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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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的“周海鏡”,以武夫止境神到一層的堅韌肉身,既是武夫成神也是修士證道,她就此提搶登天,道在腳下,自有一種無敵於人間的氣概。
蜆懸在空中,一抖袖子,生死大戰一觸即發,她便撤了袖裏乾坤的神通,將殷績殷邈摔出道場之外,將他們丟到一處光陰漩渦。
至於他們會不會被陳平安發現蹤跡,從渦流中撈出,蜆也顧不得太多了,自己若是在此隕落,他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自己若能回到中土神洲,他們才能從中贏得一線生機。
身為鬼物的大道根腳之一,讓蜆極為束手束腳,臨近端午的陽氣升騰時節,加上外邊陽間的那**日尚未墜落,這叫天時妨礙。
置身於寶瓶洲,地利當然也在大驪朝廷這邊,除了她以一頭青絲造就出鬼蜮道場,外邊還有陳平安以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來的劍氣道場,小天地之內,蘊藏著一劍分化而出的近百萬把飛劍。
再往外,猶有一座顯化而出的武道山嶽,隨時都可能將一部分“蜆”強行拽入此山,隻因為她確實可以算是一位武夫,她所學駁雜,何止是三千載道力積累?甚至可以說是猶勝陳平安,他終究是道齡太短,任你偷師再多,也不如蜆這般“撿現成”,人間眾多術法神通武學符籙……任她采擷挑花眼。隻是她也沒有想到,陳平安竟然真的篡位成功,占據那座高山,她的武道造詣,反成累贅。
最外邊,天外一把飛劍“北鬥”,寶瓶洲天幕的九座雲海漩渦,依舊在緩緩移動,劍尖皆指向蜆。
最後的“人和”,那個氣象不俗的小姑娘,武夫拳罡、五雷正法在內一眾手段,本就克製陰冥鬼物,也是讓蜆倍感棘手。
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些吃虧,那蜆好像就隻能依仗一個雨後的“十四境”了。
她內心小有唏噓,白也確實厲害,也確實當得起蠻荒周密處心積慮的算計。
如今浩然天下的外界修士,恐怕還不太清楚大驪地支一脈的真正厲害之處,是這些年輕人,可以將劣勢局麵一點點轉為均勢,在均勢之後就可以反複試錯,一點點積累細微的便宜,長久以往,而大驪地支一旦占據優勢,就可以直接轉為勝局,必定殺敵。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他們不太適合寶瓶洲之外的戰場?
兩尊法相高度相當,周海鏡身形躍起,一槍差點直接捅穿蜆的胸膛。
天上亮起一大片利刃磨礪光陰激蕩而出的五彩琉璃光彩,畫麵璀璨至極。
蜆瞳孔微縮,身形如此神速?光陰長河對她的影響如此之小?豈不是說當下的周海鏡,身如飛劍?速度接近遠古那幾把率先墜地的……劍脈?
蜆已經瞬間縮地至遠處。周海鏡手腕一抖,槍尖一絞,裹纏住原本無形的青絲,長槍銘刻符籙熠熠生輝,迫使青絲現行,周海鏡強行一拽,響起一陣滲人的絲帛撕裂聲響,無數青絲簌簌作灰燼飄散。
披掛彩甲的周海鏡輕輕晃了晃長槍,震散周邊大片劫灰,淡然道:“大敵當前,也敢分心?”
言語之際,蜆所在四周,異象橫生,憑空出現一座座棗核形狀的金色漩渦,如一顆顆神靈眼眸凝視著這頭鬼物。
蜆遞拳將一輪烈日打碎,再一卷袖子,將一條如繩索火焰長河拍飛,徑直向周海鏡大步走去,伸手將一位從金色漩渦中掠出的白衣劍仙給捏碎。
突然,蜆看似閑庭信步,實則快若奔雷身形出現片刻的凝滯,附近的天地就像出現了一堵大道屏障,蜆的臉龐之上激起了無數的火星,滿頭青絲化作無數飛劍,如同利器在玻璃之上緩緩劃過,發出刺耳的聲響。
周海鏡冷笑一聲,“受死!”
