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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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陳先生發話了,地支一脈也就不再藏私,被隋霖說成是“打手”幾位,毫不猶豫都施展出了各自的淩厲攻伐手段。
地支一脈再次變陣,陣法在兼顧防禦的同時,隻是重心偏向於攻伐神通,人人道場充沛靈氣如沸水,打仗嘛,吃錢呐。
袁化境再次祭出了本命飛劍之一的“火瀑”,在空中造就出一條岩漿滾滾的大火江河,畫弧上升,直衝鬼物。
餘瑜與那古劍仙英靈心意相通,本來袖珍身形的“少年”陰神,一劍遞出,如朝高空撒出一張疏而不漏的捉鬼法網。
苟存驀然現出真身,蹲坐在山巔,好個法天象地。隻見張嘴一吐,便有一顆滴溜溜旋轉的精粹金丹,顯化成為一輪驕陽,掠向那頭高懸的女鬼。
改豔跪坐在那頂香豔旖旎的風流帳內,她抬頭望向這些瑰麗景象,不管怎麽說,瞧著還是很漂亮的。
跟十四境修士切磋鬥法的機會難得,受點傷怕什麽,隻說韓晝錦的那座道山,瞧著一片廢墟,慘淡至極,為何物歸原主,她依舊不去修繕,原因很簡單,先前那個蜆飽含怒意、試圖伐山破廟的每一鞭,在道山上砸出每條溝壑,皆是一條蘊藏無窮真意的道法烙印!這不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先前隻守不攻,為陳先生盡量拖延時間,是餘瑜訂立的策略,雖說有幾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差點就給那頭鬼物走脫了,但是沒有人會因此埋怨餘瑜的失策。誰也不敢,十二人相互間心有靈犀,藏不住心思。何況陳先生作為監考官,若是被他……或者說他們知道了,“他”若是發起狠來,後果不堪設想……確實,千萬別想,一想就糟心,遭罪。
比如陸翬作為儒生,偏偏是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最慘的一個,都沒有之一。
以至於陸翬支撐了一頓時日,覺得還是遭不住,一顆道心隨時要碎,總覺得心魔隨時就會以道心裂縫處為道場作祟了。
陸翬不得不邀請袁化境祭劍,在他神魂上邊作那鏤雕的活計,強行剮去了他的記憶片段,再請改豔添補描摹了一些畫麵。
蜆冷笑不已,探出手去,隨便就將那條火瀑劍光給捏碎。
稚童從地上撿了樹枝,胡亂劈砍路邊的黃花,便真當自己是一位劍仙了?
她再輕輕嗬了口氣,將那張銘刻有無數龍虎山天師文字的法網給吹得支離破碎。
除非是天師持法印,仗劍親臨此地,否則任你將五雷正法玩出花來,終究是雕蟲小技,不是道法。
硯有意無意,低頭看了眼地支當中唯一的純粹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有些心不在焉,地支一脈的方生方死,習慣就好。但是先前陳平安到底是怎麽回事?
蜆見周海鏡暫時沒有動手的跡象,便偏移視線,那頭小精怪倒是機緣不俗,竟然學那遠古大妖煉化日精月魄來打磨金丹,吞之吐之,便可以讓一**日升空。
蜆畢竟是鬼物,見此耀眼光輝,下意識眯了眯眼,依舊不躲不閃,她那法相驟然擴大,伸出手將那輪驕陽攥在手中,砰然碎裂,無數金光迸濺開來,往大地灑落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隻是她那差點被大日燙穿手心的巨手也開始簌簌落灰。
蜆輕輕抖動手腕,凹陷掌心隨之恢複如初,些許道力折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三種各自為營的攻伐手段,卻有了一番不可思議的神通變化,崩碎大日濺落的每一顆金色雨滴,並未墜地,而是懸停在空中,冒出了一粒鮮紅色的火苗,雨滴與就近的雨滴之間,生發出一條紅色絲線,霎時間便編織出一張大網,從下往上,如撈魚,將蜆兜住。
蜆懶得使用遁法,任由那張法網收束,她攤開一條手臂,五指張開,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墨色長劍,抖了個劍花,劍尖處的光陰流水隨之劇烈晃蕩起來,她一劍斬開擁有三種神通的法網,身形化做一條長虹,好像有千百個“蜆”浮空於這條道路之上。山巔的苟且一瞬間就看到了那張雪白臉龐,近在咫尺,真是生死一線。
袁化境想要遞劍攔上一攔,那條路線上偏移出“一位”鬼物蜆,竟是更早趕到袁化境所在道場,將袁化境給割掉了頭顱。
又有一頭鬼物將那小如芥子的少年劍仙捏在指尖,輕輕碾碎。與這尊陰靈大道牽連的餘瑜當場七竅流血。
蜆心意微動,化作一陣粉末的劍仙英靈便被吸入她鼻中,那團裹挾一份凜然劍意的齏粉,便落入一處漆黑洞府之內,後者試圖破牆而出,始終撞壁不已。
踞坐山巔的苟且真身,反而是最後被她一劍斬成兩半。不過她好像故意沒有將他斬斃,仗劍落地,腳尖觸地之際,整座山頭便在一瞬間就被她煉化為臨時道場,在苟且就要自碎金丹之時,她便一劍戳穿金丹,力道掌控極好,並不會讓這顆品秩不俗的金丹裂開,蜆同時用類似從光陰長河當中“掬水”的手段,拘拿住了苟且的魂魄,既然地支一脈能夠死而複生,那麽她讓幾個小家夥變得半死不活,再以陣法切割天地,又當如何?
所有“蜆”歸一,袁化境的那顆頭顱也被她拎在手中,蜆一手持劍,一手提頭,環顧四周,耐心等待接下來地支一脈的對策。
遇上十四境,除非強飛升,仙人之流,還不是見麵即死的下場?這些小東西的戰績已經相當不錯了。
就說大學士蔡玉繕,不也是個紙麵上所謂的仙人,雖然走的是一條極其務虛的扶龍道路,不太擅長跟人捉對廝殺,肉身也不夠堅韌,但是蔡玉繕當時身在殷績殷邈父子身邊,本不該死得那麽輕巧,隻能說是陳平安這位嶄新飛升過於強橫了?
