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潮起潮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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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在寒風中愈發緊了,如柳絮紛飛,一眼望不到頭的白,給喧囂熱鬧的虞都平添幾分詩意。
    街巷燈籠高掛,落得雪厚厚一層,不少屋簷下結有冰溜子,行人裹緊衣襟匆匆而過,留下淺淺腳印,旋即被新雪覆平,茶肆酒樓裏笑語喧闐,熱氣騰騰的蒸籠掀開時,仿佛連寒意也退了三分。
    “真香啊!”
    一處角落蹲著幾名書生,寒風中殘留的香氣,引得其中一人深深吸了口氣,止不住感慨起來,這讓搓手哈氣的同伴紛紛抬眸,順著香氣飄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街頭那家老字號湯鋪前排著長隊,白霧嫋嫋升騰,鋪前所掛燈籠在風中搖晃,這看的幾人是喉結上下蠕動。
    一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哆嗦著說道:“這般冷的天,能夠喝上一碗熱湯,也算是人生快事了。”
    此言引得其他人點頭稱是,在最邊上的焦駿宗感受到有目光投來,下意識扭頭時,卻見到幾位同伴皆看向自己。
    “子和,要不我等……”
    駱廣毅搓手笑了起來。
    “不行!”
    焦駿宗斬釘截鐵地打斷,皺眉說道:“想想在道城時我等經曆的,眼下對於我等而言匯寄在焦某這裏的,必須精打細算才行,不然在會試召開前,出現任何狀況,我等都將沒有任何退路!”
    焦駿宗的話,讓駱廣毅幾人露出遺憾之色,但卻也沒有人多說別的。
    他們提前趕來虞都,不是為了享樂來的,是為了早些熟悉虞都環境,為明歲的會試做準備的。
    作為農家子弟,他們身上背負著太多,除卻自己渴望的功名,更有全家乃至全族的期許……當然這其中還有別的。
    提前來虞都,是焦駿宗提出的。
    在今歲京畿道試中,焦駿宗考的不錯,排進了京畿道榜前十,關鍵是焦駿宗才二十出頭,離而立還早呢,這也使焦駿宗在道城,在所屬府,特別是本縣名聲大噪,連帶著有數不清的人前去焦家村。
    遠離這些世俗紛擾,是焦駿宗提前來虞都的原因之一,他不想整日在應酬下空度,畢竟在京畿道試考了不錯名次,不代表來年的會試同樣能考上,畢竟在這一年,舉行道試的還有十五道。
    誰又能確保在這道試中,其他道就沒有更亮眼的才俊?
    關鍵是曆屆中道試,但卻止步科貢,還有近幾年才有的會試,殿試,這其中又有多少是埋頭苦學的?
    在京畿道試取得不錯名次,這的確是值得振奮與高興的,但這從張榜那刻起就已經成為過去了。
    接下來的才是關鍵。
    如果不能金榜題名,那一切都是空談。
    這就需再等三年了。
    “子和,這次你來虞都,按理說盤纏不該拿如此少啊?”在寒風呼嘯下,一名同伴縮著脖子,似是想到了什麽,探頭對焦駿宗說道。
    “是啊子和。”
    另一人聽後緊隨其後,“憑你在這屆道試所取名次,拋開那些想跟你定親的不談,還不說府裏縣裏的賞賜了,想與你結份善緣的不少,就我知曉的,給焦家村修路架橋,甚至修水渠的都有十幾號吧?”
    “這些拿在手太燙手。”
    焦駿宗聽後,神情有些悵然,“所謂的善緣,這些難道是免費的?”
    這話一出,叫駱廣毅他們露出各異神色。
    顯然他們對這些是了解的。
    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啊。
    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不然憑什麽人家不找別人,偏偏就找上你了?
    這不就是看上你身上的機會了?