蜆身形凝滯,周海鏡卻是更加神速,一槍將蜆捅穿脖頸,提了提鐵騎,往上一挑,就將那蜆的身形吊在半空。
槍尖透過鬼物脖頸的瞬間,便是雷法、拳意、日光精魄等等一起湧出,就像一座堆滿爆竹的山頭被點燃,頃刻間轟然炸開。
被炸碎整個脖頸的蜆,或者說這顆懸空的頭顱,隻是神色如常,蜆就這麽冷冷看著仰頭與之對視的周海鏡。
周海鏡額頭,貌若棗核的一枚豎立眼眸,如遠古高位神靈打開天眼,金光一閃,瞬間徹底打碎蜆的那張臉龐,一線筆直而去,狠狠撞擊在天幕處,被蘊藏無上神力的粹然金光衝擊之後,立即顯現出青絲攢簇蠕動作天幕的恐怖真相。
失去頭顱的蜆,躲過周海鏡十二條飄帶的釘殺攻勢,身形轉虛化虹遠遁,再在極遠處轉實重塑身形,蜆抬起手,造就出一顆頭顱,隨手按在肩膀上,輕輕晃了晃脖子。
周海鏡眯眼道:“寶瓶洲大道光明,豈容鬼物猖獗橫行。”
蜆笑了笑,“小姑娘懂什麽道,知道什麽鬼。”
周海鏡一招手,一座桐柏道山竟是如紙層層折疊,最終道化為一張紫氣縈繞的寶誥符籙。
雙指將那符籙撚住,周海鏡厲色道:“斬鬼。”
蜆的法相身軀被符籙似刀切一般,當場懶腰斬斷,蜆不斷在各地重塑金身,始終被那道天理昭昭、如影隨形的符籙當場斬斷。
長槍一攪,道體隱匿於虛空處的蜆被攪了個粉碎,道意殘餘飄散天地間,試圖與天幕蠕動青絲相連。
周海鏡法相隻是輕輕一吹,天風大作,顯現出一條浩蕩江河,將其衝洗殆盡。
稍稍歪斜腦袋,好像在思索周海鏡這尊法相的大道缺漏何在,與其糾纏不休,空耗道力,不如畢其功於一役。
長槍已至,裹挾著巨大的閃電雷鳴,蜆試圖伸手攥住槍尖,卻被一穿而過。
隻是如億兆黑蛇遍布虛空的滿頭青絲,也瞬間將周海鏡籠罩住。
眨眼功夫,大道禁錮砰然碎裂,周海鏡神色自若,提搶懸空,一副彩甲略顯黯淡,她環顧四周,快速尋覓那頭鬼物的道痕,周海鏡豎眸睜開,金光肆意切割天地。
一把飛劍“歌謠”始終在汲取天地間的靈氣和煞氣,再借助飛劍“火瀑”將雜糅鬼氣的陰冥煞氣,煉化為一股股純粹陰沉清氣。
即便暫時無法將這頭鬼物當場斬斃,大不了就將其一點一點耗死,靈氣耗竭之時,任你十四境神通廣大,終究是無源之水了。
天光閃耀,周海鏡與蜆各展神通。
站在洞府門口的袁化境默不作聲,心神搖曳,不曾想我們地支一脈,竟能如此殺敵。
改豔依舊跪坐在風流帳中,她秋波流轉,可惜不見那一襲青衫蹤跡。陳先生,真是天才啊。
韓晝錦顯然極為震撼,一座道山還能如此作用?!那些宮闕建築,原來皆是符文,紫氣即是雲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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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地支結陣之外,猶有寶瓶洲五嶽神君同時現身,以大嶽祠廟作為道場,施展出一尊尊金身法相,俯瞰人間,統轄山河。
今天剛剛就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已經給他們這些寶瓶洲身居高位的山水神靈,下過一道敕令了,讓他們圍堵攔截一頭鬼物,務必將其困在寶瓶洲。
一般來說,想要調動他們,需要鈐印有皇帝陛下的玉璽,才算名正言順。但是沒誰想要提及這一茬,既不願意,也不敢。
北嶽披雲山,神君夜遊,魏檗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
擁有三座儲君之山,神讖山,隴山與那鳥鼠山。其中神讖山的山君顧韜,是大驪山水官場的生麵孔,據說是縫補山水有功,才從鬼物直接晉升為山神,之後增設儲君之山,其中就有神讖山,再之後披雲山魏檗獲封神號,文廟封正,神讖山跟著水漲船高,如今巡遊轄境,便要被尊稱一聲顧山君了。顧韜身穿一襲黑袍,深居簡出,除了不定期揀選一二心腹外出巡視,微服私訪,顧韜幾乎從不與山水同僚往來。
晉青身量雄偉,紫袍玉帶,此時神色肅穆,“魏檗,怎麽回事,大綬皇帝突然就暴斃了?還被大驪朝廷列為了敵國?”
中嶽掣紫山,神號明燭。兩尊儲君之山山君,除了璞山傅德充,還有雨霖山的女子山神萬樹桂。
晉青的前世,是個貧苦的采石人,被監官虐殺而死,死後卻沒有變成怨氣深重的厲鬼,反而成了一地英靈,因為秉性純良,為老山君看重,這才有了後來的疊嶂峰山神晉青。
掣紫山半山腰處有座享譽一洲的洗劍池,在朱熒王朝獨孤氏斷了國祚之前,不知多少劍修曾經來此煉劍,晉青照拂他們頗多,不以資質高低、道統強弱而,與風雷園李摶景更是關係莫逆,雙方結識之時,晉青已經貴為一嶽山君,李摶景還隻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吳鳶早年黯然離開槐黃縣,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際,就曾在山腳餘春郡擔任過幾年的郡守,衙署官廳門可羅雀。
魏檗笑道:“問那麽多緣由做什麽,我輩隻需聽從朝廷安排就是了。”
晉青冷笑道:“是繡虎教你的隻管言聽計從?還是陳先生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魏檗微笑道:“晉神君說話這麽衝,來之前吃槍藥啦?”
晉青惱火說道:“一旦正式宣戰,蠻荒戰場那邊怎麽辦,我們大驪鐵騎當然強大,大綬騎軍卻也不弱,雙方挨得那麽近,會死很多人的。輪不到我一個山神妄言兩座天下形勢走向,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點淺顯道理,也要我教你魏神君?”
