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正統七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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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啊,過的真快啊。”
窗外寒風呼嘯,雪花紛揚飄落,尹玉立於窗前,望著夜空出神,那輪皓月孤懸,心底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要是在家的話,那定是很熱鬧。
“駙馬爺想家了?”
耳畔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尹玉的思緒。
“怎能不想呢。”
尹玉笑笑,伸手捏起窗沿的積雪,輕輕一撚,碎玉般的冰晶在指間簌簌作響,“你難道不想?”
言罷,尹玉轉身,看向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王忠。
“自是想的。”
王忠報以微笑,“早年在上林苑時,下官最期待的就是年,大家圍聚在一起,包餃子,燉肉,玩鬧,說笑,還有在聚餐時,不被發現的話,還能偷喝幾杯酒,嗬嗬…”講到這裏時,王忠眼中泛起一絲溫情。
那是陛下在上林苑的時候。
尹玉打量著王忠,表麵沒有變化,可心中卻思量起來。
“現在過年,也挺好的。”
而在尹玉注視下,王忠輕歎一聲,眉宇間似有幾分惆悵,“家裏有老娘備的各種吃的,弟弟妹妹也能放假歸家,這在下官還年輕時,是想都不敢想的,每每看到娘紅著眼眶,說過上好日子了,你們也都爭氣,下官這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其實他還很年輕啊。
聽到這話時,尹玉的心中微微一顫,在平日裏,他看到的王忠,是雷厲風行的,是果敢堅毅的,作為錦衣衛指揮僉事,天子最信任的錦衣,即便遇到再大的挑戰,也斷不能流露出絲毫軟弱。
可今夜的王忠,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任由記憶流淌。尹玉默默望著他,忽而明白這飛雪寒夜,不隻是屬於自己的思念。
他記得王忠的父親,正是在西涼一帶戍邊的兵卒。
“本官記得,王僉事娶妻了?”
想到這裏,尹玉開口詢問。
“是,娶了。”
王忠低頭摩挲著繡春刀柄,聲音輕了幾分,“下官的妻子,是下官家鄉的,早年要沒有她在,說不得下官就活不到現在了。”講到這裏時,王忠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尹玉露出一抹驚詫。
據他知曉的,錦衣也好,羽林也罷,成年的有不少求得恩典,迎娶的乃是巾幗女子,這是在上林苑相熟相知的。
王忠長的其實不錯,尹玉不相信在巾幗適齡女子中,沒有不對其傾心的,可他卻選擇了遠在家鄉的女子。
不是他心有成見,覺得王忠所娶妻子配不上他,而是據他所知,巾幗女子是讀書識字的,是有一技之長的,這在大虞其實是很少見的,至少尋常人家的女子是斷無可能讀書識字的。
關鍵是巾幗的女子,即便是嫁人了,依然可繼續在巾幗內任職,這是天子特許的,不是說嫁人了,就隻能相夫教子了。
當然要懷有身孕,是會受到一定照拂的,而到臨盆生產時,不僅會安排醫匠負責,產後還能在家休養。
“下官的妻子是因為一句話,在家等了下官六年,此生下官有三個不能辜負,一不能辜負陛下恩養,二不能辜負家人,三不能辜負的,就是她了。”
當這番話講出時,尹玉的表情變了。
這話要是別人講,他或許會有疑,但出自王忠之口,他是相信的。
“下官與妻子成婚時,陛下是有賞賜的,其中有一件是禦賜了一根雞毛撣子,用陛下的話來講,若下官敢欺負她,在家中作威作福,就拿這雞毛撣子使勁打!”
在尹玉的注視下,王忠笑著講述先前發生的事。
尹玉忍不住笑出聲,對王忠打趣道:“等此去西川事了,本官一定到府上拜訪,看看弟妹是怎樣打王僉事的。”
“嗬嗬…”
王忠笑了起來,“去可以,但這一幕駙馬爺恐見不到了,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下官的妻子心思都在孩子上了。”
“懷孕了?”