    幾十到上百不等,這對人家來講是九牛一毛,甚至連一次風花雪月都不夠,可這對於他們來講卻是一筆巨財。
    讀書讀的越多,特別是一路參加縣,府,道諸試,這期間所經曆的,所見識的,讓他們無不清晰感受到差距。
    甚至有些差距,在他們內心深處是絕望的。
    你奮起一生追求的,可能就隻是人的起點。
    “是啊,拿起來太燙手了。”
    駱廣毅帶有感觸,似笑非笑起來,“我這次不過才考進前百,還是最靠後的,即便是這樣,都有一些人來村上了。”
    “甚至在道城,被稀裏糊塗搶去定的婚,都因為幾句話,就讓人主動來退了,還賠上了厚禮,嗬嗬……”
    見駱廣毅如此,焦駿宗心中暗歎口氣。
    對這位好友的經曆,他是清楚的。
    而不為所知的,其之所以打算提前趕來虞都,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帶著這位好友一起。
    跟先前的灑脫比起來,如今駱廣毅要變得沉默不少。
    “對於我等來講,走到今日不容易。”
    焦駿宗收斂心神,語氣低沉道:“啟蒙,進修,遊學,這一晃就是十餘載,其中的艱辛,苦楚,唯有我等自己最是清楚。”
    “在道試中取得名次,對我等來講,是拿到了前來虞都參加會試的機會,但對別人來講,這同樣也是他們的機會。”
    “這其中的誘惑有多大,我就不提了,我想說的是我等別作踐自己,如果真經受不住誘惑,今後的我等,勢必會恨眼下的我等,為何沒有把持住本心的。”
    “子和說的是!!”
    “不錯!”
    “是這個道理!!”
    焦駿宗的話,引起同伴的附和。
    他們是熟悉焦駿宗的,畢竟是一起相伴許久,焦駿宗沒有選擇接受,這就代表著其真沒有這樣。
    這也使他們沒有顧慮後悔了。
    ‘還好接受善緣的,隻有那些為村中修路架橋,興渠建學的,這些對的終究是整個焦家村,而非是自己。’
    而在此等態勢下,焦駿宗思緒有些駁雜,他可以拒絕那些來家裏的人送上的善意,但他卻無法代表整個焦家村,拒絕那些為村裏做事的善緣。
    畢竟家裏或有矛盾,或有狀況,但在對外上一個個還是念著他的,而村裏就不一樣了,更何況家裏的人,特別是祖父祖母,還要在村裏好好過活的。
    一想到這些,焦駿宗心底燃起鬥誌,他這次一定不能辜負家裏的期盼。
    自己在道試上高中,名次靠前,已在無形中改變家中命運了,特別是他四叔的傷腿,也得到了名醫診治,雖說不能像當初那樣,但也不至於今後會跛,他至今都難以忘記,一向寡言的四叔,性格潑辣的四嬸,當著他的麵痛哭的場景。
    其實家中的那些長輩都不壞,他們隻是有太多不能說的委屈了。
    尤其是他的那些弟弟妹妹,一個個的日子比先前都好過了,這是最讓焦駿宗感到高興的。
    作為家中長房長孫,自幼就集寵愛於一身,好在他有一位明事理的娘,對他講過很多,這也使焦駿宗很注重親情。
    ‘娘,這次孩兒不會叫您失望的!!’
    腦海裏,浮現出自家娘親的麵龐,焦駿宗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堅定,盡管他知明歲的會試一定很難,但他並沒有絲毫懼怕。
    “吱……”
    刺耳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幾人的思緒。
    “子和!”
    在一人小聲提醒下,焦駿宗站起身來,跟著駱廣毅他們紛紛起身,一行快步朝不遠處的小院走去。
    “真拿你們幾個沒辦法。”
    打開院門的中年,看著焦駿宗幾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就按你們說的,一月一結,也就是看在你們是讀書人的份上,換做是旁人,是萬不可能這樣的,你們也都打聽打聽,在虞都這邊,哪有一月一結的啊。”
    “是是是。”
    焦駿宗連忙拱手應承,麵上帶著謙遜笑意,“我等也知這很難,但我等……”
    “不說這些了,定了就是定了。”
    不等焦駿宗講完,那中年擺擺手道:“咱們啊一手交錢一手交房,還有,下月的租金,必須在最後五日內交上,不然就別怪我上門叨擾了。”
    “好說,好說。”
    焦駿宗笑著應下,心中卻暗暗鬆了口氣。駱廣毅幾人也紛紛稱謝,隨他一同接過房門鑰匙。院落雖小,但勝在清靜整潔,離內城是有段距離,但對他們來講,能找到這樣的位置已經很不錯了。
    在京畿道城經曆過的,他們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折騰了盞茶功夫,一行送走了房主,這才難掩激動的湧進小院,各自選定住處。焦駿宗放下行李,環視這簡陋卻踏實的居所,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窗外斜陽灑落,映照進窗欞,將斑駁的光影鋪在粗布床榻上。
    “子和,我等也算有了落腳之處。”
    駱廣毅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滿是慶幸與期待,“接下來要好好修整一番,順帶熟悉下周圍環境,畢竟要住上一段時日。”
    “是的。”
    焦駿宗笑著點頭:“希望我等就此一次經曆吧。”
    “肯定!!”
