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新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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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天守夜,跟頭一天的時候沒什麽區別。一天的時間,供桌上的香爐已經插滿了沒燒完的香屁股,油燈的棉絮已經發黑變焦了,劉二姐用小剪刀剪下來發焦的部分,讓小火苗燒的大一點。供桌前麵燒紙用的盆子,本來是印著紅色花紋的,盆底是幾朵菊花和牡丹的圖案,已經被徹底熏黑了,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顏色。燒出來的灰,被包了整整一個塑料袋,留待出殯的時候在墳前再燒一遍。劉二姐說,這些灰,都是錢,都要給奶奶燒過去的,讓奶奶在那邊有錢花。
    今晚要裝棺材了,夜裏就需要把骨灰盒和奶奶的衣服,鞋子,耳環一應的生活用品放進棺材裏麵,但是棺材不能釘死,要等到明天下午出殯的時候,專門會有人來釘。晚上九點的時候,趁著爺爺還沒睡熟,姑姑說把爺爺叫起來,用輪椅推過來看看奶奶,半夜的時候要裝棺了,再想看就看不到了。
    宋召華和兩個姑姑一起,把宋立典扶下來,坐上了輪椅,三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將近二百斤的爺爺推到了宋向文家的廚房。農村為了防止屋子裏進水,進屋的地方都要做一個小台階,高出天井幾公分,防止下雨天的時候雨水流進來。爸爸和兩個姑姑抬著兩邊的輪子,嘴裏喊著“一二三!”猛地用力把爺爺抬上來,推到奶奶的供桌前麵。
    宋向文就站在廚房進正屋的門口,依靠著門框,兩個老人,爺爺和奶奶,爺爺坐在輪椅上,奶奶在骨灰盒裏。爺爺隻能看到骨灰盒之前奶奶去拍的遺照,奶奶卻可以在骨灰盒裏看到爺爺全身。
    爺爺的屋子燈都烏了,照射出來的光黃色裏麵透著一些灰蒙蒙,在下麵人看不清楚東西,宋向文也沒有仔細地看過爺爺的樣子。頭上基本沒有頭發了,零星幾根顯得很突兀,有的白,有的灰,有的黑,一根根紮在爺爺的頭上,不成片。爺爺臉上長了不少的老年斑,一塊一塊,放在爺爺蒼老的臉上,倒是不那麽突兀,甚至還有點協調。宋召華說,“人這輩子兩個時候最好看,老和小,人老了是慈祥的,人小了是可愛的。”老和小,一個經曆了一輩子的人世滄桑,一個還沒有被世間汙濁侵蝕,兩類天壤之別的人群卻能聯係在一起。宋向文其實挺讚同宋召華的這種說法的,就是不知道爸爸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爸爸還是挺厲害的。
    爺爺坐在輪椅上,身體略微傾斜,一言不發。姑姑說“爹你看看俺娘吧。”爺爺過了一會兒,才從嘴裏麵喃喃嘟囔一句,“哎,都到時候了。”說完就用著笨拙的手向著自己的眼角擦過去,爺爺的臉已經很蒼老了,宋向文看不到爺爺流淚沒有,他沒看到淚珠,肯定是流淚了吧。爸爸看著爺爺抹眼淚,就和姑姑又把爺爺推回去了,這也就是爺爺和奶奶的最後一麵了。