魏檗朝那層層禁製、座座天地之內的那些光亮,抬了抬下巴,說道:“想知道個為什麽,你自己與國師問去。”
哪怕是五嶽神君,都無法窺探內裏景象,隻能依稀瞧見一些閃爍劍光、如潮水般洶湧跌宕的陰森鬼氣,忽明忽暗的術法神通。
晉青氣惱道:“姓魏的,故意聽不懂人話?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大驪朝廷到底是衝動行事,還是有的放矢。若是前者,蠻荒那邊該如何動作,總要趕緊合計出個方案,如果是後者,你我也能列席禦書房小朝會,盡可能幫著謀劃一二。”
魏檗笑嗬嗬說道:“你就聽得懂人話了?陳國師明擺著是要我們做好分內事,不該摻和的就別摻和,隻要守住一洲幽明兩處邊境線即可。”
相較於北、中兩尊神君的針鋒相對,其餘三位神君表麵上還是比較閑意的。
蒙嶸神色冷峻,穿金甲佩長劍,如祠廟彩繪壁畫上走出的功勳武將。由他坐鎮東嶽磧山,神號英靈。
東嶽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別是二酉山和雁蕩山,兩位山君剛好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前者儒士裝束,後者是位宮妝女子。
蒙嶸是唯一一位大驪王朝舊山君出身的大嶽神君,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其之信任倚重。
佟文暢粗布麻衣,光著腳,身形佝僂,像個老村漢,拿著一支碧玉材質的旱煙杆。西嶽甘州山,佟文暢神號大纛。
蒙嶸以心聲笑道:“老佟,這才是真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佟文暢嗯了一聲。
鸞山懷籙,懷捧玉笏,是一位極有魄力的女子山君,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細,但是神色堅毅,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態。
隻要是喊冤之人投牒鸞山,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普通百姓,不管是通過文武廟還是城隍廟,她都會親自過目,一律追究到底。
懷籙點頭道:“陳國師做事情,倒是對胃口。有些人還真就不能一直慣著。”
一旁品秩與她鸞山相同的鹿角山常鳳翰,自然聽出了懷籙的含沙射影,頓時臉色難看起來。
雖然同為西嶽儲君之山,但是雙方一直多有抵牾,隻說投牒告狀一事,懷籙就毫不講究官場忌諱,鸞山的事情,她管,鹿角山地界的事情,她也管。關鍵是每次鸞山勘合司、巡檢司等衙署派遣官員入境查案,是從不與鹿角山的山君府打招呼的,至多就是抓人回去了,才曉得寄信一封,說某某因為什麽事情被捕,鹿角山若有異議,可以投牒甘州山,我家山君懷籙願意同堂對質……
蒙嶸問道:“鹿角山那邊出了點狀況?”
佟文暢說道:“家醜不可外揚,你就別打聽了,反正國師府都有檔案記錄的,你要是跟陳平安關係好,自己去查閱。”
蒙嶸氣笑道:“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上次我們都讓陳國師吃了個閉門羹,現在倒好,你自個兒跟他混得熟絡,把我晾一邊?”
佟文暢默不作聲。
鸞山懷籙以心聲埋怨道:“佟老兒,上次陳劍仙在玉宣國假冒道士擺攤算命,怎麽不與我知會一聲。”
上次大驪京城的禦書房議事,懷籙沒有現身,她不喜歡這類坐著發呆的枯燥場景,好在佟文暢也不強求這位下屬陪同議事。
鹿角山常鳳翰倒是十分熱衷於這類議事,但是佟文暢又經常忘了喊他。常鳳翰為此鬱悶不已,也不能讓北嶽魏神君通知自己吧。
佟文暢說道:“就算跟你說了,你能做啥子。”
懷籙笑道:“打著搜查關牒的幌子,跟陳劍仙嘮嘮嗑。他要是不嫌棄的話,說不定我還能搭把手,幫人測測姻緣。”
鸞山自古就是一處頗為神異的道場,與那市井坊間“紅鸞星動”的說法,有些淵源。
佟文暢說道:“也不看看他的道侶是誰。”
懷籙一時語噎。
佟文暢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愛慕之情,點到即止。”
懷籙愈發憋得慌,總不能說自己哪有什麽愛慕之心,當真就隻是被範峻茂勾起了好奇之心。
範峻茂容貌隻能算是清秀,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塊“峻青雨相”玉牌。
她背著一張大弓,是一輪遠古明月的部分月魄煉化而成。是桂夫人暗中贈予南嶽之物,範峻茂曾經挽弓射殺眾多妖族。
作為儲君之山的采芝山,山君王眷頭戴帝王冠冕,綴著一顆青梅大小的寶珠,雙手扶白玉腰帶。
大驪宋氏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之後,由於南嶽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境之內,當年朝廷就暫時用了個折中法子,接下來他們也不每年派遣官員去南嶽祭祀了,將來梓桐山在誰的國境,就由誰負責寶瓶洲南嶽的祭祀事宜。不過此事是大驪朝廷單方麵的口頭承諾,並未落在任何紙麵上成為條文定例。
當年大驪宋氏如日中天,數支大驪鐵騎尚未撤回大瀆以北,南邊複國也好立國也罷,誰敢說個不字。
別說大驪禮部暫時不去南嶽祭祀,就算是讓他們南邊諸國,禮部尚書每年都要跑去其餘四嶽祭祀,不一樣是乖乖照做?
