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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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正刻一過,就是新的一天了。
好像陳平安既是替自己,也是替整座人間“守夜”。
當劉繞冷著臉說出一句“無事退朝”,參加“夜朝”的大綬文武百官們如潮水般退去。
在大殿和廣場的燈燭映照之下,他們就像一群從廟堂擺尾遊曳向豪門的過江之鯽。
期間沒有骨鯁之臣撞柱而亡,以死明誌。甚至沒有撂狠話放壯語的官員,好像一個個的都認命了。
但是劉繞最為熟悉大綬廟堂不過,知道這座爛泥潭裏邊還是有一撥美材良玉的,不過這恰好就是劉繞想要的局麵,就是亂。
不少暫時選擇沉默的青壯官員,已經視“宗主國”大驪宋氏為仇寇,看向他劉繞的眼神,更是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和怨懟。
他這個自大綬立國以後最有權柄的國師,反正是注定要名聲爛大街的。
如果不是中土文廟規矩在,煉氣士不可以擔任國主,估計明天一大早,朝野上下就會謠言四起,國師劉繞打算篡位自立為帝了。
並沒有立即去往山頂玉霄宮的殷霓幽幽歎息一聲,“何苦來哉。”
劉繞笑道:“破罐子留著做什麽,破摔了便是,才好燒造出一隻真正的精美瓷器。”
殷霓問道:“接下來會做什麽?”
劉繞說道:“逼迫殷宓廢後,立即另立皇後。”
殷霓皺眉不言。現在的皇後,是先帝殷績當年強塞給儲君殷宓的勳貴之女,夫妻關係,名副其實的相敬如賓,而且那婦人,驕悍且妒,殷宓不喜是自然,隻是遠遠沒有憎惡到要廢後的地步。何況一旦登基第二天就另立皇後,殷宓這個皇帝,當得也太……有滋味了點。
劉繞直言不諱道:“新皇後就是我那親傳弟子,金鸝。前些年我是故意讓他們兩個在玉霄宮廟會上相遇的,金鸝出身不同尋常,想必殷山君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殷霓搖頭說道:“沒有看出來。”
劉繞一時語噎。
殷霓好奇問道:“怎麽個神異?”
劉繞欲言又止。
一個作梁上君子的白衣少年,順著一根瀝粉貼金雲龍的圓柱滑下。薑尚真則從寶座後邊繞出。
崔東山走向那張金碧輝煌的髹木龍椅,笑著代為解釋道:“斬龍一役過後,又有些許波瀾,曾有東海金鯉率眾造反,號稱麾下雄兵百萬,立誓要為天下水族討要一個公道。隻是剛登上陸地,結果就被韓教主殺退回去了。她曾經與淥水坑澹澹夫人是好姊妹,可惜後者膽子小,當年沒有跟她一同起兵。不過這樁壯舉,時日一久,陸地神仙們都沒有太當回事,不曉得其中的凶險程度。”
殷霓剛想要下意識問責一句,你劉繞為何不早點道破金鸝的大道根腳,卻驀的想起當年殷宓的爺爺,那一朝的大綬天子曾經燒香於玉霄宮,詢問過她的意見,是否可以讓劉繞“適當的距離龍椅遠一些”,而殷霓當時的答複就是無所謂。
在那之後,劉繞就開始有意無意減少參與朝會的次數,久而久之,大綬國師漸為擺設。
劉繞看著空蕩蕩的大殿,自嘲道:“你們是不是很奇怪,如此不堪的大綬王朝,竟然還能得個浩然王朝第四?”
