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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界地和她想象中的並不一樣。
在火焰騎士的描述中,那是被黃金樹的光輝籠罩、無比明亮耀眼的世界。萬物欣欣向榮,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她追隨著褪色者的腳步來到交界地,見到的黃金樹雖遮天蔽日、宏偉壯麗,樹下的世界卻在詛咒中腐爛了千年。
殘陽似血的荒漠堆滿屍體,爬滿青苔的城鎮被水淹沒。王城外的平原滿目瘡痍,腐爛的怪物到處爬行。尚還活著的人們麵頰凹陷、形似骷髏,和行屍走肉沒有本質區別。
千年前,永恒女王瑪莉卡不知所蹤,野心勃勃的半神們掀起戰爭,為爭奪王位和神權而互相殘殺。但持續千年的戰爭未能決出任何贏家,隻讓世界變得滿目瘡痍。
曾被流放的褪色者因此被召回,獲得成王的資格,為修複世間的律法而向著黃金樹進發。
如同世界之柱的黃金樹如今終於燃燒起來,漫天灰燼如同沙白的海,淹沒了黃金樹腳的王城。
她對褪色者的成王之路並不感興趣。
“……既然如此,你又是為何在此?”錘子敲在鐵砧上的聲音傳來,橘紅的火星飛散四濺。開口的人身軀佝僂,須發花白,拎起手裏黑沉的鐵錘反複敲擊著砧麵上緩慢成型的刀刃。
兩人周圍的建築物正在燃燒,木板的縫隙中透露出猩紅的火光。這裏是圓桌廳堂,是褪色者聚集休憩、交換情報、補給物資的地方。
黃金樹燃燒起來後,這裏也跟著陷入火海。柱子、天花板、木地板,所有構成這空間的部分都燃燒起來,空氣也被高溫扭曲,像蛇一樣舞動起來。
“……那你呢?”她微垂眼簾,望著依然在揮舞鐵錘,彎身鍛造武器的鐵匠。
“你又是為何在此?”
“我待在這地方,鍛造弒神武器──為此而生,也為此而亡。”1
伴隨著固定不變的節奏,火星飛濺而出,如珠玉碎裂四散。
“那就是我的生存價值,也是我向瑪莉卡女王立下的誓言。”
相同的對話之前也重複過。那時她跟著褪色者,第一次來到圓桌廳堂。如今這地方將被焚毀,被鐵鏈和誓言鎖住的鐵匠依然在鍛造武器,並且對之前的談話毫無印象,仿佛那焚樹的火焰同樣也燒去了他的記憶。
鐵錘敲打著砧麵,那身影全神貫注。不知過了多久,對方突然抬起頭,用第一次見到她的聲音說:
“你是誰?我看你並不像褪色者,怎會來到這圓桌廳堂?”
鐵匠頭覆藤壺,臂生鱗甲,外貌兼具數種生物的形態特征,屬於在交界地備受歧視的混種一族。
“修古先生。”那是鐵匠的名字。
對麵的身影微微一頓,揮舞鐵錘的動作慢了半拍。
“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當初的誓言。”
哢嚓一聲,落下的鐵錘沒能掌握好力道,敲碎了砧麵上燒得通紅的刀刃。
哢嚓一聲,掛在黃金樹內的身影保持著受刑之姿,從左肩向下蜿蜒出一道裂痕,露出內部漆黑的空洞,以及懸浮於那黑暗中、如星河般煜煜生輝的光之紋路。
那是艾爾登法環。它象征著這世界的律法,同時也是那律法本身。
千年前,永恒女王瑪莉卡砸碎了艾爾登法環,破壞了黃金律法,讓世界陷入動蕩。祂犯下了滔天大罪,因此被囚於黃金樹內部,再也不見天日。
背叛自己創造的世界、背叛黃金律法的神祗,待褪色者抵達黃金樹內部時,身軀已在漫長的時間中變成了冰冷灰白的石像。
但在此之前,永恒女王瑪莉卡將艾爾登法環的碎片賜予眾半神,讓他們為此爭鬥,為此廝殺,黃金王朝因此四分五裂,加速走向滅亡。
在此之前,永恒女王瑪莉卡和身份低微的鐵匠達成了協議。
——“鍛造弑神的武器吧。”
所謂的神祗,不過是艾爾登法環的容器。
鐵錘敲擊砧麵的聲音再次響起。失去之前談話記憶的鐵匠揮舞著手中的工具,重新開始鍛造武器。
鏘——
火星飛舞四濺,熔樹的火焰在木板之間赤紅閃爍。
鏘——
察覺到黃金樹內部的入侵者,艾爾登法環光芒大盛,化身為獸,將褪色者拖入殺意森然的幻境。
擊敗艾爾登之獸後,弑神成功的褪色者收劍入鞘。黃金樹內部光線昏暗,彌漫的大霧中唯有金箔般的落葉散發著黯淡的光輝。
破損的石像以膝蓋觸地,維持著張開雙臂的姿勢。滾落在地的頭顱閉著僅剩的右眼,平和的麵容仿佛隻是陷入了沉睡。
寂靜中,她從地上捧起瑪莉卡的頭顱,將其放回石化的殘軀上,在脖頸處固定。