一鏡高懸,如明月當空。
蜆抬頭望去,明月中似有一條蜿蜒絲線,下一刻,便有一尊“蜆”的法相持劍掠至,攻殺“自己”。
蜆有些疑惑,先一劍將其攔腰斬斷。隻因為那個假象過於真實了,除了境界太低,蜆與之對峙,就像持鏡自照。
很快明月中便有源源不斷的“蜆”降臨人間,蜆接連斬卻三個元嬰境鬼物的“自己”,第四第五,皆是更符合虛妄二字的假象。
真真假假,那些法相在劍光下一碎再碎,如雪片紛飛。
一襲青衫出現在桐柏福地遺址所在道山,緩緩登山,輕輕躍過那些韓晝錦故意不作複原的溝壑。
漸次登高,陳平安不斷收攏那些蜆“鞭山”殘留下來的道意,很快身邊就有一條“黑色綢緞”飄蕩跟隨。
也不打攪韓晝錦,陳平安再來到劍修宋續這邊的道場,竟是一處鄉野曬穀場。也對,民以食為天,倉廩足知禮節。
宋續笑道:“陳先生,改豔讓我問個問題,若是我們拖到明日的白天,這場大考的評語,能不能得個‘良’字。”
陳平安啞然失笑,點點頭,“別說拖到明天,就是後天大後天的白天,我肯定都給你們一個‘優’。”
這場截殺,地支一脈本就是輔助,陳平安不奢望他們能夠斬鬼,其實就是一場“演武練兵”,讓地支快速成長起來,獨當一麵。
拖得越久,宋續他們就可以學到越多,虛、實兩種收獲隻會越多。
能夠成為地支一脈的領袖,自然不是因為宋續的皇子身份。
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驛路”,一把崔瀺親自幫忙取名的“童謠”。
飛劍“驛路”,能夠為地支一脈所有成員的身心,秘密打造出一條不染纖塵的陽關大道,以及十二座好似為他們道心暫作休歇的驛站。配合隋霖逆轉光陰長河的本命神通,再加上小沙彌的“禪定”,以及袁化境的那把仿製飛劍“倒流”。讓他們就像是光陰河畔的渡口旅人,既有通關文牒,也有足夠的盤纏。
能夠保證不死,且不跌境。
完全不用擔心道力折損,總能靠砸錢一事補回來。
至於第二把飛劍,尤其是取名,宋續是一位大驪皇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畢竟任何一個朝代,隻要出現歌謠,就跟服妖差不多,都是為掌權者所深深忌憚的麻煩事。
陳平安伸手往曬穀場外邊一抓,便將一些極為精純的煞氣籠絡過來,隨手丟入袖中。
地支已經祭出了那把“停水鏡”,上次就是這玩意,差點闖了彌天大禍。
陳平安剛要離開此地,去別的地方轉轉,一路“撿錢”。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說道:“陳國師,其實宋賡人不壞的,就是多謀少斷,性格稍微軟了點。”
陳平安點頭道:“一個從小到大隻敢躲起來發火、隻會砸絲帛綢緞的大皇子,確實是性格軟綿,難當大任。”
一個身為他們二叔的陪都藩王說不立儲君是對的,一個新任國師說難當大任……
宋續隻好硬著頭皮說道:“陳國師,我哥仍是可造之材。”
陳平安說道:“如果已經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當了儲君,再好好曆練一番,將來繼承大統,確實有機會當個守成之君。”
宋續艱難開口道:“懇請陳國師對我哥多些耐心。相信他經過這場老鶯湖風波,一定會有所醒悟的。”
陳平安說道:“當真不考慮考慮退出地支一脈?我自有手段讓你全身而退。至於重新補缺的地支一脈,整體實力也不會降低。”
宋續搖搖頭,眼神堅毅道:“陳國師,我已經熬過來了,真的!”
當下可能是皇子宋續距離那把椅子最近的時刻了,不過宋續還是選擇放棄。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實實當好地支一脈的領袖。”
宋續早就悄然祭出本命飛劍“歌謠”。
陳平安說道:“要讓這把飛劍變得更隱蔽一些。蜆是胸有成竹,自認肯定逃離此地,才會不在意這把‘歌謠’的存在。”
讓他想起了劍氣長城戰場的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那把本命飛劍也是不易察覺的存在,不過路數不同,她那把是極其細微,除非早有戒備,否則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宋續的歌謠卻是能夠化作無形,分散天地間,隻有傾耳聆聽之下才能夠發現些許聲音。地支修士人數眾多,典型的亂拳打死老師傅,一出手就是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反過來能夠幫助“歌謠”遮掩那些聲音。
宋續說道:“嚐試過很多法子了,很難。”
陳平安問道:“封姨就沒有告訴你解決方案?”
宋續尷尬道:“每次與封姨請教此事,前輩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厚著臉皮詢問兩次,我就不好意思繼續煩她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臉皮薄。”
宋續無奈道:“陳先生,你都幫了韓晝錦和餘瑜,也幫我一回,去封姨那邊當一次說客?”
陳平安說道:“得了‘優’字評語再說。”
飛劍“歌謠”的本命神通,就像一位上古歲月裏的采詩官,常年在野,替君王巡遊民間,到處采集歌謠,了解世情風俗農情。
除了能夠汲取天地靈氣,這把本命飛劍還可以吸納劍意道氣,文武氣運,甚至是一國氣數!
