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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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麵前,不敢藏拙。臣女身無其餘,蒙太後相召,隻敢以戔戔心意獻謝太後娘娘。”
    從前謝瀾安的字,在金陵說千金難買也許誇張,但百金難求一定當得,而且不是一副字,僅是一個字。她恢複女子身份,以後身價幾何還不好說,單看今日肯主動獻上這一副字,足見乖覺。
    進什麽廟上什麽香的才是聰明人,太後心中滿意,命平身。
    隻見這女郎青襦雲裳,單簪重鬢,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氣確與尋常閨閣女兒不同,當得起浩氣清英,仙才卓犖八個字。
    太後不著痕跡地點點頭,閑話般問著“你身上的風波,這些日哀家也聽見不少,世上從來甜頭少,酸人卻多,許多話不必認真放在心上。今後有何打算?”
    謝瀾安嗬了嗬腰,“我雖女子身,卻不敢認命,便是因為前有太後娘娘作心中的標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討伐我,唯有太後娘娘不棄小女,為小女說了一句公道話。”
    她眼角眉梢盡是真誠“若娘娘賜小女一個容身之所,瀾安必犬馬以報。”
    太後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謝娘子風骨卓絕,可不像甘為人犬馬的樣子。”
    這位雍容老婦人隨手掐下一朵倚案貢瓶中的迎春花,曼聲道“你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領袖的老師同意?哀家仿佛記得,謝氏有條祖訓,否則謝娘子此前也不會幾番回絕哀家的美意了。”
    這便是試探加清算舊賬了。
    謝瀾安神色不改,清朗的聲線流轉在殿室中,如冰玉相擊“上有問,下寸心不敢欺瞞。太後娘娘有此垂問,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宮,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於王室,多年來為大玄駐守西北門戶,如何不知太後娘娘對社稷的殫精竭慮,又如何會阻攔臣女?’
    “我也可答‘至於師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學生。然天地君親師,君在師之前,臣女愧怍則已,總要為自己謀條出路。’
    “臣女更可以據實告太後從前之所以不敢應下太後對舍妹的指婚,全因瀾安一點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軟,恐她般配不上庾將軍那般威儀人物。
    “不瞞太後,今早臣女出門前,五娘還拉著臣女衣袖,很想隨同臣女一道入宮,來拜謝太後娘娘對她的青睞與厚恩呢。隻是臣女以為太後無召,於製不合,好說歹說才勸住這個實心的孩子。”
    謝瀾安略微一頓,留出聽者的消化時間,方不緊不慢繼續說“——但這些言辭,雖出自肺腑,卻尚不足以動太後之容,解太後之憂。”
    她口中說著這些話不值得一提,卻又原原本本將她二叔的態度,她對師門的態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誠一一展露,順便還幫著她家五娘賣了回乖。
    如果這般口才都不足一語,太後不禁被勾起好奇,“那麽謝娘子想說什麽?”
    謝瀾安抬眼,“北伐。”
    兩字擲地有聲,庾太後的神情頃刻一變。
    北伐,的確是她力主推進的當務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頭子們極力反對的政策,並不是什麽秘密。
    讓太後沒有想到的是,這女郎自己還處在風口浪尖,第一次來覲見她,便敢商談國事。“你能為哀家做什麽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鋒端,文士之筆端,辯士之舌端。*”謝瀾安應答得穩,“前者有大司馬的精銳兵騎所向披靡,為太後所驅遣,臣女不才,願在後兩者盡一盡力。”
    “這樣說,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謝瀾安不但覺得這場仗要打,且勢在必行,“於淮水之北的淪喪之地,我朝隻可寸土必爭,不可休戰縱意。眾所周知,北胡起家於遊牧之族,擅長騎射,今中州淪為異族跑馬場,而我朝偏安於南,看似雙方都在休養生息,實則對敵人來說,他們日日秣馬厲兵,對我朝來說,卻是不修兵事,隻重浮華。一消一長,長此以往,南朝空為華夏正朔,恐將無立錐之地。”
    庾太後目放精芒,撫手大讚,“來人,給謝娘子看座。”
    謝瀾安容顏若雪,不見諂諛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後眸光熠熠地看著她,“不愧為謝氏塚子,有此識見。從前你隻談風月,不議經世濟國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這位國朝至尊的老婦人一改威容,輕歎一聲,“哀家何嚐不是這樣想!主少臣囂,門閥林立,說的便是咱們大玄了。自從先帝龍禦上賓,反對哀家垂簾之人何其之多,可若無我坐鎮,這些個門閥世家,豈不個個都要逞到我娘倆兒頭上來了?”