老人很想念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當時劉繞剛剛破境,也是一位誌向高遠的年輕仙人。
年齡懸殊、仙凡有別的他們,在大雪紛飛的時節,相逢於一間即將打烊的市井酒鋪,風雪撲簌簌撞在門口懸著的棉布簾子上邊,屋內飲酒論時勢,俱是心肝滾燙,覺得大綬的明天一定會豔陽高照,京城的冬天將永無凍斃的乞兒。
薑尚真點頭道:“我都要替第三和第五打抱不平了,一個覺得惡心,一個倍感恥辱。”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一一彎曲起來,笑道:“第一,祖上確實闊過,攢下一份不錯的家底,就算期間出一兩個敗家子,也經得起揮霍。第二,得位不正嘛,最怕青史留下罵名,也好辦,秘傳幾句祖宗家法給後人,所以殷氏一向極為厚待讀書人,優渥養士數百年,這就很占便宜了,容易有個好名聲,可以把各方遊士騙進來。第三,有十四境鬼物‘蜆’在境內遊蕩,誰敢隨便伸手。第四,之前大綬朝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對驚才絕豔的‘文武雙璧’,類似大驪宋氏的袁曹兩位中興之臣,文嘛,說的就是少年浪蕩子突然回心轉意、頭懸梁錐刺股發奮讀書、連中四元的國師劉繞了,另外一位,生前武功之盛,帶兵打仗的資質,當世一流,其才幹之極佳,類似我們大驪陪都的柳清風,這種‘官’,求是求不來的,隻能碰運氣。第五,別看殷績是個壞得流膿的大反派,其實他當皇帝還是有點本事的,絕非俗手,有這種人坐龍椅,當然是權相名將全部靠邊站。第六,再不濟,不還有個老祖宗殷霓暗中照拂殷氏子弟。”
劉繞點點頭,“少年郎有見地。”
崔東山拱手搖晃幾下,幅度極大,嬉皮笑臉道:“老仙君好胸襟。”
陳平安隻是仰視那口龍頭下探、口銜驪珠的華彩藻井。
薑尚真順著自家山主的視線望去,心想這物件,不好拆也不好搬吧。
殷霓看著那個好像猶豫要不要坐一坐龍椅的瘋癲少年,怒容說道:“還回去!”
崔東山啊了一聲,裝傻。
殷霓沉聲道:“將鎮物放回原位!”
崔東山唉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隻匣子,隨手丟回原位。
陳平安說道:“原封不動還回去。”
崔東山隻好又從袖中摸出些寶貝,以秘術放回寶匣。
殷霓見到這一幕,天然性情冷清的女子山君,難得氣極而笑,連說幾個好字,“這就是一宗之主的做派,這就是陳國師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嘿嘿而笑,幹脆一屁股坐在龍椅上,挪了挪屁股,將兩隻腳擱放在椅把手上邊,“氣人哦。”
殷霓剛要施展一門搬山神通鎮了此賊,卻聽陳平安淡然一句,“他本來名叫崔瀺。”
殷霓連忙撤了神通,她被震驚得無以複加。那頭繡虎?!
劉繞更是心情複雜到了極點,真是繡虎?自己悉心鑽研了二十餘載的事功學問的祖師爺?!
崔東山做了個鬼臉,撓撓臉,晃著腳尖,笑道:“慫人不提當年孬。何況計較起來,我隻能算是崔瀺的大道渣滓,好的,他都藏私了,不好的,都送我啦。”
薑尚真笑了笑,在這件事上,山主和崔老弟,終於都可以與外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即便是清高如殷霓,都不得不承認一事,說句難聽的,大綬殷氏還不配讓繡虎崔瀺故意以言語羞辱。
劉繞不知為何好像道心崩了,喃喃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大概百年之前,劉繞曾經見過文聖一脈首徒崔瀺的講學,縱橫捭闔,氣勢跌宕,旁人完全沒有說話的份,不敢有任何質疑。
劉繞是精研事功學問二十餘載的山巔修士,再加上劉繞本身跟崔瀺就是當國師的同行,所以他更能體會崔瀺的……陰惻惻。
那頭繡虎,就像光天化日之下的影子,
邵元王朝的前任國師,也就是林君璧的恩師,他也曾試圖找出大驪事功的漏洞和缺陷,經常與劉繞書信往來,越到後來,雙方就越是悲觀,都認為繡虎不可敵。為此雙方還做過一個最可怕的假設,如果崔瀺對中土文廟和儒家道統心懷怨懟,他會做什麽?