尹玉略顯驚詫道。
“是。”
王忠洋溢著笑意,言語間透著十足的幸福,“奉旨離都前,剛診出喜脈,已有兩個多月,現在是快五個月了。”
此刻的王忠,哪裏還有外人麵前的冷漠,有的隻是為人夫的喜悅,為人父的驕傲,在他的背後,有一個小家在等著他。
看著王忠,尹玉是有觸動的。
一個人在外人眼中再鐵血冷硬,終究也有柔軟歸處。這世間最動人的,不是功名顯赫,而是不管在何處,有多晚,都有掛念你的人在。
當初他願意以身犯險,領旨遠赴西川斡旋,為的就是想讓家中的妻兒,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嘛。
當然這種想法,在一路趕赴西涼的途中,期間的所見所聞,也讓尹玉有了更深的感悟。
他親眼見到邊關將士風餐露宿卻無怨無悔,邊疆百姓有期待的過有奔頭的日子……這些是在中樞,在虞都,在京畿所見不到的。
或許大虞仍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和不足,但誰都不能否認今下的大虞,比之先前是朝著好方向走的,而非是倒退敗壞的。
尹玉為何感慨日子過的快?
不就是大虞真的在變好嗎?
算算時日,今上克繼大統已有八載有餘,這在最初那幾年,誰會敢想這些啊,那時四方動蕩,內憂外患,特別是中樞格局詭異,如果這不能改變,縱使大虞國祚能夠延續,但也難逃江河日下的命運。
可如今不一樣了。
別的不提,僅是征伐這塊兒,大虞在正統朝是少了很多,但真要打起來,必然是質量極高的仗!
正統五年的北伐是這樣。
正統七年的東征亦如此!!
對此,尹玉無比堅信!!
“待到西川事了,我等返回都城,將差事交接好,尹某定攜妻帶子,登門向王僉事討一杯喜酒。”
“好說,好說,嗬嗬……”
王忠拱手作揖,笑意更濃,“那下官先謝過駙馬爺了。”
二人相視而笑。
“駙馬爺!僉事!!”
在此等態勢下,堂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跟著就有聲音傳進,尹玉、王忠聞聲相視一眼,隨即便朝堂門處看去。
“西川有密報傳回。”
在二人注視下,百戶秦峰快步踏入,神色凝重,手中緊握密報,王忠聽後,在尹玉的眼神示意下,立時上前接過密報。
在查驗了火漆完好無損後,王忠迅速展開密報,目光急掃內容,臉色驟變,隨即便朝尹玉走來。
見到此幕的尹玉,心中頓時一沉,眉宇間驟然凝聚起肅色。
密報上所載之事,遠比預想的更為棘手。
“看來西川國內,有人不想叫我等順利進抵啊。”過了許久,尹玉低沉的聲音響起,讓此間氣氛有變。
“真要有設伏的話,恐對使團來講很不利。”王忠皺眉道:“駙馬爺,要不要向輔國公言明此事,從邊軍中抽調些悍卒,這樣……”
“不行。”
不等王忠將話講完,尹玉抬手打斷,“真要這樣做的話,反倒是遂了他們所願,到時西川皇帝得知此事,定然會心生警覺的,這不利於我等後續要開展的事宜。”
“可是…”
王忠欲言又止。
雖說在這次出使西川中,除卻錦衣衛抽調的精銳,還有從禁軍等處抽調的精銳,但這規模是有數的。
這遇到小規模衝突與伏擊尚可應對,如果對方是蓄意為之,雙方兵力懸殊之下,恐難全身而退。
在王忠、秦峰注視下,尹玉在堂內來回踱步,見尹玉這般,二人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透過此事,可以篤定一點。”
約莫盞茶後,尹玉停了下來,伸手說道:“西川的奪嫡之爭,比我等要預想的更激烈,有人不想九皇子夏吉得更大勢,但也是這樣,對我等來講反倒是一次機會,如果能趕去西川腹地,將這件事提前爆開,那……”
“駙馬爺的意思,是將此事與夏吉攀扯上?”
見尹玉停了下來,王忠神色一凜,立時就明白尹玉何意。
“不錯。”
尹玉點頭道:“若本官沒有記錯的話,西川所置鎮東大將軍皇甫昭,乃是那夏吉心腹中的心腹。”
“如果不能將此事轉為夏吉攻擊其他人的利器,那皇甫昭是斷然不會出手的,畢竟其所在位置可被不少人盯著,但要是能促成……”
“讓下官去吧。”
聽到這話,王忠立時道:“此事……”
“不行,你不能去。”
不等王忠將話講完,尹玉擺手打斷,“有這件事發生,本官還能篤定一點,那個北虜公主定然在背後起到了作用。”
“相較於其他隨行的將校,反倒是你的身份最引人矚目,要是你離開使團的話,恐會有別的事端發生。”
“駙馬爺,讓標下去吧。”
尹玉話音剛落,百戶秦峰就上前道:“不管是什麽事,標下定能辦好的,僉事,屬下願立軍令狀!”