鬆開手時,金色的光點從破損的石像內飄了出來。那微弱的光芒如夏末的螢火,靜靜地閃爍著落入她的手心,觸碰到她的皮膚時如積雪融於土壤,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她」抬起眼簾,發現自己行走於熟悉的花海之間。溫熱的液體沿著大腿如細蛇蜿蜒,滴落在花葉留下褐紅的斑點。
「恭喜你,瑪莉卡。」溫柔的手臂環住了她的肩膀,仿佛被太陽曬過的花香包圍著自己。村裏的女人們笑著對她說,「這意味你擁有孕育生命的能力。」
畫麵一轉,腳下的地麵變成了被鮮血浸濕的台階。「她」踩著敵人的屍體,在昏暗的天光中一步一步走上成神的階梯。
「她」殺過的人不計其數,犯下的罪業如同海沙。從那屍山血海中,「她」讓光輝燦爛的黃金樹拔地而起。「她」對異教徒施行審判,將其打入無盡的深淵。
無數記憶如暴風雪中的雪片紛杳而來,又如雪後初霽的天空,在某個時刻靜止下來。
「她」張開手,手指縫間的血液猩紅溫熱。
「她」的身軀尚未變成石頭,被割開的皮膚會流出血液。「她」抱著懷裏那團血淋淋的東西,它一直在「她」懷中哭鬧不止,但「她」不知原因,也不知該如何止住它的聲音。
不遠處,風聲拂過花海。周圍的村落空空蕩蕩,唯有野花在風中搖曳。
太陽照在身上,「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哭泣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那孩子不知何時抓住了「她」的手指,用小小的手圈住「她」的指尖。
這世上最不講理的,就是孩子對母親的愛。
毫無來由、毫無道理可言。
「媽媽。」
「她」後來給那孩子起名為梅瑟莫。
「……媽媽。」
不管「她」去哪,那孩子總是跟在「她」身後。
「母親。」
王城羅德爾夜色靜穩,燭光緩慢融化。高大的紅發半神立在帳外,低聲詢問是何事讓「她」如此憂心,以至於深夜也不得安眠。
「是過去的噩夢嗎?」
「是可恨的角人嗎?」
不管是什麽,他都會為「她」清除障礙。
哪怕會粉身碎骨,哪怕要背負萬世罵名。
……啊,「她」心想:這孩子確實是「她」計劃中最礙事的因素。
「母親。」
聖戰的大軍出征的那一天,「她」立在高高的白色長階上,最後一次注視那個身影。
高大的紅發半神在眾人麵前對「她」用上敬稱。
「請賜予您的箴言。」
當他抬起頭時,「她」低頭看見的卻是當年那個會緊緊扒在「她」身邊的孩子。
那錯覺轉瞬即逝,從今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她」的手已經許久沒有沾上鮮血。「她」的身軀如今堅固如石,再也不會柔軟地受傷流血。
若是想要破壞,就得徹底砸碎才行。
「她」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結局,安排好了讓世間萬物生靈塗炭的道路。
在成神之前,「她」先成為了母親。但如今「她」就是秩序本身,「她」體內的艾爾登法環便是黃金律法。
所有嶄新的世界都建立在舊秩序的毀滅上。
許久之後,「她」抬起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
「對不受黃金賜福的,降下死亡。」
……
風聲拂過,籠罩在金色光輝中的花海沙沙搖曳。她來到村子北麵的大樹下,蹲下身將手裏的東西放到樹根處。
她和已經成王的褪色者求了一個恩典。
雖然遺體不能送回,隻是帶走一截金色的頭發,對於褪色者來說無傷大雅。
她將那金色的發辮留在樹下。
——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雙指的旨意都是指母的謊言,無上意誌早就拋棄了這個世界。黃金王朝建立在虛假謊言之上,而所謂的成神,不過是成為一具空殼般的容器。
這些問題不會再有答案,因為唯一知曉這答案的人已經不在了。
往回走的路上,一陣微風掠過耳畔,吹起了漫天飛舞的金色光點。
美麗的花海蔓延盛開,若是側過頭,說不定會看見金發的少女從她身邊奔跑而過,張開手臂撲入族人的懷抱。
花葉在風中窸窣搖曳,仿佛溫柔含笑的聲音輕輕低語。
「瑪莉卡回來啦。」
那些聲音高興地說:
「瑪莉卡終於回來啦。」
金色的光點被風一起吹向天空的盡頭。
永恒女王瑪莉卡害怕死亡、憎恨死亡。
但死亡不是分離,而是重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