但是崔瀺提醒過宋續,貪多嚼不爛,小心這把“歌謠”生出靈智,反客為主。
昔年扶搖洲一役,白也的隕落,就是這麽被周密精心設伏,一點一點給耗死的。
大驪地支一脈成員,都還很年輕,他們當然遠遠無法跟那撥王座大妖相提並論。
隻是這個蜆,也沒辦法去跟那位人間最得意比較什麽。
此外地支一脈配合無間,王座大妖卻是各自為政,所謂聯手,也就真是個紮堆了。
宋續疑惑道:“陳先生,照理說,鬼物躋身十四境的這條道路,不該同時有兩位,青冥天下那位年輕宗主已經捷足先登。蜆?”
陳平安點點頭,“是很奇怪。”
先前那頭躲在陰間極久的十四境候補鬼物,之所以用竹籃堂蕭樸和“陳”字作為渡口,想要刺殺陳平安,就在於“爭先”二字。
徐雋在青冥天下那邊出了狀況?剛剛躋身十四境,運勢正值鼎盛才對,可能性極小。
李拔的猜測,或者說是完顏老景的猜測,化名甘青綠的蜆,她既是鬼物,也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
這是解釋得通的,蜆是十四境鬼物不假,但是她的合道之路,卻不是已經被徐雋搶先過橋的鬼道。
隻是不知蜆在那大綬王朝疆域,為何畫地為牢?處境類似仰止,被文廟規矩約束了?還是另有隱情,別有內幕?
陳平安問道:“這把飛劍的‘食量’有上限嗎?”
宋續搖頭道:“肯定有個上限,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了解上限在什麽‘水位’。”
陳平安說道:“還是太匆忙了。”
否則讓宋續往小陌那邊一丟,隔絕天地,將那劍氣吃個飽。
宋續說道:“陳先生已經做得夠多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再給他們一兩百年光陰,地支一脈修士陸陸續續躋身上五境,大有可觀。
再有一位飛升境劍修領銜,再加上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坐鎮?
大概寶瓶洲就等於多出“一位”十四境修士,做那大驪王朝的定海神針?
宋續他們的資質不成問題,隻要過了心魔一關,玉璞境還是不難的。何況此事,陳平安早就開始著手解決隱患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周海鏡身為純粹武夫,除非是她有朝一日,能夠躋身止境神到一層,才能夠陽壽高如林江仙、裴杯。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如果換成我對上你們,一定第一個收拾你,找機會禁錮住飛劍‘歌謠’……”
一座小天地,就是固定的“一”,對峙雙方,此消彼長,飛劍“歌謠”能夠影響到勝負走勢,甚至是決定生死。
性格穩重的宋續一下子就急眼了,“陳先生,你跟誰一夥的,說這種話有甚意思?!”
好像恨極了這位共斬薑赦、成功篡位的武道新主,見他踏足了那座女子陣師的道山,所以在陳平安離開韓晝錦那邊沒多久,蜆一邊揮劍斬碎好似無窮盡從明月走出的“自己”,再一劍將整座桐柏道場當中劈開,韓晝錦再開啟一座秘密護山大陣,結果不過是多挨了兩劍。
來到一座古老洞府門口,此地就是袁化境的道場,隻不過這位元嬰境瓶頸劍修,此刻腦袋不見了。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屈指一彈,便有一把無形飛劍在空中輕輕顫鳴,搖曳出一陣陣絢爛的鮮紅色火光。
洞府那邊站著兩尊被袁化境用作“護山供奉”的妖族修士,可惜跌境厲害,靈智不高,瞧見了陳平安便直呼隱官。
陳平安與他們點頭致意。
在陳平安進入大驪京城之前,地支一脈十一位修士,早已分出了兩座山頭,袁化境和宋續各為“山主”。
不過在真正的戰場,卻是精誠合作,比如在大瀆陪都戰場,就由擁有飛劍“夜郎”的袁化境收割人頭,必須讓他憑此增補戰力。
因此袁化境就多出了兩位生前是玉璞境妖族修士的傀儡。
他去拜劍台待了一段時日,閉過關。雖未成功,徹底將一副道身脫胎換骨,卻別有一番神清氣爽的新鮮道意。
地支一脈都覺得奇怪,真有這麽神?
袁化境當下處境的“瓶頸”,類似剛剛去了劍氣長城的左右,來到浩然天下的米裕。
他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夜郎”,“火瀑”。
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極其霸道,被飛劍斬殺者,就會被拘押魂魄,淪為袁化境的傀儡。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修士和純粹武夫,道力和修為折損頗多,至少會跌個一二境。
而且傀儡的靈智也會大打折扣,這就意味著“它們”的成長,極其有限,想要恢複原貌,就已經殊為不易,若是想要恢複巔峰之後,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袁化境有過幾種自己的大道設想,其中一種可能性,是隨著本命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它們也可以變得更加聰明,宛如二度開竅。但是提升飛劍品秩的磨劍石,何等珍稀,從何而來?大驪密庫興許有些庫藏,但是繡虎不在,畢竟誰都不清楚它們藏在什麽地方。