所以近期有些小道消息,說大驪朝廷近期準備重提南嶽祭祀一事,每年定期派遣禮部官員趕赴梓桐山朝奉敬香。
懷籙“遠眺”南邊這位女子神君,以心聲說道:“峻茂,大驪宋氏真要重新祭祀南嶽?”
範峻茂搖頭道:“不清楚,無所謂。老娘現在都快要被那場夜遊宴煩死了。”
懷籙問道:“峻茂,你總說陳平安覆有好幾張麵皮,真實麵容是極英俊極好看的,年少時便是個翩翩美少年……可別誆我!”
範峻茂神色嚴肅道:“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乘坐渡船在那條走龍道南下,我剛好乘船北上,打過照麵,騙你作甚?”
懷籙點點頭,“也對,寧姚那麽高的眼光,當年在驪珠洞天初次相遇,不還是對陳平安一見鍾情了,想來相貌差不到哪裏去。”
範峻茂說道:“合情合理。”
相較於五嶽神君和數量不少的山君,還有三位“外人”。
齊渡的三位水神,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湧,還有新任錢塘長岑文倩。
晉青臉色微變,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流溢,突然說道:“不好,鬼物打造出了一座古怪拱橋。”
其餘四尊神君也都已經察覺到這種異象,立即同時敕令轄境內的所有文武廟、城隍廟,封禁陰冥道路,巡視黃泉關隘。
與此同時,霎時間北嶽地界,便響起書院、學塾的琅琅書聲。越來越響亮,如雷滾動。
中嶽那邊亦有各種號子響起,好像積累了數千年的生民勞作,有那纖夫於棧道拖拽大船,入山采石的鄉土歌謠,此起彼伏。
東嶽那邊,鐵甲錚錚,馬蹄陣陣,仿佛有數千萬計的將卒,集結列陣在一座廣袤沙場上。
西嶽,如有旗幟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漸漸的,號角聲悠揚響起,伴以急促擂鼓聲。
一條大瀆變作金色,宛如一條金色綢緞飄蕩在空中。
大瀆南方,仿佛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雪花俱是在無數青山墳塋焚燒過的紙錢。既有嗚咽的心聲,也有各種與祖輩祈福的心聲。
在那之後,便是一襲青衫武道下高山,僭越的拱橋當場破碎,鬼物不得不避退。
這些寶瓶洲山水正神,皆是錯愕不已,即便真是純粹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就可以擁有這等浩蕩百川流的拳罡?
晉青鬆了口氣,差點就鬧了個天大笑話,這跟大驪朝廷事後是否追究,沒有關係,如果他們獲封神號之後,遵旨聽宣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一頭鬼物遁走,成功逃離寶瓶洲?
雖然極為好奇陳平安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沒有任何一位山水神靈開口詢問此事,哪怕是一向不把山水官場當回事的範峻茂,同樣沒有就這件事議論半句。陳平安當不當大驪國師,畢竟還是兩樣的。
今天慶典之前,準確說來是陳平安落座那把禦書房椅子之前,補缺桐葉洲地利,去東嶽山門請見蒙嶸,是陳劍仙有求於人,蒙嶸不想見就可以不見。那麽如今再有類似的事情,就成了陳國師親自下旨,不是蒙嶸想不遵旨就可以不遵旨的。
岑文倩不斷密令錢塘江水域官吏,與文武廟城隍廟仔細巡查轄境之內的那幾條陰冥道路,到底有無出現岔路,必須仔細盤查,嚴加封鎖。
大瀆長春侯楊花顯得更加遊刃有餘,以心聲笑道:“別說是你這位新任錢塘長,其實我和淋漓伯也是第一次與五嶽聯手結陣。”
曹湧點點頭,微笑道:“都是大姑娘坐花橋頭一遭。”
楊花也懶得跟這位大瀆同僚計較那點葷話。
她剛剛跟大驪太後娘娘劃清界線,以後做事終於不再有任何束縛,心情極佳。
楊花以心聲提醒一句岑文倩:“錢塘江水性宛如學道人之天性,不要想著以強硬手段將其徹底改變,既要約束,也要順勢,此間分寸掌握,必須悉心揣摩。”
岑文倩點頭道:“我已經將錢塘江所有支流都已經實地勘驗、溯源過了,回頭還要與長春侯、淋漓伯請教一些問題。”
楊花點點頭,曹湧說歡迎至極。
陳國師和那頭鬼物各自施展的天地禁製,實在太多,使得戰場具體情形,山水正神們依舊隻能看個大概。
沉默許久,懷籙忍不住開口問道:“地支一脈就算補齊了,也沒有一個上五境修士,怎麽能夠跟一頭十四境鬼物耗這麽久?”
這個問題,別說懷籙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蒙嶸他們也都好奇,早期的地支,確實有過在戰場襲殺玉璞的戰績。
但是玉璞境跟十四境,隔了仙人、飛升兩個大境界!
