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好人就得讓人拿槍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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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亡沒有說話。
    隻是站起身來將手撐在辦公桌上。
    隨後猛地砸了一拳桌角的位置。
    緩緩將手舉起來看見那丁點兒血跡在拳頭上暈染開來。
    這並非吳亡的血。
    這點兒力道還不足以破開他的皮膚。
    他的目光也看向患者上官鶴的手,那裏正纏著繃帶並且有些許紅暈染開,顯然是剛綁上去沒幾分鍾的樣子,甚至連傷口的止血都沒有處理得很好。
    作為一個醫生,這是很失敗的包紮,更何況還是他自己的傷口。
    “你進屋,然後暴怒,砸了幾下桌子。”
    “來到抽屜裏翻找著什麽東西。”
    一邊說著,吳亡一邊站在了患者上官鶴身旁。
    瞥了一眼散落滿地的資料以及一些證書。
    他彎下腰將其撿起一份並且讀出上麵的內容。
    “27歲的醫學博士,33歲上島擔任【奧梅診所】副主任醫師,此前就職於國內最頂級的一線三甲醫院,還有不少國外頂尖醫療研究機構的邀約聘請……”
    “朋友,你的簡曆很靚嘛。”
    地上這些資料和證書的署名都是上官鶴。
    大大小小各種吳亡聽過或者沒聽說過的證書。
    足以看出年少時期的上官鶴是多麽意氣風發。
    從一個醫學生……
    哦不,應該說從任何成就的角度出發。
    上官鶴都是一個相當優秀的人。
    屬於是從讀書以來就一路高歌猛進,可以邁向人生巔峰,成為上流社會的可塑之才。
    要放在現實世界中,高低得是醫學業內受不少人關注冉冉升起的新星。
    聽到吳亡念出自己的成就。
    上官鶴眼中似乎也亮起一抹光芒,畢竟那種曾經的自豪和成就感是無法被抹去的。
    可緊接著他的眼神又黯淡下來。
    自嘲地苦笑道:“簡曆再亮有什麽用呢?”
    “我作為一個人還不是活得相當失敗。”
    “以前的同事討厭我,因為我從來不會為科室創收,我覺得給病人開藥有便宜的一定要用便宜的,沒必要讓病人花一分多餘的錢,科室主任一天到晚找我談話,總是把夜班排給我,以此表達他的不滿。”
    “病人也討厭我,他們覺得我把病治好是我應該做的,也必須做好,做不到醫學奇跡就全是我的錯!我就該他媽的去死!”
    “可我不是神仙啊!不是什麽病都能治好的!”
    上官鶴的語氣越說越生氣。
    甚至又忍不住砸了兩下桌子。
    讓本就沒有包紮好的傷口再次崩開流出更多鮮血。
    最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整個人直接癱坐在椅子上,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任由身體在椅子上放鬆,仰頭看著那潔白的天花板雙眼放空。
    吳亡看著對方這宛如自暴自棄的態度。
    從抽屜裏又翻出來一迭厚厚的紙條。
    這些紙條大小不一,有的是用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有的是辦公用的A4紙,有的幹脆就是不知道從哪個小廣告上撕下來的紙條,背麵甚至還有廣告的痕跡。
    可無一例外,上麵基本上都寫著金額和名字,極少數的紙條上還有指紋。
    “今上官鶴醫生借我陳中言5000元……”
    “X年X月X日李毅向上官鶴借錢壹萬元……”
    “張二欠上官鶴醫生捌仟元……”
    “……”
    吳亡挑眉問道:“這是什麽?”
    雙眼放空的上官鶴歪過頭來瞥了一眼。
    露出更加不屑的自嘲笑聲。
    “嗬,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欠條啊,這位……額……怎麽稱呼?”