    言及此處,太後目光瞥下去。
    “謝娘子同樣出身一流門閥,以為南朝世族,當整頓否?”
    “當。”謝瀾安隨著落座,一身氣度也沉著下來,手無麈尾,神姿氣象卻無異那清談無雙的謝雅冠。
    先帝在位之時,門閥世族視皇權如無物,封山占澤,與國爭利,又蓄養門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勝孟嚐。
    少帝繼位後,庾太後下猛藥,重用庾氏與姻親何氏,壓製其餘世家的權焰,並幾度修改籍冊律法,著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蔭戶不可超出定額、不可肆意營造私家園林等等。
    這些律條不能說沒用,十幾年下來,世家的確有所收斂。
    但門閥製度畢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為,便知世家麵服而心不服,表麵粉飾文章,背地依舊暗渡陳倉。
    而隨著時間推移,外戚坐大的隱患也慢慢浮現出來。
    太後力主打壓門閥,庾、何兩姓卻也是門閥,太後能對王謝郗衛鐵血無情,卻無法約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節儉示人,食不過五盞盤,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橫行金陵,驕縱遮奢。
    遠的不說,就說庾洛神乘坐的那輛華輦,已遠遠逾越妃後儀製。
    當然話說回來,今少帝年滿十六,後宮的司寢美人卻寥寥,哪來什麽妃嬪。
    太後不急著為親兒子遴選世家女,入主中宮,反倒熱心為她的侄兒物色家世強大的續弦夫人。
    謝瀾安將素瓷杯遞到唇邊,不緊不慢地喝口禦茶。自古後妃攝政江山的例子,何其鮮少而艱難,庾太後的抱負不可謂不大,手腕不可謂不狠,奈何勘不破私心二字,放任外戚結黨,前世才會既不得清流人心,又被打壓的世家懷恨,這才讓楚清鳶區區一寒士尋得間隙,一擊而潰。
    “太後娘娘,”她放下茶盞,眼中波瀾一並隱去,“恕臣女直言,明主以身作則,方能齊家平天下,約束家人也是應有之義。”
    溱洧聽出她的諷諫,怔愣一瞬,斥道“放肆!”
    庾太後眯起眼眸,心驚的卻是謝瀾安口中的“明主”二字。
    謝瀾安徐徐起身,卻不拜,身姿如鬆竹,“聖王之治天下,必先公,公則天下平。*臣女心中如此想便如此說,寸心天地可鑒。”
    太後朝溱洧擺了下手,注視著謝瀾安年少妍冶的臉,唇邊甚至有些笑意,“罷了,若非如此,她便不是謝瀾安了。”
    其實她二人的困境,不可謂不相似。太後心頭欷歔此女一身縱橫才氣,尚被家族與世俗禮法所困,哀家看似身份至尊,又何嚐不被家族與國法所限製?
    約束族人,說得輕易,她自身甘願為國庫省儉些日用花銷,可她要用人,又豈能寒了心腹之心?
    “你有把握說服朝臣同意北伐嗎?”
    太後岔開話題,輕輕揭過了方才謝瀾安的諫言,當作沒聽過。
    謝瀾安便也一笑了之,眉間的浮漠之氣不經意逸出幾分,“臣女願為娘娘分憂。”
    “很好,哀家未看錯人。”庾太後丟下那朵離了本根,瓣沿打卷的迎春花,環起披帛,感慨道“許久不曾有人與哀家如此暢談了,你言語不忌,用心卻赤忱,哀家明白。這樣吧,聽聞你的生辰將至,哀家便為你熱熱鬧鬧辦上一場長夜之宴,也算補上春日宴的遺憾。”
    謝瀾安餘光向隔斷內殿的水精珠簾掃了眼,手指在袖下輕敲玉帶,乖覺一笑“貴人賜,不敢辭,多謝太後娘娘抬愛。”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太後連這個也打聽清楚了。
    以太後的名義辦的宴會,榮寵自不必說,看似是施恩,卻也是以此昭告金陵,她謝瀾安從此就是太後的人了。
    給她出路,也斷她退路。
    太後滿意她知趣不推辭,又想起一事“你一個女郎,出門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可不成,哀家將驍騎營的護軍將軍派給你,保你安危。”
    謝瀾安笑容愈發得體,“多謝太後厚愛。”
    說過了話,謝瀾安告退,將出殿門,一直注視著她背影的庾太後忽然道“含靈,你可知哀家一生心誌所在?”