飛劍“火瀑”,顧名思義,袁化境一旦祭出此劍,既能從天幕引來一條大火瀑布,三昧真火如洪水流淌。關鍵是這把飛劍還能暗中牽引人身靈氣的沸騰和魂魄的,就像架起火堆在他人宅邸之內,極其針對修士,如大火烹煮湖海。對付純粹武夫的堅韌體魄,效果稍遜一籌,恰似大日炎炎,緩慢燒烤山嶽。
劍修往往會被本命飛劍神通影響道心和性格,袁化境極為強勢,宋續相對溫和,便是此理。
照理說,對付一頭鬼物,袁化境的這把火瀑,最是天然克製,沒奈何雙方境界懸殊太多。
其實袁化境還有一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卻當不得嚴格意義上的“本命”二字。
飛劍名為“倒流”,因為是仿品,由崔瀺親手煉製而成,仿自師弟左右的那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抬頭望去,實在是被惹煩了的蜆,一劍斬向懸空的古鏡,竟是落空,劍光在更遠處斬開一條光陰裂縫,又見白骨填壑。
蜆再遞出數劍,隻是無法斬出那把停水鏡的真相,讓這頭鬼物愈發暴躁,滿身戾氣直接顯化為一座黑色雲海,幹脆將那輪明月鏡給裹纏起來,就當是眼不見為淨。
被剁掉頭顱的袁化境,化作粉末的少年劍仙陰靈還在蜆的洞府內碰壁,一顆金丹依舊被蜆掌控……
大概是不想讓陳先生“守屍”,當宋續一聲令下,葛嶺在內三人瞬間有所動作。餘瑜哀歎一聲,姑奶奶被殃及池魚了。
蜆微微錯愕,連同“餘瑜”在內,加上袁化境和苟且,竟是一一死絕了。
一條光陰長河悠悠蕩蕩,三位地支成員重新歸位。
原來地支修士各自的一盞本命燈都掌控在同僚手中,來專門應對當下的形勢,主動將本命燈熄滅,再來逆轉光陰。
蜆站在原地,滿頭青絲瘋狂飄拂,看得出來,這頭十四境鬼物大動肝火了。
“新鮮出爐”的袁化境從洞府中走出,兩尊傀儡門神低頭拱手,恭迎主人“出關”。
陳平安若有所思。
袁化境解釋道:“我們的十二盞本命燈並不固定在誰手上,誰都可以將其熄滅,誰都可以幫忙點亮。”
陳平安說道:“說到底,還是蜆殺力不夠高,攻伐手段欠了火候,無法真正做到瞬殺你們十二人。”
袁化境點點頭,“崔國師說過我們地支一脈的立身之本,就是保命手段多,可以惡心人不償命。”
陳平安笑道:“瑕疵還是多了點,還需再接再厲。”
袁化境一邊重新祭出飛劍“火瀑”,嚐試著遙遙煮沸鬼物的體內靈氣,一邊說道:“謝了。”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自做事,各有所求,道謝就不必了。我相信寶瓶洲的未來是你們的。”
袁化境無法確定是真心的好話,還是綿裏藏針的怪話。
袁化境以心聲詢問一條大道路徑的可能性,“我將來能否通過‘夜郎’斬殺一尊神靈餘孽,憑此破境?”
陳平安搖搖頭,“別想了,你就算成功得手了,也勸你最好將這具傀儡轉贈給隋霖,讓他假冒神靈更真。否則以你目前的心性定力,隻會道心被神性浸染得一塌糊塗,我不希望地支一脈與你兵戈相向,務必斬殺一頭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
袁化境大失所望。他其實一直想要將“夜郎”改名為更為契合飛劍神通的“停靈”,認為更加名副其實。
而且斬殺一尊較高位的神靈餘孽,一直被袁化境視為破境契機之一。當然若是晚點再行此事,更好,依舊有機會可以成為袁化境由玉璞躋身仙人的大道機緣。
老聾兒,這位被說成是甘一般的老飛升,並不吝嗇藏私,與袁化境聊得比較投緣,讓袁化境的劍道裨益極多。
如果袁化境去的早了,老聾兒尚未在花影峰那邊定期開課傳道,也未必能夠聊得透徹,說到點子上,而且老聾兒也未必有後來的耐心。對著一群下五境中五境的少年少女修士,再來與一位不到百歲的元嬰境瓶頸劍修閑聊劍術,況且後者還彬彬有禮,態度端正,肯定是會覺得後者比較聰明的。
可若是去的晚了,老聾兒就已經搬離拜劍台,在花影峰那邊結茅長住。袁化境生性清高,自然不願意跟一群孩子坐在學塾內聽課。
如此說來,拜劍台之行,貌似也該是劍修袁化境的一樁緣法?
關於袁化境改名的想法,老聾兒覺得不錯,飛劍改名字,就跟譜牒修士修改道號差不多,是有大學問的,說不得什麽時候,天地便會給予一些微妙的回應。
不過甘供奉擔心誤人子弟,好心辦差事,害了這個煉劍勤勉的順眼晚輩。所以謹慎起見,就讓袁化境祭出飛劍,狠狠耍了一通,老聾兒作壁上觀,親眼確認過飛劍的本命神通,這才讚成袁化境修改飛劍名字,還額外評價一句,若是在劍氣長城,這把飛劍被避暑行宮給個“乙上”品秩,問題不大。就在袁化境下定決心之時,卻被憑空蹦出的一個貂帽少女那邊,挨了一頓罵,一個敢傻了吧唧開口一個敢稀裏糊塗點頭,你們真不怕撿了芝麻丟西瓜啊。
好個甘一般,本次席現在認定你是蠻荒派來落魄山的奸細,你必須與我好好解釋清楚,否則我就抓你去見掌律長命……
老聾兒隻好解釋一番,我若是蠻荒奸細,明知謝次席和小陌先生都已經身在山中,何必來落魄山送人頭,跨越天下送戰功?