    “我姓燕,你叫我燕醫生就行了。”
    聽到吳亡那敷衍的自我介紹後。
    上官鶴繼續說道:“這位燕醫生,我不知道你上島之前有沒有在外麵的醫院工作過。”
    “現在的醫院你沒錢的話,真的就是該拔針拔針,該停藥停藥,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
    “可並非每一個病患來之前都知道自己的病症有多嚴重,需要耗費多少錢才能治好。”
    “我從剛入行,到實習,到坐診,一直都想當個好醫生。”
    “很多人說家裏沒錢,那我就幫忙墊著,畢竟人命關天,醫者仁心嘛……”
    說到最後醫者仁心四個字的時候。
    上官鶴的嘴角再次露出自嘲的苦笑,眼角也不免得有些紅潤起來。
    吳亡也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欠條。
    很顯然,欠錢的人要是還錢了的話,就不會有欠條留在這裏了。
    他剛才粗略的掃了一眼,最早的欠條恐怕距今已經有近十年了。
    小的有幾百塊的,大的甚至上萬元。
    俗話說得好,錢難賺,屎難吃。
    這一筆一筆的欠條加起來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哪怕是上官鶴作為一個優秀的醫生也不代表他能隨隨便便拿出來。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想當個好醫生。
    醫者仁心嘛……
    “你也別算了,我自己算過,這些欠條還有我直接轉賬沒打欠條的錢,林林總總加起來大概五六十萬的樣子。”
    躺在椅子上的這位患者聲音有些低沉:“可你知道這些年以來,還錢的有多少嗎?”
    吳亡沒有回答,他也知道上官鶴不需要自己回答亂猜一個數。
    這是一個反問句,並非疑問。
    片刻後,上官鶴咬牙切齒地說道:“不到三萬……”
    “我倒也不是真的缺這些錢,但你知道那種每個病人當時都是握著我的手顫抖著說‘感激你啊’‘你是好人啊’‘有錢一定還’,然後打上欠條,直到出院後,所有人仿佛有默契似的都了無音訊的感覺嗎?”
    “我感覺我像個傻子,借出去的全部都是無頭帳,卻還一直堅持在這條路上。”
    “說到錢,我甚至還資助過幾個貧困山區的孩子……”
    “可惜,沒辦法看到他們上大學了,隻能建議他們上了大學也別學醫,起碼別當我這樣的好醫生……我算好醫生嗎?”
    他這最後的疑問讓吳亡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倘若上官鶴所說的事情全是真的,那毫無疑問他是個好醫生,起碼吳亡在現實中都沒遇到過這麽好的醫生。
    吳亡站起身來看了看周圍。
    這裏就像是薑思澤的住所一樣滿地都是書。
    不同的地方在於,薑思澤那邊雖然看似雜亂無章,可起碼每本書都是摞起來堆迭好的。
    上官鶴的辦公室內則是散落滿地,看起來就像他在發泄時將其全部從書架上趕下來一樣。
    “後來,你生病了,對吧?”
    吳亡沒有回答上麵的問題,反倒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道:“雖然看起來整個辦公室像是被強暴的少女一樣淒慘,但仔細一看卻能發現,桌上的水杯和電腦等東西都沒有被破壞。”
    “承受你發泄的東西全是書架上的醫書啊。”
    “作為一個優秀的醫生卻向醫書發泄情緒,就像是想要從中找到答案卻無能為力而暴怒,很顯然,你得病了,並且還是一種無法根治的絕症對麽?”
    上官鶴仰頭看向天花板的腦袋緩緩回正。
    閉著眼睛深呼吸兩下。
    最後盡量保持自己情緒的穩定,手卻依舊在不自覺地顫抖著說道:
    “嗯,癌症,上表皮鱗癌,肺和肝上都有轉移了。”
    “癌症這東西啊,哪怕稍微有點兒醫療知識,都很清楚有多疼苦。”
    “更別提我正好是專項研究這方麵的醫生了。”
    “如果我不懂可能都會坦然一些,可正因為太懂了,見識過的案例和研究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在深深的告誡我,那是怎樣一種人類無法用意誌克服的痛苦。”
    上官鶴看向吳亡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
    語氣也絕望起來:“燕醫生,我不怕死。”
    “真的,不開玩笑,我見識過太多的生死離別,哪怕今年隻有36歲,但我確實已經看透生死,死亡對我來說並非是洪水猛獸。”
    說到這裏,他稍微停頓了一下。
    用複雜的表情看著地上散落的醫書。
    這才繼續說道:“痛苦才是……”
    “這樣的死法太痛苦了,我不止一次見到癌症患者自尋短見,那不是言語能夠形容的痛苦,最後的階段活著甚至比死亡更絕望。”
    “前不久我剛放療完,身體反應特別大,呼吸道肺管上基本全是暴露性的損傷,這樣的情況下,有一個病人的手術當時醫院內隻有我能做,我強撐著給他做了好幾個小時手術。”
    “做完以後我出來私底下不停地吐血,我能感覺到身體正在漸漸不屬於我。”
    說罷,上官鶴抹了抹衣兜。
    似乎是愁緒的時候想要抽一根煙。
    可下一秒又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抽煙,所以衣兜裏自然也不會有香煙和打火機。
    隻能不停地歎氣。
    “燕醫生,你知道最可恨的是什麽嗎?”
