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正統七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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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嘟…”
    鍋子在爐火上輕輕顫動,白氣裹著香氣一陣陣往上湧,劉雍拿著筷子,點了點鍋裏翻滾的肉片,笑著說道:“駙馬爺,這火候剛好,趁著吃,再煮肉就老了,不是那個味兒了。”
    “好。”
    尹玉報以微笑,夾起一筷子薄如蟬翼的羊肉,輕輕在蘸碟裏滾了一圈,送入口中,肉質鮮嫩,蘸上特製的醬料,香氣四溢,頓時滿口生津。他微微頷首,讚道:“果然火候拿捏得準,這鍋底香而不膩,肉片更是切得恰到好處。”
    劉雍聞言咧嘴一笑,看向同桌的其他人,“諸位就別拘著了,快吃,將軍府別的沒有,就是這肉管夠,嗬嗬……”
    “是。”
    “定要嚐嚐。”
    “這味兒確實地道。”
    在鍋氣蒸騰間,眾人紛紛動筷,笑聲與讚許聲此起彼伏,鍋中湯色漸濃,香氣愈發醇厚,劉雍吃的很少,趁著今日在此宴請一行喝了幾杯酒,目光卻始終落在眾人身上,見他們吃得盡興,臉上透著淡淡笑意。
    自接替戰死西川的勳國公李進,以征西大將軍職坐鎮西涼,劉雍是不敢有絲毫鬆懈,生怕西涼邊陲有何變故發生。
    當然在劉雍內心深處是安定的,不似在朝中那般處處提防、小心謹慎了,畢竟邊關雖苦,卻無宮闕之深、權柄之鬥。
    劉雍亦覺此地反得自在。
    在西涼邊陲坐鎮這幾年來,劉雍的心思皆在邊防戍守上,操練兵馬、修繕城防、安撫軍民、勘察地形、興屯建渠,無一不是親力親為,勳國公李進生前所為,使西川與大虞關係降到了最低。
    作為大虞武勳,領征西大將軍,劉雍深知肩上擔子分量,既要穩住西陲邊防,又要防患於未然,大虞經曆的太多,斷不能再有其他狀況發生。
    這種時刻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的狀態,劉雍一直保持到正統五年的那場北伐,說實話當北伐消息傳至西涼時,不止劉雍不敢相信,於各地戍邊的將校兵卒皆是震驚不已,誰都沒有料想到天子竟然會發動此戰。
    關鍵是此戰配製太強了,上林軍大統領孫斌,南軍大將軍張恢、征北大將軍李鷹……這都是大虞熟悉的武勳將帥,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此戰中樞派遣十幾萬精銳,這份魄力與果決是超出很多人預料的。
    盡管在此之前,中樞層麵發生的一些事,通過各種渠道或方式傳至西涼,這也使很多人在三後之外,知曉了新君的手段與厲害,但這終究是差點意思,對於戍守邊陲的群體來講,他們渴望的其實很簡單,能夠在有限的歲月中獲取軍功賞賜,隻是涉及到兩國的戰事豈會輕易打起來。
    平日裏更多是摩擦與試探。
    而在這種態勢下,虞都傳來的消息,太皇太後薨逝了,這在別處怎樣不知,但在西涼邊陲是有震動的。
    擔憂,彷徨,忐忑……各種情緒在交織下蔓延,對於在中樞的天子,不少是心中沒有底氣的。
    是。
    在那之前,新君是展現了手段與城府,使得朝中局勢發生不小變化,但是這誰能確保這不是背後有人撐腰才促成的?
    誰都說不準啊!
    而在太皇太後薨逝的同時,皇太後還被遺詔廢黜了,這就更在無形中加劇了這類複雜情緒的蔓延。
    沒辦法,誰叫新君太年輕了。
    萬一在此等背景下,大虞真要再出什麽狀況,特別是軍務層麵的,大虞倒是該何去何從啊?
    這種情緒蔓延下,地方,尤其是邊陲,其實是發生不少事情的,直到北伐一役的打響,特別是一係列戰績傳回中樞,傳至地方,這所帶來的衝擊與震撼是極大的。
    也是在這種態勢下,繼北軍之威後,南軍,上林軍,羽林軍之威憑借傲人戰績遍傳大虞上下,這使得很多人被傳唱,而這其中傳唱最廣泛的,絕對非羽林莫屬,一個是他們太年輕了,一個是他們太搶眼了,而在這廣泛傳唱的背後,還藏著更深層次的期許,是否有朝一日能像他們一樣被天子挖掘,重用,甚至是憑功厚賞呢?