謝狗卻說兵書上有那所謂的“死間”。
老聾兒苦著臉,思來想去,隻好搬出那位十萬大山的之祠,說自己來落魄山,是被這位前輩“說服”的,豈能是什麽奸細。
謝狗大怒,好好好,說怪話是吧,說我境界、眼力都不如老瞎子是吧,既然沒有了宗門公務,便是你我之間的私人恩怨了。
老聾兒嚅嚅喏喏,謝狗罵罵咧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袁化境連落魄山客卿都不是,也隻能是袖手旁觀。
貂帽少女也不教他什麽劍術,從不與他說任何練劍的門道,謝狗看袁化境的眼神,好像總是有些憐憫。
因為郭盟主就在拜劍台,謝狗時常帶著小嘍囉的白發童子一起去“總舵”那邊逛蕩。
算是跟袁化境混得比較熟了,反而問他一句類似佛偈機鋒的言語。
恰好,袁化境從小就親近佛家,否則他也不會在那座律宗寺廟,與“陳平安”偶然相逢。
當時謝狗問的,是那句“氣若懸絲,為道日損,會也麽。”
隻是一問,就讓原本元嬰境瓶頸已經有所鬆動的袁化境,一下子躋身了“幾近於無”的空玄境地。
瓶頸沒是沒了,卻是更大了,幹脆動也不而動了。袁化境卻是苦中作樂有大歡喜心,會心不遠,得其真意。
袁化境心知肚明,若是再被自己連這麽大的瓶頸都給破了,他極有自信,屆時自己的玉璞境,絕對不輸給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玉璞境。
在返回京城之後,袁化境經常飛劍傳信寄到拜劍台,好奇詢問一些跟修煉無關的問題,沒有回信,不虧,有答案,有賺。
例如“天地間為何單獨賦予劍修的本命飛劍諸多神通。”
明明是個笨學生提出的傻問題,反而讓謝狗這種天才覺得比較刁鑽。
總舵的三大巨頭,某天聚在石桌旁,將那封密信攤開在桌上,謝狗與上司虛心請教一事,“郭盟主,咋個辦?”
編譜官建議道:“好辦,當沒收到這封信,就說被手癢的甘一般私自拆開信封,回答不上來問題,被他吃了!”
不管怎麽說,拜劍台一行,收獲太多,所以袁化境就算捏著鼻子,拗著性子,也要這位山主當麵說一聲謝。
也無所謂心聲不心聲了,改豔徑直開口說道:“袁化境,打個商量,老東西的一身道意歸我,道身皮囊歸你,如何?”
袁化境默不作聲。
改豔說道:“一頭完整的十四境鬼物,你吃不消的!小心反而淪為它的傀儡,也別嫌‘死物’不值錢,隻是多出一位極有可能維持在飛升境的死士扈從,就夠你袁化境煉化好多年了。”
還要駕馭一把本命飛劍的袁化境皺眉說道:“殺了再說。”
跪坐在床榻上的改豔,伸手拂過宮妝綢緞長裙,愈發曲線畢露,說道:“陳先生,你勸勸這個死腦筋,他聽你的。其實如今我們地支一脈,就數他內心最佩服你了。”
袁化境惱羞成怒,“不要在這裏搖唇鼓舌!”
改豔抿了抿嘴唇,嫵媚笑道:“陳先生也不給我機會呀。”
宋續咳嗽幾聲,提醒你改豔就算要鬧幺蛾子,也別在我們地支結陣對敵的時候,陳先生收拾你一個,就是收拾我們。
隋霖、陸翬幾個俱是頭疼得直接揉眉心。
陳平安置若罔聞,想起一事,問道:“有沒有預備一副合適的皮囊?”
袁化境點點頭,“有一副九境武夫的妖族肉身,是用戰功換取來的,一直沒機會找到合適的傀儡。”
陳平安便讓袁化境取出這副肉身,再將那蔡玉繕從幻境中丟出,塞入妖族肉身中。
不用陳先生提醒,袁化境便一劍削掉了“蔡玉繕”的腦袋,後者瞬間淪為傀儡。
袁化境驚喜道:“靈智極高。”
也不管袁化境那處洞府如何安置蔡學士,一襲青衫來到一座古遺址的點將台,意態閑適,雙手籠袖,拾級而上。
餘瑜就站在這邊,她拎著一隻長竹筒,裏邊擱放著一杆杆用以發號施令的彩旗,還有幾枝鏽跡斑斑的古老箭矢夾雜其中。
餘瑜,戌。
兵家修士,境界不高,年紀雖小,她卻是地支一脈的智囊,她也一貫以狗頭軍師自居。
少女來自上柱國“馬糞餘氏”,在家族輩分不低,皇後娘娘餘勉若是回家省親,都要喊她一聲姑姑的。
餘瑜本來是最不怕陳先生的地支修士之一,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陳先生將他們所有人給“砍瓜切菜”了一次又一次的,她都不虛的。不是我的排兵布陣有問題,實在是陳先生過於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了嘛,兵無常勢,不愧是坐鎮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
但是先前出現了一場變故,有那在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的餘氏嫡房子弟,竟敢串通同僚,勾結外人,在崔瀺卸任、陳平安尚未補缺期間,試圖用一些看似高明的官場手段,在規章製度之內徹底掌控兩座官廳,以此悄悄架空整座群龍無首的國師府,徇私舞弊,謀取更多的隱形權柄。
此人被容魚和符箐揭發之後,很快就被丟到刑部吃了牢飯。
很快餘氏家族就有了那場變故,一場有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就在門外等候結果的家族祠堂議事,何其愁雲慘淡,最終結局,就是馬糞餘氏徹底退出了大驪邊軍,此外接下來整整一代人的仕途就此斷絕。上柱國餘氏,在接下來大驪朝廷二三十年之內的風雲變幻,總之他們都將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京城和地方官場上都不會有餘氏官員的任何聲音。
所以餘瑜現在見到陳先生,就很怕了。
此刻瞧見了青衫長袍的陳先生,餘瑜幾次欲言又止。
餘瑜的肩頭之上,站著那位“劍仙扈從”,感知到主人的混亂心境,他便轉動脖子,眼神冷漠,盯著那位壞了主人道心的罪魁禍首。
忘了是誰說過,我們的“記憶”,就是一場發生在人身天地之內的道化。
陳平安說道:“因私廢公,膽子不小。餘軍師確實一如既往的心寬,都敢不把一位十四境當回事了,撇開境界不敢,就你這份道心,得有十五境?”