所有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隻需要捫心自問,便可以曉得自己在人生路上、每個當下的斤兩了。
實力強弱,隻需要看對手是誰。
心氣高低,可以看假想敵是誰。
既有陳隱官,又有崔繡虎,大綬朝是注定休想過河拆橋了。殷霓有些意態闌珊,她並不看好劉繞這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委實是劉繞的布局,一步都錯不得。劉繞心意已決,他當然不怕在史書上在百姓心中成為賣國求榮的罪人,但是殷霓卻很難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劉繞終於發現自己終究未能成事,隻能留下一個更加糜爛不堪的爛攤子給大綬更年輕的人們去收拾殘局,他又該如何自處?
在劉繞眼中,那位後來一步步崛起、成為大綬武將之首、功無可封的大將軍,是一位少年。
難道在殷霓眼中,年幼即有神童之名、卻被幾本誌怪小說騙去當神仙的劉繞就不曾是少年了?
殷霓告辭一聲,返回山君府。
劉繞冷不丁建議道:“不如由我陪著陳國師逛一逛大綬兩座密庫?前者是障眼法,所謂寶物,品秩一般,不過是用了件半仙兵充門麵,免得有人起疑。後者還是有些好東西的,能打開門的,隻有兩種可能性,大綬皇帝看寶,不然就是我與殷山君一起手持虎符,共同進入密庫,名義上是相互監督,實則是先帝怕我假公濟私……原來當年是我小覷殷績了。”
嗬,監守自盜?如今他劉繞差不多都算竊國了。
之前劉繞隻是腹誹一二,還有些納悶,殷績該曉得自己的品行,為何如此小肚雞腸?
如今才知道一個可怕的真相,殷績竟然也有那證道飛升的野心。大綬密庫寶物,有一樣算一樣,都是他殷績未來的成道資糧?
才登基便淪為傀儡的新帝殷邈,屬於大綬殷氏太宗一脈。傳言山頂的玉霄宮裏邊,就秘密供奉著一把玉製斧頭。
崔東山跟薑尚真對視一眼,劉老哥,很上道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
自己又不是打秋風來的。
劉繞卻是堅持道:“總不能讓遠道而來的陳國師和諸位劍仙,白跑一趟,在外人眼中,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嫌疑。”
薑尚真笑道:“大驪都成為宗主國了,有了個浩然王朝排名老四的王朝成為藩屬國,這還雷聲大雨點小啊。”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畢竟我家先生沒有兼任兩朝國師,劉繞心裏邊打鼓呢,不送出點東西,總覺得睡覺不踏實。”
薑尚真恍然道:“在理。”
陳平安說道:“下次再說。”
劉繞說道:“公私分明,大驪宋氏一份,落魄山一份。”
薑尚真愈發佩服劉老哥的敞亮,難怪能當國師。
劉繞竟是率先離開大殿,說要去國師府那棟荒廢多年的老宅子瞅瞅,隨意留下幾個外人在這邊,關鍵是那“少年”揮手笑言一句,劉國師真不怕明兒朝會,藻井和龍椅都沒啦?劉繞腳步匆匆,絕不搭話。
崔東山跳下龍椅,小聲道:“先生?”
陳平安點點頭,聚音成線密語道:“鄭大風用暗語提醒過我了,確實很不對勁。隻是此時形勢不明,宜靜不宜動,不要逼得她狗急跳牆。”
類似躲藏,全須全尾。再加上劉繞的弟子金鸝和崔東山提及的東海金鯉。
崔東山說道:“我猜整座京城都被殷霓設置了一隻仙術鳥籠,專門用來捕捉修士的心聲,煉為音律一道的精粹香火。奇思妙想,有點嚼頭。”
他準備在這邊多留幾日。
薑尚真聽得一頭霧水,崔東山大略解釋道:“她的來曆很不簡單,說不定連劉繞都被騙過去了,我暫時也沒能勘破確切根腳,但是這座裙下之城,還有那座大嶽,都透著一股玄乎。”
陳平安笑道:“想起了合歡山。”
如此一來,便自然而然想起了陸沉。
劉繞前腳才走,後腳便來了一撥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聯袂跨過大殿門檻。
崔東山攛掇著薑副山主走側門離開,去別處看看風景。
陳平安有些意外之喜,快步向前,笑問道:“群玉兄,你們是跟著韓夫子一起來的?”