範峻茂解釋道:“咱們這位陳國師添補家用的本事,估計放眼幾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話是這麽說,範峻茂卻已經打定主意,回頭就找個由頭去趟國師府拜謁國師大人,好好請教一番,如何做到此等壯舉?!
魏檗神色玩味,看了眼晉青。
大驪地支一脈有過些假想敵,其中既有神誥宗祁真,也有中嶽山君晉青,後者作為舊朱熒王朝的大嶽山君首尊,一直屬於跟大驪宋氏最不親的那位。
晉青察覺到魏夜遊的視線,冷哼一聲。
在陳平安正式擔任國師之前,寶瓶洲高位山水正神之間,其實關係複雜。絕非一團和氣,實則暗流湧動。
佟文暢是前任國師崔瀺一手提拔起來的。蒙嶸當然是大驪宋氏皇帝的骨鯁忠臣。楊花是大驪太後南簪的貼身侍女出身。
魏檗的披雲山跟那座落魄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此事別說是寶瓶洲,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曉得鼎鼎大名的“夜遊宴”。
岑文倩在官場接連跳級,從小小河伯,一躍成為新任錢塘長,誰在幕後推波助瀾?
至於那些儲君之山的一眾山君,就更是各有各的門路了。二酉山與上柱國袁氏交好,雁蕩山是巡狩使曹枰的避暑之地。意遲巷的世家子們經常聯袂遊覽鹿角山。在璞山的盧白象,據說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成員。隴山經常能夠看到篪兒街將種子弟的身影,鸞山是大驪京師、陪都兩地官宦婦人們的首選燒香之地……
魏檗雙手插袖,笑道:“大纛,英靈,翠微,明燭。這些個大到沒邊的神號,你們該不會以為全是中土文廟的意思吧?”
範峻茂提醒道:“別漏掉‘夜遊’神號啊。”
此次寶瓶洲五嶽的封正典禮,從“金身神位”品秩的抬升,到文廟賜予神號,再到住持封正儀式的儒家“書生”,無一例外,都超乎想象。
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期。
比如範峻茂,事先能夠想象自己可以拿到一個“翠微”?蒙嶸豈敢奢望獲得“英靈”?
晉青問道:“真是陳國師幫忙疏通了文廟關係?”
佟文暢笑道:“總不可能是陳國師直接將名單往那邊一丟,逼著文廟當場簽字畫押吧?”
範峻茂說道:“這種事他做得出來。”
璞山傅德充還是比較重官場規矩的,這種五嶽神君議事,能不說話就不會開口,帶好耳朵就可以了。
記得上次禦書房議事,外邊台階上,就有三位同道中人,忙裏偷閑坐在台階上,在那邊吞雲吐霧。這感情不就一下子拉近了?
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佟老兒,還有壯起膽子依葫蘆畫瓢的璞山傅德充,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因為那位年輕國師也溜出來了。
再加上一番閑聊,所以傅德充對陳平安的印象,相當不錯。當然,陳平安對這位璞山山神觀感也好,盧白象師徒三個就在璞山那邊落腳,他們在那邊發現了一座珍稀秘境,傅德充非但沒有拿走,甚至都沒有索要分賬,反而多有照拂,照理說,在璞山地界,而且就位於主峰地界,傅德充要“取回”秘境,別說盧白象據理力爭什麽,就算是官司打到大驪朝廷的禦書房去,至多就是秘境歸還璞山,傅德充掏出一筆神仙錢補償盧白象即可。
所以老話才會說,“錢”之一字最能見德性。
傅德充的書齋名為“秋水靈府”。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取自於那篇《德充符》。
禦書房議事結束,剛回到山君府道場,就有個道號“自省”的雲遊道士,造訪璞山祠廟,年輕人站在大殿外邊,說他遇到點難事了,想要與山神老爺討要一本仙家道書,拿回家放著,沾一沾運氣,去一去晦氣。傅德充將他當成了借機邀名的騙子,就丟了本書打發了他,年輕道士大怒,說不是一部神仙書,根本不值錢,道士很是嫌棄,將書籍丟回大殿,反而送給了傅德充一部沒有書名的道書,罵罵咧咧轉身走了,罵他傅山神真是葉公好龍,葉公好龍……
後來在晉青的提醒之下,傅德充說了句“恭迎道書歸山”,才曉得那位故弄玄虛、坑蒙拐騙的年輕道士,竟是陸掌教。
在璞山,一眾仙家官吏,諸司神女們,都很好奇那位威名赫赫的年輕人,所以一有機會就詢問傅山君問這問那。
隱官性格如何?