餘瑜臉色微白。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馬糞餘氏出人才。”
餘瑜使勁繃著臉色,小姑娘既惶恐又傷心,隻是不忘拍了拍肩膀,讓那位扈從稍安勿躁,惹誰也別惹陳先生。
有地支成員想要提醒心神不寧的餘瑜,隻是想到陳先生就在她身邊,想一想還算了。
委實是陳先生這句話,可傷人了。
是說那個連累整個餘氏家道中落的“年輕俊彥”,他還鬧了兩個笑話,一是在國師府官廳,走路踉踉蹌蹌,就跟抽筋似的,而且絕對不是演戲。
二是他到了刑部大牢,餘氏家族的老人去探望,給了他一個幾乎可算明示的暗示,既然你該揭發檢舉告密的,反正都已經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就算是給了朝廷一個交待,那你現在就該給自己的家族、給大驪王朝的馬糞餘氏一個交待了。
結果這家夥本該撞牆也好,拿筷子捅死自己也罷,他都不做,舍不得死,每天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就是不肯自行了斷。
餘瑜聽到這件事後,差點就一個沒忍住,去刑部牢獄那邊親手做掉他。
如果不是宋續察覺到她不對勁,立即出言勸阻,餘瑜就該吃牢飯了,這趟遠遊斬鬼,就是立功贖罪。
陳平安淡然道:“餘瑜,你不如多學學宋續,他才是真正的明白人。記住,越是心寬之人的一二心窄處,會讓人很難受的。”
餘瑜驚訝無言,本以為陳先生會雷霆震怒把她罵一通的,不曾想反而是句勸慰人心的溫暖言語,小酒鬼的她,跟喝了一大壺米酒釀似的,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少女悶聲說曉得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才多大歲數,想那麽多做什麽呢,休要自討苦吃,隻管一門心思修行。真想要為誰遮風擋雨,總要自己先學會躲雨,以後才能幫別人撐傘。”
餘瑜咧嘴笑起來,心一定,少女的心情便舒暢了,她朝那改豔和韓晝錦一挑眉頭,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韓晝錦已經下定決心與那榆木疙瘩明說,便不理睬餘瑜的挑釁。改豔卻是很捧場的,故作傷心欲絕,淚眼朦朧,泫然捧心狀。
陳平安喃喃低語道:“少年少女們的肩頭,不要著急,先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好像陳先生說過了這句話,蜷縮的心情也跟著舒展起來,就像伸了個小小的懶腰。
餘瑜好奇萬分,輕聲問道:“若是陳先生傾力出手,是不是就可以一擊斃命?”
陳平安說道:“我隻是飛升境,不是十五境。”
陸翬道場是一座高聳入雲的藏書樓,仙鶴盤旋雲中。
陳平安來此登高遠眺。
陸翬,酉。
儒生,曾經求學於舊山崖書院。陸翬既然是儒家練氣士,大道根腳,還是一位青冥天下那邊被白玉京列為賊寇的“一字師”。
不過陸翬一直不清楚自己“俗世”的真實身份,是那中土陰陽家陸氏的偏房庶出子弟。
簡而言之,他與真名陸絳的大驪太後“南簪”都能攀上親戚。
在大驪國師慶典期間,陸神去了趟太後娘娘南簪那邊,這位都快當了“十四境候補”三千載了的陸氏家主,算是親自幫她一筆勾銷了族譜上邊的“陸絳”。
見他一副比餘瑜更加如臨大敵的樣子,陳平安忍俊不禁,笑問道:“見過你家老祖宗了?是順勢認祖歸宗,還是猶豫不定,跟曹侍郎好好商量一番?”
陸翬也有些尷尬,照實說道:“不敢隱瞞陳先生,下屬順坡就驢,認了個便宜祖宗,不認白不認。”
陳平安點點頭,“見好就收。”
陸翬說道:“陸神沒有騙我什麽吧?”
陳平安說道:“他不敢。”
陸翬如釋重負。天上掉下個老祖宗,賺了。若說“陸絳”因為身份的關係,難免顧慮重重,他陸翬有什麽可擔心的?
關鍵是既然陳先生都沒有異議,那他還矯情個什麽勁,下次再與陸神見麵,給老祖宗多磕幾個響頭都無妨。
其實以前的陸翬不是這樣的,也曾是個持身極正、行事規矩的讀書人。自從上次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比較慘,就徹底不拘著言語性格,聽說連酒都喝上了。
原來離開大驪太後寢宮之後,陸神就順便找了一趟陸翬,主動與年輕人講清楚了來龍去脈,從驪珠洞天講起,期間陸氏如何謀劃,至今日慶典。作為臨別贈禮,陸神還傳授給了一篇替既是陸氏陸翬、又是一字師量身打造的道訣,雜糅極多,例如稍微涉及到了陸神作為大道根本的地鏡篇。
陸神還告訴陸翬,以後如有修行上的疑惑,可以去那座與落魄山當鄰居的天都峰,找他陸神當麵解惑。當時見陸翬神色古怪,不敢隨便點頭答應下來,陸神笑言一句,你們國師是曉得所有內幕的,你小子不必疑神疑鬼,白白錯過一樁機緣。
陸翬卻是讓這位剛認的老祖宗稍等片刻,原來要當場詢問陸神關於那篇道訣的疑難、精妙,何必多跑一趟遠路呢。
看看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的太後南簪,再看看直接撂下一句“老祖宗且留步”的陸翬。
當時陸神便覺得如今的大驪人氏,好像是真不把“修士和神仙”怎麽當回事啊。
好像大驪境內,以前山上的修士有多橫,如今就有多慫。山下的老百姓以前有多犯怵,現在就有多不怕。
其實在陸翬當麵與陸神請教道訣之前,他們因為隨便挑釁陳先生,餘瑜沒啥事,陸翬在內幾個,卻是有了大道隱患,注定會在元嬰境瓶頸之時生出心魔,再與“某個他”廝殺一場,那還怎麽贏?以至於那位“罪魁禍首”,讓陸翬先自己想辦法,將來哪天,再去落魄山找他傳授一門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這就像一個人把差點你打死了,他收了手,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說你需要自己去養傷,哪天覺得自己確實沒救了,再去找他討要一個保命的藥方。