君子顧曠,字群玉,也是一名劍修。他曾經去過劍氣長城,跟寧姚、陳三秋他們是一個小山頭的,關係莫逆。
早年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那些大驪仿白玉京長劍,其中就有一把“浩然氣”,被顧曠“暫借”。
除此之外,顧曠還是疊嶂心儀的男子。
顧曠默然作揖到底,行了個讀書人的大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總得還一個。
不曾想顧曠迅速起身,不給陳平安還禮的機會,笑道:“由我來介紹一下。”
顧曠身邊,還有當年與劉羨陽一起去過劍氣長城的秦正修,陳是。
另外還有兩位女子,俱是浩然天下頭等書香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
陳對,陳是的親姐姐。文淑君,是一位享譽南婆娑洲的閨塾師,她的夫君,是一位大瀼水的仙家俊彥,癡迷垂釣。
出身河上書院的顧曠,南婆娑洲山麓書院的秦正修,醇儒陳氏子弟的陳是。
三位儒家君子,都曾去過劍氣長城。
秦正修惋惜道:“陳先生為何不肯接受禮聖的邀請,擔任蠻荒戰場的文廟督戰官?我跟王宰他們都覺得你要是願意,我們幾個就與書院‘告假’個幾年,陪著陳先生一起趕赴蠻荒,上次打得實在是太憋屈了。”
顧曠輕輕咳嗽幾聲,提醒好友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先生如今都是大驪國師了,而且剛剛將那周密從新天庭打落人間……驢拉磨還要喘口氣呢。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會去的。”
秦正修追問道:“幾時去?”
想起自己還欠著扶搖洲書院的一筆債,陳平安打趣道:“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說話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在文廟年輕一輩的儒家君子當中,陳平安是極有人緣的。
除了顧曠和南婆娑洲山麓書院的秦正修,還有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等人。
先是書齋治學,再是戰場立功,他們大多數都已經擔任書院副山長。
秦正修也覺得自己急躁了,笑道:“陳先生啟程之前,與我們通知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群玉兄,能不能問件私事?”
上次見麵,顧曠就想要歸還佩劍,不管是交給飛升城還是大驪宋氏都可以,隻是當時陳平安沒答應,拿話含糊過去了。
已經坐穩五彩天下第一道場的飛升城,也不差一把好劍。至於大驪王朝,那會兒還沒算賬清爽,陳平安還不至於如此主動示好,就太後南簪那德行,陳平安真要這麽做了,隻會讓她更加不知道自己姓什麽。
況且內心深處,陳平安更多還是希冀著飛升城與文廟,能多一份香火情是一份。
顧曠猜出陳平安想要詢問什麽事情,灑然笑道:“我自然是喜歡疊嶂姑娘的,隻是當年情況複雜,由不得我兒女情長。若是不喜歡,我為何主動要求跟隨先生,去剛剛開辟出來的五彩天下擔任記錄官,就是以為她會跟隨飛升城一起在嶄新天下落地,到時候我就好去酒鋪喝酒了,假裝喝高了,酒壯慫人膽,就會與疊嶂姑娘表明心跡。之後就是重建書院,巡視中土諸國,籌備蠻荒戰事等等,確實事務繁重,脫不開身……算了,這些都是借口,其實還是我膽小了,怕疊嶂真正喜歡的,不是你這個二掌櫃,就是結伴遊曆的陳三秋。”
當年五彩天下,天地初開,有兩位儒家聖人坐鎮天地中央的天幕,這兩位文廟陪祀聖賢,分別出自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亞聖一脈的河上書院。顧曠就是兩位君子頭銜的記錄官之一。
陳平安如釋重負,“先前還怕你們兩個是有緣無分。”
陳平安單獨與那陳對拱手道:“好久不見。”
陳對笑著抱拳還禮,“陳平安,好久不見。”
對方身份太多,敬稱太多,陳對一向想法簡單,與其思量著哪個說法更妥當,還不如直呼其名。
要知道當年初見,眼前這位功成名就的青衫男子,還是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幫忙帶路,一起進山。
同行的,有寧姚,還有劉灞橋,還有一個龍尾溪陳氏的斯文書生。
陳平安在老鶯湖,當時跟宋集薪一起走在湖畔柳蔭路上,剛好就聽宋集薪提及一件舊事,說當年在小鎮,陳對這婆娘十分囂張,傻了吧唧接了宋長鏡一拳,她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將自己從牆壁裏邊拔了出來,事後宋長鏡私下對她的評價不低。
文淑君自然是對陳平安極為好奇的。
年紀不大,就已經像是那種活在書中、繪在畫像中的人物了。
如果對方單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或是大驪新任國師,與之麵對麵相處,她說不定還會有些緊張,怕說話儀容不得體之類的。
“昨天”過後,她就覺得有什麽好怕、有什麽可緊張的,怎樣的壯闊風景,什麽樣的神怪人物,他沒有見過呢?