對尹玉講完後,秦峰目光堅毅的朝王忠抱拳行禮。
尹玉沉默,目光在秦峰臉上停留下來。
此行是異常凶險的,說不定半路還會遇到伏擊,稍有差池便性命難保,但眼下局勢緊迫,需有人潛行傳遞消息,製造聲勢。
更別提就算去了西川東域,見到了那個鎮東大將軍皇甫昭,對方也未必會有所回應,畢竟這是在敵國境內,而非是在本國。
“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忠皺眉,上前拉起秦峰,聲音低沉道:“這可不是在我朝治下做事,西川跟我朝的關係並不好。”
“想好了。”
秦峰咧嘴笑道:“羽林尚能深入敵後揚威,錦衣同樣也不差,曾是一個鍋裏搶飯吃的,不能叫羽林瞧不起咱錦衣啊。”
“你這家夥!”
聽到這話,王忠忍不住笑罵起來,拍了下秦峰的肩,隨即王忠轉身,表情正色的看向尹玉,“駙馬爺,您覺得呢?”
這是王忠的態度。
對秦峰,他是信任的。
尹玉凝視秦峰片刻,終於頷首:“既如此,此行便交予你。沿途切記隱蔽行蹤,本官會寫一封書信,一定要親手交到皇甫昭手中,還有,在趕赴西川東域途中,還要散布一些消息,所以跟你同行的必須要機靈可……”
但後麵的話,尹玉硬生生止住了。
錦衣要不可靠,那在大虞就沒有可靠的了。
“標下領命!”
秦峰抱拳一禮,擲地有聲道:“駙馬爺放心,標下定會把一切安排好,隨標下前去的,您放心。”
“嗯。”
尹玉點點頭道:“待此事結束,不必深入西川腹地,一定要安全回征西大將軍駐地等候,後續可能還有別的要務,需你等在暗中來辦。”
“是。”
秦峰再度應道。
尹玉不再多言,轉身便朝書案走去,待撩袍坐下後,尹玉將所持密報放下,眉頭微蹙,提筆蘸墨,凝神片刻後便在紙上疾書,字跡剛勁有力,時下他要做的事,不止涉及到使團安危,更關乎國朝核心利益。
他必須要斟酌清楚,將所謀之事做好才行。
在尹玉寫信之際,王忠將秦峰拉到一旁,低聲叮囑起來,這其中肩負的職責不同,有一些機密,王忠覺得有必要讓秦峰知曉得更清楚些。
作為指揮僉事,錦衣衛高層之一,不管是對外,亦或是對內,王忠是有資格接觸到核心機密的。
尤其是隱龍衛傳回的機密情報,在奉旨離都前,涉及到西川境內的機密情報,王忠是獲悉很多的。
“今夜就走。”
當尹玉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二人,王忠立刻收聲,與秦峰一同轉身看向尹玉,尹玉將信紙吹幹,將信紙疊好放入密函之中,低首將密函封蠟之際,尹玉不忘囑咐道:“此去東域途中,要做什麽,本官都寫清楚了,待熟悉了這些,將其焚毀。”
講到這裏時,尹玉將密函拿起,與之一同拿起的還有一封書信,繞過書案便朝迎上的秦峰和王忠走來,將兩封信一並遞予秦峰。
“等此事結束,本官會在虞都設宴。”
“那敢情好。”
接過尹玉所遞的秦峰,在看了眼王忠,隨即笑著對尹玉說道,隨即秦峰將密信貼身放好,後退了數步,收斂笑意,鄭重朝二人一禮,“標下告退。”
在二人注視下,秦峰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沉穩而決絕。夜風穿堂,卷起廊下燈籠微晃,風雪比先前下的更大了,看著秦峰離去的背影,尹玉、王忠眉頭微蹙起來,不似適才那般輕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