袁化境在拜劍台煉劍閉關,陸翬早先就是袁化境這個山頭的,雙方關係莫逆,陸翬就直接寄信一封給袁化境,信上措辭比較混不吝,陳先生所謂的“將來哪天”破境無望了,這個將來,就是今日。我反正是扛不住啦,心灰意冷啦,一顆道心稀爛縫補緩慢得如同烏龜爬爬,袁化境你幫忙求求陳先生……
陸翬的信上內容,袁化境難以啟齒,沒臉幫忙捎話轉述半個字,他就直接將那封信往桌上一拍,有勞山主自己過目。
陳平安倒是不以為意,就讓袁化境離開拜劍台的時候,攜帶一枚能夠承載道意的秘製玉簡,記載了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如此一來,陸翬既學了儒家破字令,又從陸神那邊請教了那篇道訣。
而且陸神以心聲提醒陸翬一事,別管用上什麽捷徑,不用計較會不會留下什麽隱患,近期一定要抓緊躋身上五境,過時不候。
陳平安問道:“擅自將家學泄露給外人,你就不怕陸神今天傳道、明天就跟你算賬?到時候陸神真要搬出執行家法、清理門戶的名義,曹侍郎未必攔得住。”
陸翬說道:“那就說明陸神識人不明,關我陸翬什麽事情。”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陸翬的肩膀,“讀書讀出精髓了。”
陸翬苦笑道:“實在是由不得我不換個活法。”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隋霖那邊,改豔掩嘴嬌笑道:“還不速速破境。”
隋霖苦笑道:“我也不是陳先生那種什麽都能學、學了就能拿來用的修道天才啊。”
改豔嬌滴滴笑道:“怕什麽,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夠提升一點修為是一點。”
周海鏡抬起手臂,伸手搓捏一支珠釵,笑道:“男人快不得快不得。”
蜆無法破陣,陳平安卻是如入無人之境,來到一個小光頭身邊,一起坐在台階上,背後就是一座大雄寶殿。
法號後覺,辰。小沙彌身穿素紗禪衣,來自京師譯經局。最喜歡裹了頭巾、方便遮掩那顆小光頭,去廟裏給佛祖、菩薩們捐香油錢,也不求他們幫助自己成佛,成佛總是一件莫向外求的自家事嘛。但是求他們保佑自己走在求佛路上,少些橫禍災殃,畢竟自己年紀太小,佛經讀得還不多,不過如今自己有點道行了,感覺眼中已經沒有什麽和尚啊男人啊了的,到底女人還有一些,不漂亮的也沒了,漂亮的,還有些。
小沙彌疑惑道:“陳先生,我師父說繡虎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廟內佛法非神通,廟外燒香真本事。’”
小沙彌撓了撓光頭,“我琢磨出了好多的見解,總覺得不對路,依舊不確定到底是啥意思。”
陳平安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教典籍看不看,看得多不多?”
小沙彌使勁點頭,“看啊,怎麽不看,多啊,非常之多。有了好些書上看到、心中點頭的見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比如?”
小沙彌說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終為養生主。”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世道怕盜遠遠多於賊,天道卻是厭惡賊多過於盜。關於此事,你以後好好體悟一番。”
小沙彌想了想,點頭道:“好的,我這個法號好,‘後覺’,不用太聰明。”
陳平安笑道:“道號摶泥的大源國師,他的名字就叫楊後覺,有緣,你們可以多聊聊。”
小沙彌說沒問題,想著去廟裏捐過了香油錢,就去找摶泥道友請教學問。
地支的殺手鐧之一,是袁化境的仿造飛劍,“倒流”。不止是輔佐隋霖的本命神通那麽簡單。
試想一下,敵對一方受了重傷,以各種玄之又玄的手段、靈丹妙藥來恢複修為、或是肉身,袁化境立即祭出此劍,給你來一手光陰倒流,再來專門針對。
或是對手施展出了壓箱底的攻伐手段,也給你來幾回倒流,地支一脈就有了反複推衍演算的空當。
而且次數多了,就有了頻繁觀摩絕學、與其偷師的機會。眼力不濟,次數來湊。
這場拿一位十四境鬼物來練手的效果,其實已經比陳平安預期要好上許多,至少目前還算鬥法鬥得有來有回。
山巔,青衫飄搖,瞧見了來此串門的陳先生,少年立即撤了真身,恢複人形,同樣是稱呼陳先生,苟存卻是最實心實意的。
苟存,申。山澤精怪,野修出身,名字是自己取的。一年到頭眼神冷峻,脾氣不太好,殺氣騰騰,隻要他出手就沒個輕重。
這位少年精怪的願望,卻是將來能夠當個小國的國師,下令國境內所有人都不準吃狗肉。
他擁有一件本命物,能夠讓他財運亨通,屬於出門就能撿錢的那種。
故而昔年地支一脈打掃、清理戰場,都喜歡讓他去翻翻撿撿,總能有些意外之喜。
偏偏國師崔瀺說他是個“窮鬼”。作為地支一脈狗頭軍師的餘瑜,她的想法一向天馬行空,說窮鬼好啊,咱們都不曉得賺錢是什麽活計,偏門財來錢太快了,窮點好。小沙彌就經常念叨著什麽法布施、財布施之類的。所以他們時常做些不留名的善事,都是花的這筆錢。地支一脈十二人,大道息息相關,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掉隊了,就會拖所有人的後腿,當然,若是誰異軍突起了,也都是帶著大家一起坐地分贓大道裨益,至多就是比例有所不同。
苟存壯起膽子問道:“陳先生,崔國師說等我玉璞了,就會讓我去當個小國的國師,這話作數嗎?”