其實在顧曠介紹過文淑君的名字身份之後,陳平安就知道她的那位夫君了,先前從扶搖洲禦劍海上,雙方打過照麵。
顧曠笑問道:“秦正修這家夥,馬上就要挪個地方當官了,陳隱官,猜猜看他會去哪裏高就?”
陳平安說道:“莫非是觀湖書院的副山長?”
顧曠笑道:“其實秦正修更想要去那座尚未躋身七十二之列的春山書院,但是被文廟否了,說他對文聖一脈學問理解不夠。”
陳平安說道:“是茅師兄的看法吧?”
顧曠大笑不已。
秦正修無奈道:“茅司業還罵我是學問粗浮、趨炎附勢之輩,我一直沒好意思跟群玉他們提及此事,茅司業也太嚴苛了點。”
陳平安忍住笑,“回頭我幫你在茅師兄那邊說幾句實在的好話,例如學問精深與否,我不確定,趨炎附勢之輩,肯定不是。”
陳是輕聲笑道:“陳劍仙,上次在劍氣長城,沒好意思跟你多聊,早年求學之時,我跟劉羨陽是同窗好友,他私底下曾經跟我吹噓過,說你將來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師傅。”
陳平安當年聯手陸芝,陳淳安,合力布局設伏,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匿在浩然多年的飛升境大妖。
所以陳淳安與好友曾經說過,了卻一樁心願。
陳平安哈哈笑道:“劉羨陽一向是吹牛皮不用打草稿的。”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那麽好麵子的劉羨陽,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別洲書院,想來陳是的出現,兩人成為朋友,會讓劉羨陽入鄉隨俗更快更輕鬆些。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是說道:“劉羨陽的婚禮,早就給我發過請帖了,不過隻是讓我把份子錢寄過去,這個王八蛋在信上反複暗示我,人就別到了,大意是說這場婚宴一切從簡,他家窮啊,借不來桌子碗筷的。”
陳平安笑道:“他跟你真不見外。”
陳是酸溜溜說道:“劉羨陽跟我是好朋友,與你卻是好兄弟,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
陳平安微笑道:“親不親,得看借錢的次數。”
陳是一下子樂嗬得不行,“在書院求學的前期,我隱瞞家族身份,故意裝窮,都是劉羨陽接濟的我。”
文淑君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陳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富貴氣象興許還能假裝一二,窮是裝不好,也絕對裝不像的。劉宗主肯定早就看穿了。”
陳平安點頭認可此說。
陳是說道:“難怪我一直想不明白劉羨陽當年,為何總是糾結一事,將來回了家鄉,會不會讓你覺得跟他沒話說。”
陳平安默然片刻,想起一事,問道:“韓副教主在哪裏?”