論事嚴謹,言談風趣,寬厚待人,極平易近人。
陳劍仙氣度如何?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神華內斂,是位極出彩的讀書人。
那他相貌如何?極……傅德充無言以對,隻好敷衍一句,你們總有機會一睹真容的。
傅德充撫了撫袖子,裏邊珍藏著那部陸掌教贈予的道書。
傅德充難免感慨,陸掌教也好,陳劍仙也罷,好像都是差不多的人生,都說英雄最怕見老鄉,總是牆裏開花牆外香。
刹那之間,所有山水正神都察覺到一股驚人的神異氣勢,與那十四境鬼物對峙,雙方不斷拉近距離,前者竟是不落下風。
魏檗眯眼道:“諸位,準備開眼界了。”
晉青強忍住心頭震撼,說道:“可別被對陣雙方給打崩碎了。我們繼續加固大陣,除去五嶽與儲君之山借調氣運,儲君之山也要與轄境山水借用地利,你們讓所有在金玉譜牒上邊錄名的正神,都參與進來。暫時不必解釋什麽,讓他們隻需聽旨行事。”
佟文暢點點頭,“烏龜殼也好,鐵桶陣也罷,總要困住這頭十四境鬼物,不要因為我們幾個連累寶瓶洲滑天下之大稽。”
範峻茂卻是憂心忡忡,隻因為她擔任大嶽山君的資曆還淺,可要說“成神”的歲月長短,晉青他們簡直就是些孩兒輩。
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單單是那頭鬼物“蜆”的心境,宛如存在著一場莫名其妙的拔河,讓“蜆”就像一頭自縊而死、懸梁天地間的吊死鬼。
好像痛下殺手與心生親近之間,各執一端,都在拖拽著鬼物的一顆道心,讓蜆猶猶豫豫,始終無法施展出真正的殺手鐧。
也不是地支一脈將所有神通術法氣運匯總於武夫“周海鏡”一身,讓她瞬間戰力暴漲,以至於能夠去與蜆掰一掰手腕。
範峻茂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就隻是她一種冥冥中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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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孤零零的高台,圍以四海。
被蜆丟出袖子的殷績在此躲避,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已經是在中土神洲的大綬京城了。
可惜漣漪陣陣,懸佩雙劍的青衫客已經登門。
皇子殷邈麵露驚恐神色,你是討債鬼麽!
陳平安雙手籠袖,好像是老龍城那座高台?
黃衣俊美少年模樣的殷績雙手負後,竟是主動走到陳平安身邊,一起遠眺死寂一片的大海水麵,殷績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沒有顯赫的家學或是道統,尤其不是誰的‘轉身’。不知讓多少誌在長生的學道人抓心撓肝,覺得不對,怎麽可能,這樣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殷績搖搖頭,“最終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吧。”
陳平安說道:“就憑幕後那位白玉京仙官的接引之法?十四境的蜆尚且無法帶著你們逃出寶瓶洲,更何談一位遠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他真當自己是那位坐鎮上清閣的真無敵了?”
殷績轉頭看了眼“殷績”。
先前大驪洛王宋睦有句話,倒是可以借用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皇子殷邈身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說道:“都打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說說看,緣起於何人何地。”
殷績笑道:“好兒子,還不快幫陳國師解惑?聊得投緣了,說不定就能化幹戈為玉帛,因禍得福。”
即便已經淪為鬼物了,還要穿著那件“殷績”的皮囊外衣,老者容貌的皇子殷邈神色悲愴,始終一言不發。
他從小就顯露出了頭等修道胚子的天賦,前些年還曾有過一場夢遊神京的仙家機緣。
那些任何文字都難以描繪其雄偉壯觀的仙家建築,宛如組成了一座傳說中的天帝宮闕。
殷邈神思飛逸,散步在一架宛如青雲梯的神道之上,終於遇見了一位頭戴高冠的青年仙官,氣息縹緲,道意蒼茫。
對方聲稱是來接引殷邈登仙的。
殷邈壯起膽子問他此地是何處,仙官說是一處連天魔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是人間所謂位列仙班者亦是窮其一生都不得瞻仰之所。
仙官還說殷邈與他有一段尚未了結的宿緣。他們一起聯袂遊覽宮闕重樓期間,仙官說殷邈是天選之子,合該登山修道成仙,人間帝王君主算得什麽,至多就是“天子”而已。
殷邈心動了,正因為他有修道資質,按照浩然天下文廟訂立的規矩,他就等於失去了登基的可能性。
臨了,將他送出那座以天外星辰作為行在的帝王宮闕,仙官說殷邈機緣已至,但是還需要積攢一樁大功德,才能成功登仙,君臨天下。想那人間煉師依仗微末道法,便可以輕王侯慢公卿,等你殷邈繼承帝統,那些辛苦求道不得長生的煉師,隻會是被你揮之則來驅之則散的粒粒塵埃。
殷邈好奇詢問,何謂功德。
仙官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你需要去一趟寶瓶洲,助某人……成神!
殷邈想要多問幾句,卻被仙官以冷冽眼神震懾,嚇得再不敢多言。
走下一起天地交通的那架青雲梯,殷邈最後問那仙官的尊號名諱。
仙官思量片刻,喟歎不已,說他的名字已經棄用久矣,施舟人。
說完這個名字,青年仙官一揮袖子,就將殷邈神識丟回萬丈紅塵中的人世間。
殷績見殷邈隻是當啞巴,便有些著急,訓斥道:“殷邈,事已至此,還不坦白?!”