    裝棺材的時候是在將近十二點了,師爺和那些幫忙的早就回去了,回去之前師爺就交代過了,說裝棺這個事情家裏麵的人操辦就行了,隻要是正常的裝進去就可以,裝的時候一人磕一個頭。在睡覺的宋向文就在裝棺之前被劉二姐叫了起來。每個人都得磕一個頭,燒一張紙,全部進行完畢才可以裝。家裏麵除了二爺爺沒有老人,爺爺早就睡了,而且爺爺現在的狀態也不適合過來,二爺爺作為輩分最高的,自然就是話語權最大的,他來指揮著爸爸和姑姑辦這些事情。
    “來,召華來,你抱著你娘的骨灰盒,讓你娘上炕吧來。”二爺爺說的上炕,就是裝棺,棺材就是奶奶的房子,骨灰盒在的地方就是奶奶睡覺的炕。放上棺材之前,棺材裏麵要鋪上毯子,避免震動導致位置偏移,也要在四角放上五穀雜糧,這些習俗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講究,但是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老人去世之後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更加舒服更加順遂。
    宋召華兩隻手托起來奶奶的骨灰盒,一邊往棺材裏麵放,一遍按照二爺爺叫他的說,“娘,咱上炕昂,來,別害怕咱上炕了。”輕輕的,把骨灰盒放進了棺材裏麵的正中間位置。兩個姑姑再把奶奶的衣服放在骨灰盒的兩側,盡量擺放的嚴實一些,也是為了防止骨灰盒位置偏移。放滿了之後,就算完成了,不能封蓋子,棺材的蓋子要一直開著,等明天中午師爺來指揮著封。
    第二天,師爺來的晚,八點多鍾才到宋向文家。師爺說他不吃飯了,今天事情太多了,早上就把他忙得夠嗆,現在還有一堆事情,留著中午再吃。
    師爺來的時候,帶來了兩個男人,兩個男人拿著長長的喇叭,跟人差不多高,宋向文見過,是出殯的時候用到的。出殯之前,每隔十分鍾,兩個男人就鼓著腮幫子吹,吹出來的聲音比靈車上的哀樂更讓人難受,直擊人的內心,讓人聽不得這種聲音。如泣如訴,像在向著村子裏麵的人哭訴老人的離去。
    跟著師爺一同來的,還有三個人,師爺說是記賬的和幫忙的,今天事情多,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又叫了幾個人。記賬的要會寫毛筆字,宋向文這邊出殯的當天,會在主家門口支一個棚子,擺上一張桌子和一個筐。村子裏麵的同族,外村的親戚,孩子們的親家,都會帶著一捆黃紙來付賬,村子裏麵關係不太親近的同族,就二十塊錢左右,近一點的親戚,一兩千三四千都有。這些賬目都要寫在賬本上,給主家的人留下,以後誰家的老人去世,主家的人是要還回去的。付賬,付的就是一代代的人情,也是村子裏麵維係感情的一種方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九點的時候,棚子就被搭起來了,搭在了奶奶家的門口銀杏樹底下,擺了一張四方桌,泡上一壺茶葉,攤上賬本,幾個人就坐在那裏等著村子裏的人來付賬。長長的喇叭在兩個男人手裏麵響了一上午,一直到了中午吃飯才短暫的消停。一上午宋向文就是幫著把門口棚子下麵的黃紙搬到屋子裏麵,宋召華把黃紙打成紙錢,裝在化肥袋子裏麵,上墳燒掉。一上午,就弄了好幾個大化肥袋子的黃紙,每個宋向文都弄不動,得四五十斤。
    出殯的時候親戚們都是要來的,幫忙的也要在主家吃飯,主家招待不過來怎麽辦,問題永遠難不倒老祖宗。在宋向文這邊有一種說法叫代客,也就是代人接客,代主家接客。家裏有白事的主家,一般是不會也並不需要主動開口的,這就要看主家在村子裏麵的人緣了。看到別人家辦白事,關係好一點的人家會直接上門要一桌子客,幫著主家代客。幫主家代客是沒有任何報酬的,但是倘若自己家裏有類似的事情的時候,上一次的主家會主動的要一桌,相當於還了人情。
