎麽走。這個牛就是馱著你奶奶的,路長了,你奶奶駝背走不過去,太累了,就燒個牛過去馱著她,讓這個牛馱著她上天堂了就。”
    這麽一說宋向文就明白了,原來四五歲的時候,劉二姐的奶奶去世,宋向文跟著劉二姐去了姥姥家。就在劉莊的東邊,也是在晚上,宋向文記得燒的時候熱浪拍臉,熱乎乎的,姥爺嘴裏麵念念有詞,燒的時候也是用棍子把牛砸倒在地。
    晚上的時候,宋向文跟著一行人去了東河邊,找了個寬敞地方,師爺讓人群離牛遠一點。師爺說指路的時候,子女可以出門,但是家裏不能沒人,二爺爺就留在了家裏。
    師爺站在牛旁邊,把宋召華叫到了跟前,遞給宋召華一根棍子,跟他說,“一會兒我說什麽,你就說什麽。說的時候,每說一句,棍子戳地一下。”宋召華點頭。
    “娘,娘,上西南。”
    啪嗒!
    “娘,娘,上西南。”
    “西南有溜溜的大路,長長的寶船。”
    啪嗒!
    “西南有溜溜的大路,長長的寶船。”
    “娘,娘,上西南。”
    啪嗒!
    “娘,娘,上西南。”
    “西南有騮騮的駿馬,足足的盤纏。”
    啪嗒!
    “西南有騮騮的駿馬,足足的盤纏。”
    “好你回去,我點火,我讓你打,你就用棍子使勁把這個牛砸倒。”
    黃色的小火苗,噌的一下躥到了紙牛全身,紙牛變成了大火球。師爺大喊“砸!”宋召華扭轉雙腿,小腿微微彎曲,手抬過頭頂,棍子劃出一道弧線,紙牛應聲而倒。
    而這一聲,也好像砸進了跪著的人的心裏,哭聲震天,撕心裂肺。
    “娘來,我的親娘,娘啊,我的娘啊。”宋向文四周的大人都在喊著。
    熱浪撲臉,哭聲入耳,長夜,狂野,風,樹,草,木,都在哭,都在發瘋的哭,都在無休止的哭。
    宋向文抬頭,好像真的有,奶奶的背影,穿著深棕色的外套,穿著黑色長褲,穿著小皮鞋,戴著銅耳環,圍著頭巾,挎著她的小布包,牽著一頭大黃牛,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著。步履蹣跚,奶奶走得跟宋向文印象裏一模一樣,越走越遠,火光照耀著她的背影。牛尾巴一甩一甩的,甚至能聽到吧嗒吧嗒牛蹄子落地的聲音。
    火光下,背影變得昏黃,像一個小黃豆子,漸行漸遠。
    喜歡故人隨風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