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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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是明月清風良宵美人,山下是巨城燈火歌舞醇酒。

    一襲青衫帶著淺淡的海風,來到這座大嶽之巔,他環顧四周,視線遊曳,稍加尋覓,便找到了鄭大風的熟悉氣息,隨意破開層層禁製,來到高閣欄杆這邊。

    鄭大風抬手與之重重擊掌,大為快意,驚喜道:“這麽快就到了!”

    才過子初,尚未子正,這就意味著“今天”尚未過去,陳平安就已經熬過了、扛下了那場天殛,他的明天和他的大道,將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鬆開手,陳平安與那位滿臉錯愕神色的女子山嶽道歉一句,“殷山君,不請自來,多有叨擾。”

    他再轉頭跟鄭大風大略解釋一句,“能夠安然無恙度過此關,不是全靠自己,沒那本事。”

    鄭大風一揮手,“管你是靠誰靠什麽是躲是藏,我隻管將你全須全尾帶回落魄山,才好在侄媳婦那邊有個交待。”

    殷霓眉頭緊蹙,詢問一句,“你就是陳平安?”

    為何全無道人氣息?

    陳平安微笑道:“我就是那個做掉殷績殷邈父子的大驪國師。”

    鄭大風一想到陳平安這家夥出了名的“憐香惜玉”,便有些擔心殷霓的處境。

    先前太子府,崔東山收尾幾句,說了個“正本清源”,既是說給儲君殷宓聽的,更是說給山頂殷霓聽的。

    至於韓老夫子的大發雷霆,意思再淺顯不過了,大綬殷氏想要跟文廟討要公道?免了,明天的大綬國姓還是不是殷都要兩說。

    而那個詹事府的少詹事,擺出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卻不知韓副教主之所以親臨大綬朝京城,本就是防止這樁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的國仇,一發不可收拾,直接演變成一座落魄山與整個大綬王朝的私怨。這也是韓老夫子勃然大怒的緣由之一,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大綬讀書人,都已經躋身廟堂中樞之列了,結果是不但壞而且蠢。尤其參與議事的大綬文武,就沒幾個是全無私心的。

    不料殷霓說道:“我並不在意他們父子的死活,大綬王朝姓殷的人物還有一大堆。數百年以來,那座我親手營造構建的城池,誰穿龍袍誰坐龍椅,大綬王朝還是那個大綬王朝。我隻是萬分好奇,你是怎麽贏過周密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眺望那座燈火輝煌的京城,城內萬物,落在眼簾,可謂纖毫畢現,疑惑問道:“薑尚真不在城內?”

    鄭大風揉著下巴,眼角餘光一直打量殷霓,漫不經心笑答一句,“兄弟幾個各有分工,我留在此地與殷山君共賞美景,大白鵝負責應酬韓老夫子,薑副山長去跟國師劉繞撂幾句硬話。”

    之所以如此留心殷霓那張漂亮臉蛋上邊的細微神情,是因為鄭大風曉得一個真相,此時此刻的山水神靈,遇見陳平安,會有一股不可抑製的“情感”,會生出極其強烈的愛憎之心。

    若是憎惡,倒也簡單,以殷霓的身份和道行,她總不能拿陳平安如何,若她此刻此心是……那陳平安可就是自己的勁敵了!

    跟鄭大風請教了國師劉繞那處道場的確切位置,陳平安雙指並攏,隨手畫就一張縮地符,金光熠熠,丟擲向空中,單手撐欄杆,翻身躍出,一踩符籙,身形消散,徑直去了京郊,抬臂單手一攪,便破了那處隱蔽道場的數層障眼法與**陣,來到了槐樹旁。

    鄭大風輕聲道:“殷夫人,我其實也略懂符籙之道。實不相瞞,陳平安這一手縮地法,當年還是我教他的,這小子賊精,學東西快。”

    殷霓默不作聲。此時的女子姿容氣態,好像被她占盡了人間“冷豔”二字。

    鄭大風幾乎看得癡了,晃了晃腦袋,立即改變策略,說道:“既然殷夫人精通營造法式,那就又巧了,我是當之無愧的此道高手,堪稱宗師,隻說那落魄山的土木形勝,都是出自我的手筆,好些落魄山的訪客,例如白也,於玄,辛濟安等等,他們全要讚不絕口……”

    殷霓以那柄紈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青絲飄晃起來,她淡然道:“姓鄭的,你不吹牛會死啊?”