    劉二姐就曾經因為代客引以為傲,在宋向文家北邊的胡同中間位置,住著一家外地來的人家,來到宋莊的時間並不長,人生地不熟。宋向文記得小的時候跟著媽媽去他們家看過,裝修沒有自家氣派,家裏的牆壁都會灰蒙蒙的髒兮兮的。家裏也是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姐比宋向文大,比宋婷小,弟弟比宋向文還小。宋向文不知道那戶人家姓什麽,隻聽著劉二姐稱呼那家的女主人叫小白,大概是女主人姓白。
    劉二姐跟宋向文說,“原來那是好幾年之前了,你剛出生沒幾歲,小白她婆婆死了。她婆婆就一個兒子,就要在咱們這裏出殯,她老公一個外來戶,在村子裏麵一個親戚都沒有。沒有人給他們家代客,你說這怎麽辦,她就領著她閨女,繞著咱們這個村子找。找到一個人家,人家說有事兒代不了,找到一個,又說怎麽怎麽不方便。真難啊。我也是個媳婦,我看著人家那個小媳婦,我想想我就想到自己了,我來了這個門戶,受罪了,我真是看著她受罪,我心裏頭真不得勁。她來上咱家的時候,跟我說,“姐,你幫我代桌子客吧中不中。”我就說當然中,這怎麽不中,遠親不如近鄰。我直接就代客了,那天我都沒上班。”劉二姐說這段話的時候,神氣得很,宋向文看著母親,可神氣。
    奶奶走了,小白就主動登門,要了一桌客,程鴻的爸爸,也來要了一桌。雖然程鴻他們也是外來的,跟宋向文家裏沒有任何的親屬關係,但是程鴻和宋向文從小玩到大,兩家有什麽都能照顧著,家裏麵有多餘的菜,劉二姐就讓宋向文給程鴻家送過去。劉二姐覺得程鴻每天帶著自己孩子上下學,挺麻煩人家的,請人家吃點自己家裏種的新鮮蔬菜,一點都不多。
    還有幾桌客人,都是同族裏麵關係比較好的人要去了,中午吃飯,宋向文家裏是不用愁的。
    吃完飯,師爺率先帶著兩個吹喇叭的人來了。吹喇叭的人要在中午吃完飯之後吹幾遍,為的是把在別人家吃飯的客人叫回來,通過喇叭告訴他們一聲,該出殯了,都來人吧。不是同宗族的人,聽到了喇叭聲,也就知道了,下午該出殯了,在家裏閑著的老人孩子亦或是大人,就出來看看,也算是送老人一程。
    在上午的時候,靈車就布置好了,靈車就是拉著奶奶去火化的車,出殯當天要掛上一圈帷幔,帷幔上麵畫著龍鳳,整體是紅色的,點綴著金色的絲線和五顏六色的圖案。在靈車前麵,是一個類似於轎子的東西,需要四個人抬著,裏麵放著老人的遺照,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領著靈車,慢悠悠的走向東河東邊的公墓。
    封棺,兩個壯漢拿著錘頭,把幾根手掌長短的釘子砸進木板裏麵,再把棺材底下墊上兩根大木頭,掛上麻繩,麻繩四個頭,代表著棺材也是四個人來抬。抬棺材的人其實每個村子都有,沒有人給他們發工資,也沒有人證明他們是一項職業,但是隻要村子裏有白事,人們最先想到的抬棺人,肯定就是那幾個。抬棺人最好是光棍,光棍的身子是幹淨的,大概是這麽種說法,宋向文是這麽想的。自己村子裏抬棺材的四個人,隻有一個他認識,住在東河附近,確實是個光棍,平常趕著一群羊到處吃草,宋向文得叫他叫哥哥。