    駱廣毅先是一愣,隨即便重重點頭道。
    “哈哈!”
    二人相視一眼,無不是大笑起來。
    “子和,這房主挺好的。”
    大笑之餘,一人跑了進來,笑著看向二人,“適才我前去廚房,看到堆放有不少幹柴,這下可省卻不少麻煩啊。”
    “如此還等什麽。”
    聽到這話,焦駿宗笑著說道:“快些打水,生火,把我等拿的餅多取些,先吃些湯餅暖和暖和。”
    “我去打水!!”
    駱廣毅自告奮勇。
    “那我去生火。”
    跑進來的那人,立時便道。
    對他們來講,燒火做飯這些,雖說平日裏無需他們操持,但自幼的經曆,卻已深入他們骨子裏,即便如今身份不同,動手生火卻也毫不遲疑。
    “終於能吃頓熱乎飯了。”
    “一會兒我要多吃些。”
    “諸位,鑒於我等在此落腳,等明日吧,我上街買些肉來,我等也好好打打牙祭,就算慶賀了,如何?”
    “子和,真的假的!?”
    “好啊!!”
    “早就該如此了,哈哈……”
    在大雪紛飛下,這間小院洋溢著笑意,不複以往的冷清,對於焦駿宗他們來講,能夠在天子腳下有個落腳之處,提前熟悉環境,認識更多的同時,還能有一處能安心備考的環境,這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
    至於說喧囂熱鬧的虞都內外,先前到底有什麽輿情,發生了哪些事情,這對他們來講是不重要的。
    畢竟趕來虞都的這幾日,他們所求的就是眼下所有的,他們懷揣著希望與期許,甚至帶有極高的鬥誌,隻為能在明歲的會試高中,這樣他們就能參加殿試,而一旦在殿試中金榜題名,那他們就真的逆天改命了。
    隻是此刻的他們,卻不知願意租給他們小院的房主,卻在他們忙碌之際,冒著風雪前去了一處地方。
    “謝少爺賞。”
    中年連連點頭,對眼前青年道謝。
    看著手中所捧銀錢,中年是那般的激動。
    “去吧。”
    青年麵無表情的擺擺手,“做好該做之事,莫要出現差池。”
    “放心吧少爺,小的知道該怎樣做。”
    中年立時拍著胸脯保證。
    很快,這裏就恢複了安靜。
    可沒多時,劉諶似笑非笑的從屏風後走出,打量著臧浩的背影,“臧都還真是有閑情逸致啊,居然會幫襯這幾位農家學子。”
    “駙馬爺,下官做此事,是有目的的。”
    臧浩轉過身來,抬眸看向劉諶,目光沉靜如水,“這幾人雖出身寒微,卻心性堅韌,眼下不過是暫借居所,來日若真金榜題名,他日或可為朝廷多添助力。”
    “再者言,為首的那個焦駿宗,正是安和縣人士,而值得一提的,是京畿道長史林凡,派人去了焦家村,據底下的人來講,派去的人,跟此人談了許久,但具體談了什麽,卻是不知。”
    “臧都的意思……”
    劉諶一聽這話,立時生出警覺。
    “下官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臧浩神情自若道:“畢竟這段時日查到的,駙馬爺也是知曉的,有些事,似乎比我等想的要更複雜。”
    劉諶眉頭皺了起來。
    虞都內外的暗潮洶湧,有數股線是直指京畿道的,這其中就牽扯到了朝中、地方大員,在一切沒有查明之前,如何小心謹慎都是不為過的,也是在這一刹,劉諶對這個焦駿宗產生很大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