    這種念頭一旦有了,一切就跟過去悄然發生變化。
    大虞皇權的分散,是分為中樞層麵,天下層麵的。
    沒有打北伐一戰前,楚淩所做的種種,僅是將中樞層麵的分散凝聚,捎帶小氛圍地方層麵。
    這在沒有太大變數下,可以確保體係運轉下去。
    而打了北伐這一戰,這使得一切都改變了,特別是在民間輿情中,涉及到天子的言論,既又說像太祖的,又有說像太宗的,而沒有人發現大虞新舊權力過渡,其實到這個時候已徹底渡過了。
    大虞真正迎來了正統朝時期。
    盡管正統這一年號,用了五年之久,但是在此之前沒有深入人心,而隨著北伐一役的徹底勝利,使得正統二字真正鐫刻進萬民心中。
    百姓開始相信,這天下終究是大虞的天下,縱使邊患未絕、內憂偶現,可隻要正統在,人心便有了歸處。
    這樣的事,不止在西涼發生,也在大虞別地發生。
    而最為直觀的例子,是上林軍要從各地邊陲抽調一批精銳補充,這使得無數戍邊將校及精銳都搶著報名,唯恐落選。
    在此等大背景下,大虞軍中其實已悄然發生根本性轉變,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遠在中樞的楚淩預料下。
    改革不是一拍腦門決斷,這是需要審時度勢下,分步驟,分區域,分方式的去進行,不能一上來就搞大刀闊斧的改革,需以時勢為基,以民心為錨。
    北伐之勝,不僅立威於外,更聚心於內,此即天時、地利、人和俱備之際。
    楚淩深知,若於此際驟行激進之舉,反易激起反彈,故以軍功為引,漸次收權,使地方軍鎮在榮耀歸心中自然向中樞靠攏。如此不動聲色間,方能達到預期所想種種。
    “日子過的真快啊,又是一年,眼下是正統七年了啊。”
    宴席結束,天已很晚。
    而在征西大將軍府卻是燈火通明。
    身倚座椅的尹玉,聽聞劉雍帶有感觸的話,他的心底亦生出感慨與唏噓,抬眸看向門外時,白雪在寒風裹挾下飛舞。
    是啊,過的真快啊。
    正統七年了。
    也不知中樞怎樣了,東籲前線怎樣了。
    自奉旨離都以來,尹玉是一刻不敢鬆懈,率領著出使西川的使團跋涉千裏還多,這一路是曆經艱辛險阻,終抵西涼治下,而這不是結束,僅是一個開始,在西涼等待了半月之久,這才收到來自西川方麵的回函,允許大虞使團入本國邊防,朝西川腹地進發。
    兩國交涉素來不易,這背後的辛酸與難處,唯有親身經曆者方能體會。每一步退讓與堅持,皆需權衡利害,揣度人心,稍有不慎便會功虧一簣。
    而國與國之間的交涉,離不開一個本質,即一切皆以本國利益為主,任何情感與道義的考量,皆需讓位於此。
    尹玉深知此次出使必將困難重重,畢竟在西涼因為有些人的不理解,就已經發生一些事情了,這要是去了西川就更不一樣了,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未曾有過半分退縮。
    風雪敲打著窗欞,尹玉收回目光,看向劉雍說道:“輔國公,後日使團就要踏上去往西川的征程,有些事可以對您講明了。”
    坐於主位的劉雍,手下意識抖動了一下,劉雍神色微凝,抬眼望向尹玉,不知為何,劉雍覺得他此前猜想是沒錯的。
    “這次奉旨出使西川,其實是為混淆國內外視線的。”而在這等注視下,尹玉表情正色的說道:“在此之前,東籲叛首意外身死,涉及此處有司所探情況恐與……”
    隨著尹玉娓娓道來,將此赴西川前因後果講明,劉雍的表情徹底變了,他難以置信的看向尹玉。
    說實話沒有講這些前,他對天子的這一決斷,同樣是帶有不理解的,就大虞跟西川的關係,這如何能和親啊,兩國豈能就此就徹底改變,別到最後反而惹來更大禍患。
    可如今聽罷全盤謀劃,才知天子高瞻遠矚,表麵和親,實則借機遣使深入西川腹地,以此混淆西川高層視線,為大虞爭取布局之機。
    此舉看似屈己從人,實則以退為進,掩人耳目之際,暗藏經緯之謀。
    “駙馬爺。”
    想到這些,劉雍呼吸略顯局促,抬眸看向尹玉時帶有些許愧疚。
    “輔國公,有些話就不必說了。”
    尹玉微微一笑,朝劉雍擺擺手道:“當初領此差事前,陛下就說了,此行前期定遇各種曲解與別的,對此本官早已有心理準備了,說實話本官還要謝過輔國公的,如若不是先前輔國公強勢表明……”
    尹玉越是這樣講,劉雍就越是生愧。
    “其實這次本官帶隊趕來,陛下是有口諭要頒於輔國公的,不過陛下強調,在本官沒有收到西川方麵明確回函前,使團確定要趕赴西川腹地,這是不能頒於輔國公的。”
    在尹玉講這些話時,劉雍神色一凜,跟著就站起來了,而見劉雍站了起來,尹玉亦緩緩起身,目光沉靜如深潭之水。
    堂外風雪愈發緊了。
    “陛下口諭!”