殷邈覺得總這麽沉默也不是個事兒,搖搖頭,滿臉費解道:“什麽隱官,什麽國師,被一個端菜盤子的侍女就搞得道心不穩。”
雖然開口說話,卻還是夾槍帶棒。
陳平安笑了笑,“覺得說幾句輕飄飄的‘實誠話’,我就會放過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別學扶搖洲的王甲。刻在骨子裏的東西,你要是裝得好就怪了。”
殷績緩緩說道:“大事,大局,大勢,是影響不了他半點心境的。”
“不說什麽劍仙的道心堅若磐石,就說桐葉洲那邊一洲糜爛,見得多了,隻會變得越來越麻木,再是軟弱之輩也要鐵石心腸。”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隻能從小事,小人物身上著眼下手,才有一點機會。”
“陳國師以為然?”
陳平安點頭說道:“正解。”
殷績說道:“寡人曾經巡視地方,親眼見識過石匠以一排鐵釘裂開巨石的場景,深有感觸。”
陳平安笑道:“見微知著,是聰明人。”
殷績繼續說道:“繡虎的一些傳聞,寡人曾經專門讓人秘密搜集過些‘小事’,比如這位國師喜好獨自去城頭站著。”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既然你們這麽好學,大綬朝就沒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脈?”
殷績坦誠道:“仿過,可惜畫虎不成。”
大綬王朝國力再強盛,終究無法跟昔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媲美,獨占一洲氣運,豈是大綬殷氏能夠相提並論的。
殷績派人暗中搜尋了五十幾位修道胚子,堪堪湊出了兩個“地支”,期間就連蔡玉繕都親自上陣了,結果就是慘不忍睹,互為雞肋,道心渙散,相互掣肘,全是紙麵殺力。殷績看過兩次演練,簡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費了一大筆國庫家底。
陳平安笑道:“反而類似殷邈?”
被大綬皇帝和大驪國師晾在一邊的殷邈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有完沒完?!”
殷績歎了口氣,他大概能夠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陳平安所見所聞?
那場夢遊帝闕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父慈子孝唱雙簧。”
“轉嫁魂魄,想要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占龍椅,光靠蜆手段瞞天過海,還是不牢靠的,大綬又不是什麽偏遠小國,總不能一直躲在國境之內,這趟出門,去見大端皇帝,除了商議結盟,還想要驗證一下會不會露餡?不過你好像還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萬一。比如今天就是萬一,總要活一個下來。”
“對吧,倆殷績?”
聽到這些話,殷邈呆若木雞。連蜆都殺不得大驪國師,他好像連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績。
殷績喟歎不已,這一下子是真對陳平安由衷佩服起來了,“我當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廟發現蛛絲馬跡。也怕殷績這個窩囊廢不濟事,就留了一點後手,來個梅開二度的鳩占鵲巢,‘殷邈’依舊是不自知的。”
陳平安說道:“神魂一道,我雖然不是什麽行家裏手,但是對付你們,屬於大材小用。”
也許此說,蕭形她們幾個蠻荒妖族,會有不同意的意見?
陳平安斜眼殷績:“你又如何確定自己依舊是殷績呢?”
殷績淡然道:“陳平安,你就不用這種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處,沒有什麽道心可亂。”
陳平安說道:“殷績,你清不清楚大綬王朝真正關押著什麽?”
殷績笑道:“這什麽話,蜆是十四境鬼物,還需要懷疑?中土文廟都不管她……”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才開始與你接觸的?”
殷績默不作聲。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是扶龍一脈的,還敢一頭紮進大綬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績困惑的:“此話何解?”
陳平安問道:“可曾仔細翻閱大綬秘檔,在書上見過‘天殛’一詞嗎?”
殷績搖搖頭,“隻是聽說過某些山巔修士,會招惹‘天厭’。好像要比閉關破境之時引來的天劫更為可怕。”
陳平安說道:“三千年前斬龍一役的溯源,就源於一場再難更改的天厭累積。隻是一句道語‘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蜆就道心震怒,隻因為她憎恨一切對蛟龍給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寫下這句話的主人,白玉京陸掌教就是其一,曾經以艾草為龍女灼額的封姨自然也是。”
“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泥瓶巷王朱現世。大綬朝徘徊不去的蜆,她自然而然就跟著入世了。”
“我之前還是有些疑惑,為何對浩然心懷怨懟的王朱,她竟然能夠拗著性子,不通過水路逃往蠻荒。看來是她也依稀察覺到‘蜆’對自己的那份‘惡意’。”
“蜆,就是三千年前那場‘天殛’的道顯。”
當年乘坐渡船經過蛟龍溝,年幼時被迫與王朱結契的陳平安,故而陳平安不管是大道親水也好,還是與蛟龍有一樁大緣法,本不該有那場幾乎必死的災厄才對,是蜆?尤其是等到遠遊少年說出了“陸沉敕令”,蜆顯然隻會更加憤怒?不過陳平安也說了一句“殺陳平安者陸沉”,就是轉機?生死一線,師兄左右趕赴蛟龍溝,禦劍速度的些許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後就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主動與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東海水府擋在了陳清流和王朱之間。
無形之中,依舊承擔起王朱,或者準確說來是天下蛟龍之屬的共同護道人?