    鄭大風大笑不已,打是親罵是愛,她動心了。

    先前那撥劍仙,敬過三炷香,他們沒有在山上停留,便徑直去了京城,殷霓便知道今夜大局已定。

    鄭大風說道:“蜆遊蕩多年,沒有徹底失去靈智,她是得到了那棵殷氏祖宗槐樹的照顧?”

    殷霓點點頭。

    鄭大風疑惑道:“為何不主動提及此事?我是猜到了,換成別人,估計就要錯漏掉這個關鍵真相,那麽以齊廷濟和陸芝的性格,你們大綬朝就真要風雨飄搖了,有國祚斷絕之憂。”

    殷霓說道:“大綬朝的百姓,姓殷的,能占到多少?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仙人數再多,他們殺力再高,這裏終究是中土神洲。何況韓副教主已經提前趕到京城。”

    這位中嶽山君的言外之意,即便那撥劍仙為了泄憤,在大綬京城對殷氏子弟大開殺戒,將太祖太宗兩脈“正統”在內,連同偏支遠房都殺幹淨了,也就三百多號人。

    鄭大風笑道:“皇帝殷績好死不死,非要招惹落魄山,大綬殷氏屬於不幸中的萬幸。”

    殷霓說道:“那就好。”

    山腳的那座大綬京城,也一直被中土神洲說成是山君殷霓的“裙下之城”。

    山水神靈與修道之人截然不同,後者講求遠離紅塵,前者卻是與人間凡俗有著最深最多的糾纏。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聽著無數香客的心聲,見著人間的翻來倒去的對錯是非。久而久之,殷霓他們容易生起一種沉重的倦怠心。

    世情濃豔之時,如膠似漆,花團錦簇,好像什麽都是對的,好的。

    但是數百年以來,殷氏子弟們一個個來這邊求功名利祿,求榮華富貴,求多子多福,求無病無災……他們什麽都想要。

    殷霓突然問道:“若說天地大熔爐,煉化的到底是何物?是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是有靈眾生的生死循環?是山水神靈的金身,修行之士的道心?”

    鄭大風微笑道:“這種大問題,你該問他的。”

    殷霓想起先前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麵,呢喃道:“見道了麽。”

    鄭大風一拍掌,有些懊惱,方才光顧著著高興,竟然忘記詢問陳平安那小子具體情況了。

    實在是不敢奢望過多,別說能夠瞧見陳平安活蹦亂跳來到這邊,哪怕是個病秧子、藥罐子的模樣,鄭大風都是可以接受的。

    鄭大風試探性說道:“殷姐姐,有無秘法能夠立即聯係魏檗?我要與落魄山那邊報喜。”

    殷霓搖頭說道:“我可高攀不上那尊夜遊神君。”

    鄭大風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用三山符返回落魄山,為牽掛著自家山主陳平安的他們報個平安!

    殷霓突然問道:“我真是那位的轉世?”

    鄭大風忍俊不禁,打趣道:“她可不會滿嘴那啥那啥。”

    殷霓斜睨邋遢漢子。

    少女姿容再美,也難風情萬種。

    大王朝的京城,幾乎都是一座不夜城。

    齊廷濟在內十餘位劍修,各自閑逛,愛喝酒的,結伴去了人聲鼎沸的酒樓,喜歡清淨的,走在已經閉門的靜謐祠廟裏邊,想要看熱鬧的,蹲在牆頭,看兩個江湖小幫派在街上持刀互砍,附近一條巷子裏邊,收了銀子的衙門官差早已雇人準備了水車、木桶,隻等他們打完架,就去收拾一番。隔壁宅子裏邊的一堆文人雅士,正在扶乩請仙降真,不遠處就有登壇做法、念咒捉鬼的遊方道士,被一股妖風摔出了宅子,古宅梁上有嗓音軟糯的咯咯而笑……

    老聾兒最認真,在大綬京城尋找有無好的修道胚子,找見了就帶回花影峰。

    挖牆腳不厚道?惹惱了我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皇宮都給你拆了,殷氏陵墓都給你刨了。

    陸芝在夜市路邊攤子要了一份燴麵,她總覺得一抬頭,便可以瞧見個頭戴鬥笠腰佩竹刀的矮小漢子,吊兒郎當站在那邊,伸手抹過頭發,笑哈哈說一兩句充滿土腥味的葷話。

    大綬國師私人道場,古槐大燭照耀之下,整座道場金光燦爛。

    劉繞讓徒弟去幫這位崩了真君搬來一條長凳,薑尚真與小姑娘道了一聲謝,抖了抖長褂,瀟灑落座。

    他們幾個此刻的衣飾容貌,蕩漾著一層層燭光,宛如廟裏彩塑的描金手段。

    薑尚真笑問道:“劉繞,大綬朝天都塌了,你作為國師,也不管管,還躲這兒悶不吭聲呢,怎的,算到了我會登門拜訪,準備一死報君王?”