    “臣…征西大將軍,劉雍,恭聽上諭!”
    在尹玉的注視下,劉雍單膝跪地,畢恭畢敬的作揖行禮,此刻的他代表的就是天子,這讓尹玉有些思緒萬千,但很快就恢複過來。
    “此番對西川攻略,乃涉大虞國運之謀,東籲叛逆竊我疆土,坑害黎庶,使我朝軍民至親分割,而此前數十載間,我朝從未舍棄收複舊土之念,然內有奸佞作祟,外有強敵幹涉,致使此事遲遲懸而未定。”
    “今對我朝而言,乃千載難逢之良機,故而大虞上下當勠力同心,為收複東籲叛逆所竊舊土而奮戰。”
    “鴻臚卿尹玉此去西川身兼重擔,待所領使團入西川境,卿當在西涼配合,以確保此番能順利收複舊土,使我朝疆域真正凝一……”
    聽著尹玉所明口諭,劉雍心底是振奮的,僅僅是透過這些,他能清晰感受到遠在虞都的天子,有一舉收複東籲全境之決心,如果此事真能辦成的話,這對大虞將會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與之相對的,是對周遭諸國將有不小震懾!
    命運的齒輪悄然間轉動,每一步都暗含機鋒,每一言皆為伏筆。這場棋局早已超出尋常邦交的範疇,是一場關乎國運的暗戰。
    風雪叩窗之聲漸次清晰,劉雍仍跪於堂中,脊背挺直如鬆。尹玉凝視著他,待講完後上前去攙劉雍。
    “輔國公,此番要多勞您費心了。”
    而在講這些話時,尹玉將攜帶的密諭,還有他所寫的密信,一並交到劉雍手中,低聲道:“密信中詳述使團行進路線與聯絡暗號,另陛下親筆手令,輔國公切記不可叫外人知曉此事,務必妥善保管,陛下說,國朝大計皆靠大虞肱股同心共濟,輔國公乃社稷柱石,望不負聖眷。”
    劉雍雙手接過密諭與密信,這一刹他是有觸動的,一種沉甸甸的使命感湧上心頭,但與此同時,也叫他敏銳察覺到一點,天子此舉恐還有其他深意,這讓劉雍下意識聯想到西涼一帶所知種種了。
    西涼久為邊陲重鎮,扼守要道,兵戈之氣未銷,民風剽悍,且與西川毗鄰,素來便是各方勢力覬覦之所。
    這也使西涼治下存有一些狀況,此前因為種種緣由,劉雍雖知一些情況,但卻沒有出手去解決。
    可這次,劉雍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在這封密諭之中,肯定有涉及對西涼的指示,或許在對東籲叛逆一戰中,西涼一帶不能直接參與到戰事中,甚至要盡可能避免與西川爆發大戰,畢竟雙線作戰乃兵家大忌,但是趁此機會將西涼暗藏隱患鏟除幹淨,以為後續積極謀勢,這必是天子深謀遠慮下所定,也是這樣,使得劉雍心底燃起了高昂鬥誌,這不正是他所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