顧曠說道:“在山頂玉霄宮,說要與一位故人敘舊。”
這座老百姓和戲文裏邊所謂的皇帝老爺金鑾殿外邊,丹陛台階底部,坐著今天才認識的一老一少,即將有師徒之名。
先前老聾兒在這座不夜城的市井坊間到處逛蕩,還真被他找到了一位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是位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身邊帶著捧臭腳的“清流靴”。
少年剛剛從一座青樓走出,臉上還有沒有擦拭幹淨的胭脂印痕,便被一個身形佝僂、穿布鞋的老漢給當街拉住了。
老聾兒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對方總算沒有報官。
所謂的資質不錯,其實也就是有望結丹。老聾兒卻已經覺得相當不錯了,兩場大雨之前,隻說一洲之地,才幾個飛升?一洲如門戶,攢了數百年千年的家底,飛升之外的上五境也數得著的。道力深厚的山巔修士就算外出遊曆,有心度人,一趟走遍九洲耗費數年光陰,又能夠接引上山幾人?
老聾兒自認不過是在京城逛了一圈,就能找著個有機會結金丹的少年,實屬不易。
當然,老聾兒隻說自己是位在寶瓶洲開辟洞府道場的地仙,少年徑直詢問一句,那你參加過披雲山的夜遊宴嗎?
老聾兒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名叫張英,他也沒有那麽好騙。
老聾兒也不與他廢話,說可以帶他走一趟皇宮,參加那場熱熱鬧鬧的朝會,屆時就曉得他這個寶瓶洲地仙不是誆人的說頭了。
他們站在一位鳴鞭的宦官身邊,但是所有參加朝會的官員,竟是都對他們倆視若無睹,少年大為震驚,若是自己學成了這門仙術,豈不是到哪兒都是如入無人之境,好些心儀姐姐的閨閣,曼妙婦人的床笫,是不是也能偷摸過去,近距離欣賞她們對鏡描眉,沐浴更衣……更多的,少年也不作非分之想,自己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斯文人,君子動眼不動手。
少年小聲嘀咕道:“徐繞瘋了。”
佩劍上朝,加封九錫,皇帝自認德不配位,為蒼生社稷行禪讓之舉……隻是徐繞有子孫嗎?
老聾兒笑道:“膽子不小,直呼其名。”
張英轉頭看了眼高高的白玉台階,大殿裏邊有張傳說中的龍椅,這條京城中軸線,一直蔓延到大綬中嶽的祖山,山巔的玉霄宮。
那位女子山君,真像一位曆朝曆代都在垂簾聽政的婦人。
張英歎了口氣,使勁搓揉著臉,“當了神仙有什麽好的。”
老聾兒說道:“可以讓你有底氣與許多人很多事,說個‘不’字。”
張英剛要開口說話,便覺得眼前一花,出現了一位白衣縹緲的……神女?
那女子笑道:“道友適合當那住持日常課業的傳功道士。”
老聾兒擺擺手,“過獎。”
生平最不喜歡、也極不擅長的,就是跟誰客套寒暄虛情假意,嘴上說些有的沒的,那叫人心不古,風氣不正。
我輩學道人,練劍也好,修道也罷,豈可隨波逐流,沒點主張?為人處世,得有定力。
這位女子劍仙,她是鬼物,正是白帝城閽者,鄭旦,越女劍術一脈。
她環顧四周,說道:“鄭先生交代過了,說殷霓身份多重,手段不俗,不要隨便動她,小心大綬京城頃刻間變作一座死城。”
老聾兒皺眉道:“是那周密針對我家山主的殘餘後手?”
鄭旦搖頭道:“是浩然天下必須要還的一筆舊債而已。陳國師隻是湊巧路過此地,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沒必要攬事。”
老聾兒問道:“你來這邊就是提個醒?”
鄭旦笑道:“算是原因之一。再就是鄭先生讓我當回說客,勸說‘殷霓’秘密去往蠻荒東南地界,與鄭先生見個麵。”
無人問津久矣的國師府,朝廷隻是定期派遣宮女灑掃一番。
劉繞獨自坐在台階上邊,心事重重。他所做一切,概括起來不過就是一句話,要亡國了,諸君醒醒,還瞌睡懵懂呢?!