    那少女愣住,師父竟是大綬國師?自己這位師父都能當國師的話,那咱們大綬號稱浩然第六王朝,是不是水分大了點?

    劉繞笑道:“一國氣運長柱塌了約莫半數,外邊鬧出這麽大動靜,我就算不是飛升境,就算不是國師,隻是個仙人或者玉璞,也會有所感應。至於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實在是非我所長,算不到道友會夜訪此地。”

    薑尚真將信將疑,“我有個朋友,說你修道資質魯鈍,是個朽木難雕的仙人,是雨後證的道?”

    劉繞點頭道:“走了捷徑。”

    薑尚真問道:“大綬朝的氣運長柱沒有直接潰散,是國師暗中出手扶持,為此折損了不少道行吧?”

    劉繞說道:“算不得什麽壯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薑尚真笑道:“經此一役,劉繞還能保得住飛升境?”

    劉繞說道:“大敵當前,總要虛張聲勢一番。”

    薑尚真點頭道:“辛苦。”

    劉繞淡然道:“這一遭人世,反正來都來了,吃苦也好,享福也罷,總要認認真真,好好走上一遍。”

    劉繞是個古怪人,喜好遊戲紅塵,將最有實權的國師當成了類似太尉太傅的榮銜,老人時常外出,當過行走八方的江湖術士,幫忙看八字,經常擺攤於路口,拆字算運程,為人細批流年。也做過遊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在市井坊間賣過高粱酒,甚至是當過幾年中嶽山路上的挑夫。

    因為他一直深愛著那位殷山君,少年時去山頂玉霄宮敬香,瞧見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一見心儀,情根深種。

    年輕時誤以為功業顯貴、飛黃騰達了,就可以贏得她的青眼,可哪怕等到劉繞成了仙人,當了國師,替皇帝去玉霄宮齋戒祈雨之類的,殷霓還是對他禮數且疏淡的態度。

    老人意態闌珊之餘,偶爾也會用略顯粗鄙的家鄉方言自嘲一句,沒吊扒的。

    薑尚真轉頭笑問道:“敢問姑娘姓甚名甚?”

    少女明顯是個窩裏橫,見著了外人,便羞怯赧顏,輕聲說道:“我叫金鸝。”

    又有客人登門,薑副山長立即起身相迎,劉繞竟是呼吸一滯,對方明明沒有流露出任何殺心,劉繞便已經有幾分道心不穩跡象。

    陳平安開門見山說道:“不如國姓和國師一並換了,劉繞,你意下如何?”

    劉繞說道:“治標不治本,不出十幾二十年,大綬還是那個大綬。看似大鬧一場,陳國師與劍仙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除了解氣別無意義。”

    “得位不正的大綬朝,起家就不對勁,是身為開國皇帝私自織造龍袍,欺負一雙孤兒寡母得來的江山。”

    “大綬朝想要真正更換麵貌,從看似龐然的臃腫,虛假的強大,轉為凜然精悍,有一把硬骨頭……要死人,要見血!”

    “接下來誰當皇帝,得由我說了算。”

    劉繞的回答讓薑尚真倍感意外,頓時刮目相看,怎麽聽著有點?

    果不其然,劉繞說道:“我精研繡虎的事功學問已經足足二十年,自認小有心得。”

    陳平安坐在薑尚真身邊,笑道:“確實是小有心得。”

    劉繞抬起一隻手掌,“你們不必動手,連半點罵名都不用承擔,隻因為我劉繞手上沾的血,隻會殺人更多。皇親,京官,邊軍,修士,都會有。我要的,就是各地的叛亂,我既要見野心家的血,更要見一心為國的忠臣,我要拿生死作篩子,在二十年之內,選出真正的大綬文武,國之棟梁。”

    薑尚真讚歎不已,劉繞別說當個國師,不當皇帝都可惜了。

    陳平安不為所動,隻是笑問一句,“你真要見著了殷霓,能夠利索說話嗎?”