    謝瀾安停步,檻外的高陽灑滿她衣襟,金光啄住玉簪頭,仿佛她發上簪的是一支金烏精華灌注的光簪,瑩瑩灼閃,不可久視。
    她回身,兩袖飄起,揖手平平常常回了兩句話。
    直至她離開長信宮,庾太後目光雪亮如少女。
    “姑母!”
    那屏風旁的水精珠簾嘩啦一響,頭頂靈蛇髻的庾洛神抬步走出來。
    她不理解地問“何必給她如此殊寵,一個走投無路的喪家犬罷了,除了姑母這兒,誰還敢給她撐腰?她的口氣倒不小,一會北伐一會影射,姑母闔該治她個不敬之罪!”
    太後笑了笑,還是那句話,寵不喜辱不驚,才是謝瀾安。
    她若是學外頭那些人察言媚色,太後反要懷疑謝瀾安的投誠不真了。
    目光轉到庾洛神身上,太後神色和藹起來,輕拍侄女的手背讓她坐到身旁,命宮人端來新做的果子糕。
    “聽說入宮時你堵住人家的車,人家讓了你?”
    庾洛神得意地揚起尖細的下巴,“她敢不讓我!”
    溱洧姑姑體察太後的心思,“知隱知露,到底是個聰明人。”
    庾太後頷首,庾洛神卻皺起眉,一個見風使舵的俗人罷了,她怎麽沒見這西貝貨如今還有甚麽風骨,還敢和誰張狂,何處值得一誇了?
    這個以驕奢淫逸為樂的年輕孀婦丹鳳眸一轉,忽挽起太後胳膊,親熱地說“姑母,不如將這個生辰宴交由侄女來辦吧,侄女一定操辦得風風光光,不會丟姑母的臉。”
    太後無奈地點了下庾洛神的眉心,這等無傷大雅之事,隨她去了。
    隻是她忽然覺得有幾分可惜,洛神這孩子自幼長在她身邊,被她寵慣壞了,玩心深重,政事上頭指不上她什麽。
    從前並不曾作此想,大抵是有了對比,才突然羨慕芝蘭玉樹,生在別家階庭。
    太後望著光影明暗的殿門,意猶未盡地回味謝瀾安留下的那兩句話。
    既然每個時代都有人傑,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為何不能是個女人?
    ·
    離開長信宮,謝瀾安婉謝崇海公公相送,一人走下漢白玉的階墀。
    邁出宮門後,她抖拂雙袖,收起唱念作打的全套功夫。
    那風流削秀的身骸一鬆,便露了幾分輕世傲物的形跡。
    想收拾舊山河,武備不能不修;想國力支撐住征戰所需,內政便不可不穩;求穩,便不能不撥亂反正,恢複清晏之世;欲改革立新法,如今的九品官人法任官隻看家世,堵塞寒才已久,設立僑郡為世家發放白籍的優待,更早已過時;還有門閥之下的私欲,黨派之間的鬥爭……
    哪裏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服上位者痛下決心的呢?
    謝瀾安開口之前,已知道是這個結果,卻不耽誤她在太後麵前所言,句句都是真心話。
    隻說真話的好處便是,她自己都覺得她犯顏直諫的誠意,真是響當當的好啊。
    行至中書省外的甬路,謝瀾安不意又看見郗符。
    說真的,他頂著這張能凍傷人的臉,做秘府郎中十分屈才,應該去做掌冰的淩人。
    謝瀾安搶在郗符之前開口“我知你不是專程等我,想是見完弟弟,公務在身,路經此地。”
    郗符被搶白一通,額筋隱隱發青。
    說得對,他腦子灌風才會擔心謝瀾安被庾縣主刁難,被太後拿捏,所以等在她出宮的必經之路——人家隻認文良玉為平生摯友嘛,琴笛相和,好不快哉,關他什麽閑事!
    郗符甩袖而去。
    在他相背的方向,幾個看服色像在禦前行走的小太監,手持掃帚,低眉順目地劃拉著根本沒有落花的禦道。
    謝瀾安看在眼裏,唇角微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