崔瀺說他以後如果躋身了上五境,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還有機會熬出個仙人境。
陳平安點頭道:“崔瀺答應你的事情,我當然認。”
大驪王朝有三十二個藩屬國,將來幫苟存挑選一個偏僻小國就是了,當然還需要幫他事先準備好幾位幕僚。
之前的地支一脈,他們過於驕傲了,目中無人。
可以說是因材施教,也可以說是對症下藥。
“打磨”了三次,得見大道之上別有天地。
比如讓隋霖去好好研究守一法,逛一逛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聽僧人升座說法,聽真人開課傳道。
改豔自己說過,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已經有旁門左道的捷徑可以走。她自己都不擔心,陳平安有什麽可擔心的。
袁化境是極有野心的。他想要憑借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躋身仙人之後,打造出一撥“仿地支”的傀儡修士。
在大驪京城先後三次交手,陳平安都是先對苟存動手,是一種直覺,必須先拿下苟存。
先前苟存其實挺鬱悶的,結果周海鏡來了一句,說這就叫買賣人的“殺熟”。
被苦手大煉為本命物的停水鏡,暫時隻能摹拓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等到苦手躋身玉璞境,便能仿造出一位以假亂真的仙人。若他自己就是仙人境,甚至可以實境出一座較小的洞天福地,配合改豔這位畫師,隻需他們兩位動手,其餘地支成員就可以看熱鬧了,隨便對付一位被困在無比真實的道場之內的仙人,讓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切身領教一番何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當然,關於這道學問,陳平安還是有些獨到見解的。
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閑來無事,就跟科舉製藝一般,寫了一篇關於“天與水相違”的破題文章,詳細解釋了古人為何會認為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以及如何調和的幾個設想。
陳平安來到一條雲霧繚繞的山路上,步入一座崖畔涼亭,有修士手持一把古鏡,與天邊那輪明月交相輝映。
苦手,地支之巳。野修出身,金丹境。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使得額頭早早有了幾條皺痕。
他的大道根腳,要比精通彩練術的改豔“豔屍”更加犯忌諱,是一位被視為“十寇”候補的賣鏡人。
之所以隻是候補,不是說賣鏡**亂人間的本事不如十寇,隻是因為他們這個行單,數量過於稀少。
“苦手”,真是沒有取錯名字。差點就成了陳平安的苦手,當真是毫厘之差的險之又險。
陳平安可謂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竭盡所能,才堪堪將那個“他”拘押起來。就因為苦手的一把停水鏡,隻差一點就前功盡棄。
陳平安看了眼懸空的那輪皎皎明月,同樣銘刻有一圈回文詩的古篆銘文,真是貨真價實的“大字”,一一鑲嵌青天中。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陳平安問道:“進展如何?”
苦手點頭道:“差不多了。”
已經即將摹拓出一位“無境”的“蜆”,不斷糾錯,一次次修正細微的偏差,使得“蜆”越來越趨於真相。
一旦成功,“蜆”就會變成一位鏡中人物。而且它會是一張白紙,未來大道之上,它擁有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起停水鏡了。”
苦手毫不猶豫照做。
其餘地支成員皆是精神一震。
蜆始終如吊死鬼一般懸在青天黃土之間,滿頭青絲飄來蕩去。
陳平安找到周海鏡,說道:“準備好了?”
她默然點頭,將那些發簪飾品都悉數去除。
周海境,醜。純粹武夫,山巔境。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周海鏡是西南沿海小國漁民出身,其實她已經五十七歲了,仍是二十幾歲的容貌。
她練拳的路數,極為簡單粗暴,就是在海邊“打潮”。
她的加入,不隻是有了她便終於補足地支而已,更因為她才是地支一脈關鍵所在,真正殺力所在。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周海鏡就再沒有半點嬉鬧玩笑的心情。
不是純粹武夫,就不會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隻要是誌在登頂的習武之人,豈敢不對其敬若神明。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預支你一份武道氣運,隻需事後歸還。接下來這場捉對廝殺,地支一脈的最終殺力高低,就看你了。”
周海鏡點頭道:“絕不讓陳國師失望!”
陳平安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那個蜆,說道:“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蜆瞬間轉頭,眼神冰冷,心中大恨,她死死盯住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人。
陳平安隻是說道:“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蜆突然笑道:“你更可憐。”
周海鏡閉上眼睛,她隻是輕輕呼吸一口,天地間便響起雷鳴一般的震動回響。
她開始登天,一雙眼眸變作粹然金色,眉心處浮現出一隻豎眸,她伸出手去,手心便顯化出一杆鐵槍。
大道殊途同歸,好像聰明人跟聰明人很容易想到一塊去。
崔瀺負責為地支一脈搭建框架,陳平安就負責縫補和完善地支。
在青冥天下,吳霜降造就出了一位偽十五境的姚清。
在地支一脈這邊,陳平安也讓九境瓶頸的周海鏡,層層累加,最終一步登天,躋身止境神到一層,且有諸多神通加持在身。
宋續坐在曬穀場的黃泥牆頭,雙手環胸,仰頭望向那份異象。
道士葛嶺麵帶微笑,覺得修道一事好生辛苦,卻是值得的。
改豔跪坐在風流帳內,挺直腰杆,神采奕奕,嫵媚變作端莊。
少女餘瑜懷捧竹筒,隨手丟出一支箭矢,哈哈笑道:“斬立決。”
袁化境站在洞府門口,也很好奇如今他們地支,經由兩任國師合作打造而出,到底斤兩如何,畢竟是頭一遭啊。
韓晝錦坐在宮殿屋脊上,期待萬分。
陸翬心情激蕩,開始喝酒。壯哉大驪!
地支一脈最大的殺手鐧,終於在即將日墜西山的前一刻鍾,水落石出了。
文聖賢武止境,身負兵家神通,掌握地支一脈所有的術法,而且還是一位擁有多把本命飛劍的劍仙。
隻見周海鏡披掛一副彩色甲胄,手提一杆鐵槍,施展出法天象地,萬丈身形,縈繞著十二條彩色飄帶。
提槍登天而去的“周海鏡”,單獨麵對一頭雨後的十四境鬼物。
既是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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