    劉繞呆了片刻,一下子就慫了。

    ————

    鄭大風回到了落魄山,先去山腳宅子,沒有敲門,在屋外聽了一會兒年輕道士的鼾聲如雷。

    再去還劍湖那邊,先跟為竹素護關的寧姚,說了陳平安已經無事,真真正正,定了風波。

    寧姚坐在茅屋簷下的竹椅,長呼出一口氣,放心和釋然過後,她終於顯露出一份疲憊神色。

    鄭大風使勁搓著臉,笑道:“也別對仙尉道長心懷芥蒂,當然,這位人間第一位道士,確實是代替人間起著壓勝陳平安的大道職責,稍有差池,陳平安就有可能被‘他’給鎮了。就算是現在事後回想起來,陳平安這小子的那個決斷,真是做到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的地步,但凡是知曉真相的,誰不後怕?”

    寧姚點點頭。

    鄭大風站起身,“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劍仙聊幾句,讓他們也放寬心。”

    大半夜,落魄山竹樓一脈就召開了一場緊急議事,屬於宵夜一脈的陳靈均也被暖樹喊去竹樓那邊“列席”。

    大夥兒一起坐在石桌旁,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張堪輿圖,還有那幾本膾炙人口、專寫各洲山上風俗形勝的神仙書籍。

    作為盟主的郭竹酒也帶著倆狗腿的正副舵主,來這邊幫忙參謀參謀。

    裴錢提筆先在寶瓶洲地圖上邊,畫出了一條大致的遊曆路線,按照先前陳靈均跟鄭大風他們合計出來的方案,就是往南走,與早年山主第一次南遊,是差不多的路線。比如走過了彩衣國,再沿著那條走龍道,乘坐仙家渡船,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龍城……至於“大致”之外的具體路線選擇,宗旨就兩個字,隨緣。

    陳靈均指了指地圖最南端,小聲道:“裴錢,這邊也圈畫個,老龍城那邊的十裏荷花,這可是米大劍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處風景名勝。咱們登上跨洲渡船去桐葉洲之前,總是要去那邊瞧一瞧的,到時候回信一封給米大劍仙,也好讓他曉得老龍城苻家他們上沒上心,到底有無克扣銀兩,中飽私囊……忘了米裕要去蠻荒,有些麻煩,不曉得飛劍傳信到那邊,價格如何,出門在外,緊著點開銷,我這就去跟米裕討要幾顆神仙錢,多退少補,咱也不掙自家兄弟的半顆銅錢。”

    青衣小童去也匆匆來也匆匆,臊眉耷眼的,也不摔袖子了,原來找到米裕的時候,這個王八蛋獨自坐在台階那邊喝酒,直接打賞了一個滾字,還說命有一條,錢沒一顆。

    陳靈均倒也不惱,去了蠻荒,離鄉何止百萬裏之遙,離著那座螯魚背便遠了,米裕這種混跡花叢的浪蕩漢,揪心是人之常情。

    米裕心情不佳,自然還是擔心落魄山這邊的微妙境況,小陌和謝狗都跌了境界,隱官大人更是跌到沒法再跌的處境,米裕終究是放心不下。

    所以他一直猶豫是不是頂替即將閉關的小陌,擔任死士。

    隻是與齊廷濟約好了要同走蠻荒,“洗劍”的狠話都撂出去了,總不好隨便更改行程。米裕就自個兒在那邊喝悶酒,借酒澆愁。

    修道之士,歲月悠悠,無視寒暑,隻是所謂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終究是個說頭,估計也怕那猛然間驚覺,原來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如今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所以當米裕臨時得知還有一場天殛需要隱官去獨立承擔,米裕可謂揪心至極。

    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人,借酒澆愁自然隻會愁更愁。自古多情隻被無情惱?卻是未必啊。

    米裕後仰倒地,看那當空的皎皎明月,提起手中那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兼酒壺,擋在眼前,遮了一輪明月。

    米裕轉過頭,發現深居簡出的韋賬房不知為何,來到這邊坐下了。

    韋賬房的書中自有顏如玉,跟米裕、鄭大風、仙尉道長他們幾個的書中自有顏如玉,是截然不同的“看法”。

    韋文龍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一天到晚對著賬簿和數字,但是今天的明月夜,卻是不吐不快。

    “年幼時便往來於當鋪和藥鋪之間,受盡白眼,被視為晦氣的掃把星。”

    “一雙小小草鞋,往返於山野和家宅之間,吃足苦頭,手腳長滿老繭。”

    “此間滋味,我們隻是聽說。苦盡甘來,路途坎坷,他卻道誰都不容易。”

    米裕立即收好養劍葫,坐起身,大為驚訝,本以為韋文龍就是那種除了算賬便一竅不通的書呆子。

    米裕問道:“喝點?”