    遺照、裝著小饅頭的簸箕、棺材、金元寶、童男童女、要一趟一趟的送出門去。每次隻拿一件,師爺領著,宋召華和二爺爺家的叔叔端著奶奶家炕上吃飯的木頭盤子,除了棺材之外的東西被一次次放在盤子上。兩個男人在前麵端著,穿著白大褂,頭上戴著白布,鞋子上沾著黃紙,領著後麵的家屬一次次的往靈車送。最後才是棺材,送棺材的時候,全部的主家人要跪在地上,親兒子閨女,女婿、兒媳婦手裏麵一人拿著一根孝棍,孝棍上麵也粘一張黃紙。孝棍的說法,就是別讓兒女們哭的站不起來,能夠用個棍子扶著自己,別讓自己倒在地上起不來,送不了爹娘最後一程。在出殯的時候,長子是有人攙扶的,攙扶的人大多是去世老人的外甥,手裏麵還要拿著一塊瓦片,上麵寫著幾個字,護在長子身前。但是其他的子女就沒有人扶著了,他們得自己走,自己用孝棍扶著自己。
    棺材被抬上了靈車,出殯的隊伍就出發了。從宋向文家向南走,走到大路上向東拐,直接去墓地。這一路是漫長的,每走十米二十米的距離,兩個吹喇叭的中年人就先向前,再向後吹響喇叭,把送殯的人叫停。
    靈車前麵都是男人,無論是兒子女婿還是孫子亦或是外甥,所有的男丁都在前麵。靈車後麵就都是女人和孩子了。喇叭先向著前麵吹,前麵的男人轉身跪在靈車前麵,這一路他們是隨便哭的,沒人攔著。喇叭向後吹,後麵的女人孩子跪倒在靈車後麵,她們也隨便哭,哭的天昏地暗都可以。在女人後麵,是村子裏跟主家沒有關係的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都是自發來的,跟在靈車後麵,不用跪拜,本家的人跪下的時候,他們站著就可以,也不用哭。他們可以一直跟著,送到宋莊東河的橋頭,就自行回家,剩下的路就全是主家的人了。
    走到橋頭的時候,扶著宋召華的人會把手裏麵的瓦片用力摔在地上,啪一聲瓦片碎屑四散。男人就甩開宋召華,大步向前走,不回頭看,讓宋召華自己走剩下的到公墓的路。
    宋召華原來跟宋向文說,“這個不管是什麽事情,在路上碰到了有人家辦喪事,不管是什麽車都得停下等著。送殯的隊伍長,走的也慢,過路的時候得幾分鍾,路上的車就等著,大多是懂禮數的,就那麽安靜等著隊伍過去他們再走。但是也有急的,按喇叭,這可不行,咱們這就有,有個大車司機按喇叭,送殯的隊伍裏麵的男人直接把司機拽下來打了一頓。”
    宋向文有注意到,他們村子的馬路經常跑拖掛這種大車,過路的時候那些大車就安安靜靜等著,等到隊伍過了路之後,道路才恢複了通暢。
    到了公墓,抬棺下車,到了已經修好的墓室。修好的墓室是要人看著的,一般都是兒媳婦的弟弟或者哥哥這種關係的人來。給宋向文家看著的是宋向文的大舅劉明。師爺指揮著棺材進墓室,讓宋召華看看擺放的位置正不正當,正當的話,就讓宋召華把那個掛在供桌後麵的寫著奶奶生辰和去世時間的布鋪在棺材上。然後,再隔壁給爺爺提前準備的墓室裏麵放上一雙爺爺的鞋子和拐杖,就可以封上墓室填土了。
    去世了一個老人,填的土不能有尖,要是平的,因為如果是尖的話,已經去世的老人能看到自己的老伴,就會把老伴也叫過去。如果是平的,矮一些,那去世的老人站的不夠高,就看不到在世的老伴了。
    填上土,把燒紙馬的灰灑在上麵,再把幾袋子黃紙全都燒掉,一人磕一個頭,放上點貢品,就可以回家了。這並不意味著葬禮就結束了,今天回去,還有三日墳,頭七,五七,百日,這種比較大的日子要來上墳,每次都有不同的任務和目的。
    出殯的隊伍要回家了,宋向文跟在爸爸旁邊,爸爸走的踉蹌。宋向文回頭看了看奶奶的墳墓,上麵還飄著燒紙的紙屑,還能聞到燒紙的氣味,還能隱約看到新墳的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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