驀的煙霧滾滾,卻無半點煞氣,從那京城鬧鬼的宅子裏邊升騰而起,轉瞬間掠到國師府這邊,從黑煙中現出身形來,竟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佩刀、貌若一尊門神的清靈鬼物,他神色複雜,直勾勾瞧著重返國師府的劉繞,說了一句跟殷霓完全相同的話語,“何苦來哉。”
當時那邊鬧哄哄的,升壇做法的捉妖道士,便是那棟鬼屋作祟的宅子,奈何道士學藝不精,反而被法力高深的“厲鬼”捉弄,鬧了個灰頭土臉,給丟到了宅子門外邊,道士硬著頭皮回到宅內,與那戶人家隻說要回到山中,請幾位師兄一起。其實老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定金別收回去。
不過戲耍道士的,卻不是這位鬼物,而是他前些年收服的一頭頑劣狐精。
劉繞笑道:“柴大將軍,終於舍得拋頭露麵了。”
那鬼物沒好氣道:“劉老兒如今瞧見殷夫人,說話舌頭不打結了?”
劉繞點頭道:“別說說話利索,如今正眼看她,我何等坦然,目光如炬,她反而覺得難為情。”
鬼物將信將疑,“退朝之後,偷偷喝了兩斤馬尿?”
劉繞嗤笑道:“你若不信,直接去問陳隱官,他可以幫忙作證。”
一世清廉,建立不世之功,卸甲辭官之後,門可羅雀,死後無清客,室無媵婢,積無帑藏,清清白白。
鬼物冷笑道:“怕媳婦的男人,總會偏袒同道中人。我信他,不就等於信了你的鬼話?”
劉繞說道:“怕媳婦,總好過你我打了一輩子光棍。”
山巔,玉霄宮。
韓老夫子雙手負後站在帷幕重重的殿內,看著那尊彩繪神像,說道:“果然是你。”
一尊金身步出神像,殷霓皺眉道:“韓副教主,此話怎講?”
韓老夫子淡然說道:“出來說話。”
殷霓羞惱不已,你們一個個的,文廟副教主,大驪國師,劍氣長城的劍仙,書院正人君子,還有那個姓鄭的,尤其是腦子有病的白衣少年……有完沒完?!
就在此時,殷霓伸手捂住額頭,下一刻,如有一物駕馭她的雙手,從前額頭皮處扯開,硬生生撕掉了一層描金法身,“走出”一位血肉模糊的無皮女子,雙腳飄落在地,她便重塑了五官、生出了白皙肌膚,是一位容貌猶勝殷霓的女子,美中不足的,是她臉上如有層層疊疊的細微金鱗,使得她一下子便從美豔轉為神異,非人。
就如鄭大風所說,昨夜任何一尊山水神靈見到陳平安,都會生起強烈的愛憎之心,但是殷霓卻絕無半點波瀾。
此刻她瞥了眼山腳的皇宮,冷笑道:“若非他身上沾染了眾多的水族氣息,我定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京城之內百萬生靈,與我大道息息相關,反正我活皆活,我死皆死。惹惱了我,別說他陳平安,就要劫上加劫,你這個當文廟副教主的,也一樣要吃掛落,害得一座王朝京城淪為鬼蜮,你們兩個讀書人,都是罪魁禍首……”
她一邊仇視著韓老夫子,一邊分心與那站在皇宮丹陛台階底部的鄭旦說道:“替我婉拒鄭先生的好意邀請,就說我並無去蠻荒的打算。就算被中土文廟看穿了,我倒要看看,能奈我何……”
在她言語之時,大殿門檻那邊,有個挎劍的大髯漢子跨過。
她定睛一瞧,便脫口而出,直接報出那人名號,“劉叉!”
麻衣草鞋的大髯豪俠,皺眉道:“韓夫子,殺是隨便殺,問題是殺了她之前,這座京城怎麽辦?”
一山震動。
一襲青衫縮地來到山頂的武道漣漪使然,陳平安說道:“先有話好好說,確定沒得商量了再決定要不要撕破臉皮。”
她厲色道:“我偏與你們一句話都沒得商量,又如何?!”