    韋文龍擺擺手,不喝酒,他也確實不好酒。

    “能夠有一技之長傍身,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我很珍惜,既感謝祖師爺賞我這碗飯吃,所以我敬天,也感激師父不求任何回報的傳道之恩,因此我尊師,同樣的,我非常喜歡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於是我謝地。”

    “你們都不因為我的道力低微卻占據高位而心生不滿,反而對我禮敬有加,我要由衷感謝你們的理解和寬容。”

    米裕被韋文龍這番誠摯之言給說蒙了。

    米大劍仙憋了半天,結果隻蹦出一句,“韋賬房,以前看不出來,你很有才情啊。”

    韋文龍也憋了半天,我與你掏心掏肺,你還以陰陽怪氣?韋賬房板著臉說道:“謝謝米大劍仙的誇獎。”

    掌律長命也剛好散步至此,不過沒有客套寒暄,雙方點頭致意而已。

    鄭大風從山腳一路飛奔到這邊,一屁股坐在米裕身邊,說道:“米大劍仙隻管放心去了蠻荒戰場。”

    米裕既驚喜又忐忑問道:“確定?”

    鄭大風笑道:“塵埃落定,千真萬確。”

    先前在海上,途徑那座歇龍台,鄭大風瞧見了幾個身影,有些認不得,卻猜得出。

    他們分別是劉饗,陳清流,還有神色萎靡的王朱。以及一個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

    當時陳清流笑問道:“如果末法時代真被周密一手造就而出,我們該怎麽辦?”

    記得年輕氣盛之時,也曾有過一番豪言狂語。

    你們這些不打嗝不放屁不拉屎的道人,一輩子修仙術求長生,隻知道紅塵滾滾,苦海無邊,便要躲到深山大澤裏邊去,殊不知你們結的興許是假丹,修的也許是偽道。你們不懂反苦為樂。不知何為無價寶,不知何為天地,不知誰是老天爺,不知天心人心之異同,修了一輩子的道法仙術,卻依舊不知僊字。

    劉饗笑道:“能怎麽辦?編草鞋去。”

    王朱會心一笑。

    這大概是一個隻有寶瓶洲本土修士才會懂的笑話。

    王朱的莽撞行事,導致她大道折損極多。至於擅自搬遷東海水運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如何定罪,王朱卻是無所謂了。

    但是她從未如此心安過。比如此刻哪怕是站在陳清流身邊,她就不再犯怵。想起那個家鄉和故事,她不再如何揪心。

    三山九侯先生說道:“相信隻要世上有一位地仙,隻要陽間有一頭鬼,隻有廟裏有一尊能夠睜眼看人心的泥塑神靈。人間依舊人間。”

    這個人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世道,覺得自己完全占理的人,太多,敢說自己是個真正好人的,太少。

    記得萬年之前的篝火旁,就曾有遠古道士詢問將來會如何,劍修左右知道答案卻並未言語。

    從現在計數起,約莫萬年之後的人心與世道,又是何種光景,大概阿良會親眼見到一些吧?

    在一條運河畔,一座名為拱宸橋上,有個胡子拉碴的矮小漢子,雙臂環胸,呆了很久,怔怔看著街巷懸著遊魚燈籠的繁華夜景,看著那些女子穿著的奇怪衣服,往往來來,他等了片刻,再與一位過路的漂亮姐姐開口詢問一句,這邊有個叫龍泉的地兒嗎?

    女子眼神奇怪,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他抬起手,手指淩空寫了“龍泉”二字,她嫣然一笑,點點頭,指了個方向。

    女子隻是心想這手書寫得也太……蹩腳了些,她好不容易才確定地名。她再一想,莫非是故意搭訕的拙劣伎倆?

    男人卻是意氣風發,我這字,這書法造詣,硬是要得,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也不管女子聽不聽得懂自己說話,拱手笑言一句。

    女子神色尷尬,笑了笑,默默離開。男人心領神會,抬起雙臂,抹了抹頭發,果然不管什麽地方,都看臉!