殷績歎了口氣,“沒有顯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變成孤苦無依的一葉扁舟,如浮萍沉淪於曆史長河。”
完全不聽陳平安他們在講些什麽的殷邈,他突然興奮不已,狂笑道:“勝負形勢扭轉了,地支一脈終究是敵不過蜆,任你囂張片刻,得意一時,如何打殺一位十四境?陳平安,你們輸了,徹底輸了……”
原來是他們這邊就像開啟了一場模糊的鏡花水月,能夠大致分辨出蜆與“周海鏡”那邊的戰場態勢。
殷邈貌若癲狂,伸手指向那一襲青衫,“快快與我們賠罪,跪地磕幾個頭,說不定我們還會不跟你計較太多,隻是大驪朝廷與大綬主動割地賠款,必然是題中之義,你休想去文廟那邊搬弄是非,試圖含糊過關……哈哈,陳平安啊陳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發跡之地,叫什麽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腦袋,跪倒在地,砰砰磕頭起來,殷邈大叫不已,隻覺得腦漿都磕出來了。
殷邈就這麽直接磕頭磕得頭顱裂開,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績不再言語,也不在意殷邈那邊一魂一魄的消散,他隻是舉目眺望,若非陳平安揭穿真相,他這位大綬皇帝還真無法理解,蜆的最新一座道場,為何顯得如此悲壯。
那座蜆的根本道場,就像是萬年以來,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靈的共同墳墓,由著無窮無盡的哀怨,悲憤和苦痛。
無數條無形的因果長線,將宛如一尊大羅金仙降世的“周海鏡”纏縛,銷蝕長槍,**彩甲,拖拽飄帶,逐漸蔓延住她的臉龐,三隻眼眸。
殷績嗓音微變,“陳平安,你太著急了。實屬正常,與真無敵為生死敵,換成誰都會有壓力。我們雖是敵對,貧道佩服至極。”
明明懸有兩把佩劍的青衫劍客,卻沒有拔劍出鞘,而是攤開雙手,無限光明中,手中顯現出兩把狹刀,正是行刑和斬勘。
一步跨出矗立於大海中央的高台。
籠中雀與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劍氣天地,以劍氣道場碾壓天殛道場,宛如大道潮水之間的衝撞,互為磨碾,純粹硬碰硬,各自折損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開蜆之道場。
天外七顯二隱的九座雲海漩渦,合並唯一,天外劍光筆直一線,北鬥注死,遙遙降臨人間。
陳平安主動置身於蜆的道場。
武道之巔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頂天立地。
一雙眼眸粹然金色,一張臉龐半明半暗。
蜆,仰頭與之對視。
原本充斥著億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間,瞬間寂靜無聲。
大怒無聲,大苦無言,興許真如他所說、書上所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間,如見道。
既是武道之巔,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脫,求個解脫。
殷邈當然作偽,但是對於蜆這種存在而言,三千載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嚐不是她神魂最深處的真實心聲!
來到寶瓶洲之前。
隻有一條道路可走,要麽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躋身偽十五境,將天下蛟龍之屬趕盡殺絕。要麽王朱將她吃了,人間重走老路。
屆時天殛隻會以更暴虐的大道顯化而生,將以更大的怨懟還以曾經的仇恨。直至陽間一切生靈,悉數淪為如蜆一般的同道鬼物。
蜆驀然而笑,她好像還是在重複那句話,你真可憐。
瞥見斬勘的斬落,行刑的橫掃,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間好像都是光明的。
絕無引頸就戮之理,蜆如光陰長河裏邊的一頭水鬼,要將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蜆毅然決然選擇強行散道,就讓大道潮水淹沒整個大驪王朝,整座寶瓶洲好了。
飛劍北鬥,劍光直落。
一線破開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蜆的頭顱高高飛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鏡麵,再被攔腰斬斷,十四境鬼物的巨**相緩緩傾斜。
整座籠中雀小天地,將大道潮水籠罩其中,百萬計的飛劍瞬間切割潮水,仿佛是將洶湧潮水分流成細流……在小天地即將被撐破、兩把本命飛劍就要崩碎之時,其中一把佩劍夜遊,鏗鏘出鞘,作為牽引,牽扯著整座劍氣道場天地畫出一條巨大的弧線,第二把長劍浮萍,劍身篆刻銘文,熠熠生輝,正是“雷池”二字,將那些天殛三千載的道意暫時封禁其中。
最終隻剩下一個虛無縹緲的“蜆”,身形與青絲一起飄蕩在天地間。
未能水淹寶瓶洲,她幽幽歎息一聲,“終究是功虧一簣。”
一道劍光又至。
斬之!
天地間唯有劍光。
高台之上,皇帝殷績怔怔出神,長久保持仰頭的姿勢。
親眼瞧見那蜆身死道消之時,確實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絢爛畫麵。殷績神色頹然,就算猜得到他們興許能夠白日斬鬼,又怎麽能夠想到他接得住那場天殛的大道反噬,當真幫助寶瓶洲逃過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陽間。隻要接不住,那他就注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將來境界再高,在人間縫補再多,哪怕再過三千年,一萬年!他還是那個導致一洲陸沉為陰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鏡”已經脫困,她緩緩飄落在地,以長槍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臉頰與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長槍鏽跡斑斑。
周海鏡長呼出一口氣,她身上諸多神通重寶和飛劍一一歸還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輕舟已過萬重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