    “是我做完那台手術後,在病房裏看望那位病人的時候,他正在燒香拜佛。”
    “他是個喇嘛,他在感謝佛給了他新的生命。”
    “我壓住性子上去與其交談。”
    “在交談的過程中,也跟他提起了我的現狀,他卻說出了徹底擊碎我的話。”
    “他說‘上官醫生,你這輩子其實什麽都沒做,所以,等於是浪費了生命’。”
    “我說‘我拯救了很多的生命’。”
    “他說‘你拯救的是本來就該活下來的人’。”
    “您懂嗎,那一瞬間,我崩潰了。”
    “我腦海裏甚至第一次迸發出憎恨的想法,心中的怨念就像是洪水一樣迸發遏製不住,我甚至開始恨起身邊的每一個人,我看見每一個健康的人我都恨。”
    上官鶴越說越激動,甚至再次忍不住攥起拳頭,搞得吳亡都有些心疼這個桌子了。
    然而,攥來攥去,他還是沒有再砸桌子。
    也就在這時候,吳亡開口插話了。
    “可是你依舊在我進屋的時候,認為我是患者的情況下,坐在辦公桌後,先向我詢問了病症,不是麽?”
    這句話讓上官鶴整個人渾身一顫。
    他看向自己纏著繃帶的手。
    歎氣道:“是的,因為我是醫生,這是我的責任。”
    “雖然不可避免地產生憎恨,可實際上我還是發自內心希望看見的每一個病患都能健康。”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活得幸福。”
    聽完上官鶴的事情。
    吳亡沉默了。
    這位優秀的醫生是個好人。
    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他都是好人。
    可惜,好人不長命。
    好人就得被人用槍指著。
    在醫院他被同事和主任排擠,又被一個個本該對他抱之以恩惠的病人背棄,最後再被這個世界以最痛苦的方式給折磨。
    他是醫生,所以要讓他被自己最熟知,最能夠理解的病症殺死。
    讓他就連祈求醫學奇跡或者求佛拜神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因為他是醫生。
    他很清楚——醫學,沒有奇跡。
    這一瞬間,吳亡感覺自己或許猜到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了。
    因為在一個不相信奇跡的醫生麵前。
    某位尊者展現了祂的奇跡。
    【至樂】讓上官鶴意識到——
    祂有能力改變這種悲劇。
    祂能讓上官鶴從病魔的痛苦中走出來,祂能讓醫院裏的病患痊愈,祂能讓整座島嶼隻有幸福的存在。
    然而,上官鶴不知道的是,這種改變一切的能力肯定會存在某種他無法支付的代價。
    既然【至樂】是作為【苦痛】的對立麵而誕生。
    那祂相比於【苦痛】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結合一下當初艾骨伊小鎮上的情況,從他們的【苦痛奇跡】上就能夠看出來,沒有什麽奇跡是能夠輕而易舉實現的。
    哪怕是如此基數和虔誠的【苦痛奇跡】。
    艾骨伊小鎮不還是毀滅了嗎?
    最後隻換來一個無限循環在苦痛中的修女在教堂哭泣。
    那這個島嶼上的【至樂】最終會換來一個什麽樣的“幸福”呢?
    正當吳亡打算跟患者上官鶴掰扯一下島嶼上現在的情況。
    並且試圖從他口中套出如何得到【至樂】奇跡的時候。
    吳亡身後的門響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很有規律。
    並且還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響起。
    “請問,上官醫生,你有見到我的病患嗎?”
    “他好像誤入這棟樓藏起來了。”
    “對了,他還偷走了我的衣服,你看見的話,記得告訴我一聲。”
    這個聲音吳亡聽著極其陌生。
    並非是外麵醫生上官鶴的聲音。
    然而,坐在他麵前的患者上官鶴似乎很熟悉這個聲音。
    瞥了一眼吳亡白大褂上的胸牌後,稍微提高音量大聲地喊到:
    “沒問題!我看見的話會通知你的!”
    “薑醫生……”
    那是已經安樂死的薑思澤的聲音。
    一個本不該再出現的人。
    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