    找地兒,喝酒去!

    女子走下了拱宸橋,忍不住回望那個怪人一眼。

    方才依舊聽不懂他說了什麽,大概是自我介紹吧。

    “這位姑娘,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

    大驪京城,小沙彌後覺去給廟裏捐過香油錢了。

    在那座仙家客棧,周海鏡與改豔兩位掌櫃開始盤算今日的入賬,一合計,發現比昨兒多掙了兩顆小暑錢,她們相視而笑。

    周海鏡當下也是心氣不同了,事實上,除了她,其餘地支一脈修士,對待修行一事都是極有信心的。

    既然地支一脈的戰力強弱,殺力高低,主要由她決定,那她沒理由不破境,躋身止境。

    簡而言之,地支一脈的實力下限,是由袁化境、改豔他們十一人決定的,但是上限有多高,卻是得看周海鏡的武道高度。

    那麽她該如何提升武道境界修為,就成了當務之急。大驪地支一脈,偽飛升的這個前綴,實在是有點礙眼了嘛。

    寶瓶洲南方上空,由一艘大驪劍舟領銜的那撥大驪軍方渡船,緩緩駛過“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地界。

    大驪京畿渡口,六爺黃連、渠帥柳?他們,一起排隊登上了一艘往南邊陪都去的仙家渡船,關牒上邊寫著曹略和盧俊的兩位太子殿下,去渡船酒樓裏邊對付了一頓宵夜,結果等到酒足飯飽,該掏錢付賬的時候,一個靠著椅背拍著肚子打著飽嗝,覺得舒坦,一個拿竹簽剔牙,覺得酒水差點意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傻眼了,各自以震驚眼神詢問對方,你出門不帶錢的?!

    略作思量,各有分工,曹略老神在在,又點了一份宵夜,盧俊跑出去邀請六爺和高弑他們過來一起喝點小酒。

    菖蒲河某個酒樓裏邊,多出了一位“官不大不小、薪水不多也不少”的陌生少女,她在一間被褥潔淨的新屋舍裏邊,燈下寫家書,以娟秀的字跡,寫著白話淺顯的文字內容,比如讓爹娘不要掛念不要擔心,她在京城這邊過得很好,已經攢了好多的錢,而且剛剛換了個人很好的新東家,信的末尾,她讓弟弟收信後抽空回信一封,記得列出一份書單,她這個姐姐都買得起……少女仔細思量著,還是決定不著急說她認了一個姓曹的義兄,不敢說他是位大驪的京官,怕爹娘不放心,誤會她是不是在京城給人騙了……這封家書,天一亮就會寄出去。

    中土神洲大綬京城,大街小巷忙碌異常,都在緊急通知官員起床、出門。

    早朝不稀奇,除了癡迷修道或是木作、美人的君主,各國皆有。但是大綬王朝在今晚,為浩然天下開創了一個“夜朝”的先河。

    莫名其妙被喊來參與朝會的大綬文武百官,一個個或是瞌睡懵懂,或是臉紅耳赤,剛剛從酒桌旁、脂粉窩裏脫身,偶有潔身自好的官員,卻都站在大殿靠後的位置。

    太子殷宓換了件衣服,坐在龍椅上上邊,但是臉色慘白。

    多年沒有拋頭露麵的國師劉繞,站在一個青衫男子身邊。

    劉繞也不與所有人繞彎子,開口所說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人。

    “先帝殷績身死於大驪京城,太子殷宓登基。此事已經被中土文廟錄檔,擅自追究者一律以叛國罪論。”

    滿殿嘩然,呐呐蚊蠅般的竊竊私語聚若雷聲。

    “殷宓資曆尚淺,接下來就由我劉繞輔佐新帝治國。此事我已經與山君殷霓議過,故而不必廷議。”

    已經有人開始當眾質疑劉繞的僭越和篡權,更多官員是在看那位女子山君。可惜殷霓始終默不作聲,麵無表情。

    “我已經與陛下商量過了,大綬將會奉大驪為宗主國,大綬國主,國師劉繞,禮部尚書,每年定期去往寶瓶洲朝貢。”

    眾目睽睽之下,劉繞伸出手掌,介紹身邊男子的身份,“我身邊這位,就是大驪國師。”

    劉繞說道:“你們可能不認識他這張臉,但一定聽過他的名字。”

    那人笑道:“我姓陳名平安,祖籍驪珠洞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