陳平安抬腳,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站在了門檻上邊,這一下子,就讓她道身凝滯,倍感沉重了。
她驚愕道:“你為何曉得這門失傳已久的斬首青山之術?”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不速之客,降臨此地,也是抬起一腳,笑眯眯道:“當真沒得商量?小心我把頭都給你踢掉。”
她見到陳平安還好,其實就是色厲內荏,而且也不願與他真正結下死仇,但是等到她見到此人,便是殺心驟起暴跳如雷了。
刹那之間,她滿臉淚水,癡癡望向大殿門外那邊的一位纖細身影,“公主殿下,真是你麽。”
當年她起兵造反,可不就是為了曾經有恩於己的公主殿下報仇嗎?
原來是跟隨陳清流一起來到玉霄宮的王朱,她瞪眼道:“都過去三千年了,怎麽做事情還是這麽顧頭不顧腚的,休要胡鬧,將皮囊歸還原主,真身立即隨我返回水府!”
那女子破涕而笑,“好!”
她一步來到王朱身邊,輕輕抱住她,喃喃道:“公主殿下受委屈了。”
王朱身體僵硬,猶豫片刻,還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頭。
韓夫子笑了笑,與劉叉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劉叉板著臉說道:“好說。”
韓夫子到了京城的城頭,來到摔著兩隻雪白袖子的俊美少年身邊。
白衣少年好像在自言自語,“昔年文聖一脈幾位同門師兄弟,聚在一起評點聖賢文章,各有各的喜好。”
“憧憬江湖的少年說,韓夫子行文氣盛,鋒芒畢露,豪雄無匹,若掀雷抉電,仿佛武學宗師遞拳於文壇,悍將衝殺於士林,自然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宛若兒戲也。”
“扣扣搜搜的賬房先生說,我如果替韓夫子作夫子自道一番,大概是‘文章一事,終究小道’,後世讀史書者、翻書之人莫要被神神奇奇迷了眼,辜負了良苦用心。”
“傻大個說,有繼承和整理儒家道統之功,當個文廟副教主,綽綽有餘,就是對佛家的看法,有失偏頗,惜未能見著龍象使然。”
“當大師兄的說,吾心求大道久矣。道在直言,在選材,不在篇章炫目。在經濟,在武功,不在獨善其身。在誠心,在當代在千秋。”
“多年之後,小師弟與得意學生說,三歲而孤,相信讀書求學之路會很辛苦。”
聽到這裏,韓夫子撫掌而笑,“說得真他媽的好!”
山頂,玉霄宮外,恢複自由身的殷霓目送他們下山,她身邊還有神態悠閑的陳清流。
山路上,劉叉直接問道:“怎麽扛過去的?”
陳平安毫不掩飾道:“陳清流遞劍問道之外,還有禮聖和劉饗聯手,啟用了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
劉叉點頭道:“當得起。”
陳平安也不詢問劉叉為何能夠離開文廟,又或者是劉叉與韓老夫子有什麽君子之約,隻是說道:“我知道幾個好釣點。”
劉叉剛想點頭,卻聽到對方又補了一句很多餘的話語,“保證釣技再差,都有魚獲。”
明月光如水,下山如蹚水,王朱安蹩腳慰了她幾句,她隻是哭哭笑笑,自說自話,王朱便有些煩她了,可她還是纏著王朱問這問那,惱得王朱讓她回玉霄宮去。她卻提議大夥兒不如一起喝頓酒吧,她請客。王朱瞥了眼雙手籠袖的男人,他卻是詢問劉叉意下如何,劉叉說隨便挑個路邊酒鋪就行,王朱便讓她這位東道主帶路,問她有錢麽你,她卻說請客歸請客,跟結賬不結賬是兩回事,大不了記在殷霓賬上。劉叉竟然點頭,說這樣的酒水喝著才有滋味。陳平安說自己有個化名叫曹沫,不怕丟臉。王朱白眼,說她請客我結賬。說公主殿下真好,一如當年,氣得王朱趕緊讓她一邊涼快去……
人間青山萬朵,原上野草茂盛,百川浩蕩流入海,隻喝一碗酒說不完萬年事,且將酒碗餘在桌上等新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