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生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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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網址:.. 隱虎山茂野綿延,植被稠密,兼之出發時天色已晚,一行人找尋得十分困難。
尋人隊伍在山下時看起來壯觀,真等到進了山裏麵時人群渺小,不過滄海一粟。於如歆抹去臉上的汗水,已經酸重到無法抬起的手臂又勉力劈開一枝橫生的枝條,聽見自己越發急促的喘息聲。
緊跟在他身後的甘鬆暗自歎了口氣,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公子。歇一歇吧。”
於如歆這才停下腳步,脫力般順著樹幹滑坐下來。
停下以後才發覺口中異常明顯的血腥味,他轉頭望向被夜色籠罩的深山。
“公子,你說……周大夫她會不會……”
甘鬆猶豫著問出口,這其實是今天大多數人的想法,一介女子之身,迷失在廣袤無垠的大山三天,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能有生還可能的跡象。
“不會的。”於如歆堅定地搖搖頭,輕撫上自己的心口,“它告訴我,她一定會沒事的。”他的眼底裝了兩簇小小的火焰,“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
略作休整,隊伍再度出發,此時已是深夜,更深露重,山嵐間薄紗般的輕霧在眾人裸露的皮膚上結成水珠,複又順著動作浸濕衣物。
裏正和陳父等人年紀大了,經不住這般奔波,在魯峰等人的再三勸解下回家休息,原本長長的隊伍漸漸變短。
於如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耳邊的蟲鳴越來越微弱,最終結束在一聲淒厲的嘶叫之後,原本暗沉的天際慢慢透出一絲青灰色,他抬頭望去,竟是快要天亮了。
周邊的人大多疲憊地靠在樹上打盹,間有兩個同魯峰歉意地表示自己不能再參與尋人的聲音,於如歆扭頭去看那黝黑的深林,可能是太過疲憊,竟聽見了裏邊傳來的沙沙腳步聲。
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那動靜越來越大,不時摻雜著大型野獸的噴鼻聲,原本休憩的漢子們都驚醒過來,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手上的東西,屏息等待那一位露出廬山真麵目來。
蒼黑的樹影中終於慢慢踱步出來一個碩大的影子,在不慎明朗的天色下,金棕的眼瞳閃著野性的光。
於如歆聽到身後不知是誰深深抽了口氣,感到胸膛裏的那顆心髒宛若禁不住的鼓槌,震蕩得鼓膜都跟著跳動起來。
但凡有些野外常識的人都知道,當正麵遭遇虎、豹之類的大型貓科動物時,正確的做法是不將易於攻擊的背麵留給它們,擴大自己的體型,營造出自己不能被輕易狩獵的假象,是嚇退這些大貓們的好辦法。
因此隊伍裏沒有一個人逃跑,便是膽子小些的,此時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發出一點異動就變成虎口下的冤魂。
但那隻虎還是越走越近了,先前離得遠,於如歆隻看見祂臉上那兩盞金棕色的小燈籠,現在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它眉上的白紋。
恰逢一輪旭日穿破墨藍沉重的天幕而來,映照著翻滾的晨霧,四周的樹影輪廓漸漸清晰起來,那一個坐在虎身上的身影,終於變得分明。
此刻萬縷紅霞四溢,和山穀中緩緩升騰的晨靄交融,構織出一圈五光十色的圓環,懸在她的身後。
“那是……周大夫!”甘鬆在一旁高呼出聲,驚醒了呆若木雞的人群,眾人終於從最初的震撼中回神,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那就是……我們要找的周大夫?”
“她怎麽會坐在老虎背上?”
“那虎竟然也不咬她麽?”
……
於如歆聽著耳邊如浪潮般湧來的議論聲,霍然起身,朝那個坐在虎背上、籠在晨曦中看不清麵目,宛如神女一般的人奔過來。
身後的甘鬆來不及阻止,隻撈到了一片隨風翩飛的衣角。
山君因為他忽然的靠近低低咆哮了一聲,嘉令忙輕拍祂的脊背以示安撫,有些疑惑地看著那個急急向自己伸出雙手的身影。
那張臉被鍋灰抹得亂七八糟,貓兒似的瞳孔微微放大,看著嘉令露出一口白牙,嘉令恍然間將他與許久前看見的那張妍若春花的臉對上號。
“……於……公子?”
……
眾人敬畏地看著一直給他們莫大壓力的野獸親昵地蹭了蹭嘉令,輕蔑地掃視了一圈,這才在對方的溫聲催促中不舍離去,轉身時後腿上纏繞的白色繃帶格外顯眼,竟有些不敢同往常看著平易近人的女子搭話。
甘鬆腦袋愣,沒有那麽多顧慮,將眾人的疑問問出了口:
“周大夫……先前就認識這隻老虎嗎?”
緊緊靠在一旁的於如歆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雙眼亮晶晶地看向嘉令。
驟然被那麽多火熱的目光注視著,嘉令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柔聲道:
“並非如此……先前我在山中迷路……”
她將這幾日在山中的經曆一一道盡,眾人邊聽邊嘖嘖稱奇。
下山的路上,有人打趣:
“周大夫的醫術高超,連山中的老虎都知曉,以後若是要打招牌,可以憑此事成名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嘉令挑眉道:
“既如此,我以後便自稱虎刺郎中,為老虎拔過刺的郎中!”
……
回春堂。
胡香摸著男人滾燙的額頭,將帕子浸了一遍又一遍,不時焦急地扭頭看向門外。
不一會兒,寶珠急匆匆地跑進來,語帶哭腔:
“娘親!我去尋了,那夥計說,李大夫今日不在!”
胡香的麵孔立時變得猙獰可怖,往常的柔弱溫婉此時已經蕩然無存:
“放他娘的屁!我今早還看見他在隔壁換藥!”
她扔下帕子就要出去找李大夫討個說法,寶珠哭著拉住了她的衣袖:
“娘親,先前周大夫拿過來的藥,我們就給爹用吧,否則……我怕……”
她怕胡香聽不進去,拚命為自己的勸誡找著證據:
“我昨天聽醫館的夥計說……先前周大夫看的那個斷了腿的,其實根本沒事,再養幾個月完全能和常人一般……娘……我們就聽周大夫的話吧……”
胡香邁過門檻的動作驟然一頓,仿佛泄力一般整個人委頓下來,默不吭聲地認同了寶珠的話。
……
秀水村,嘉令家門前。
琴娘和花妞娘等人早已經在嘉令的小院門口翹首盼望許久,魯峰先前遣腿腳快些的下山,知會了眾人這個好消息,往日與嘉令交好的人家此時紛紛聚在村口,等待她的歸來。
“周大夫!”
琴娘宛如乳燕歸巢一般撲進了嘉令的懷抱,嘉令近三天都沒有好好進食與休息過,此時被她的力道帶得微微踉蹌。
於如歆眼疾手快地在一旁扶住了她的手臂,隨即又守禮地放開,離開時,手指不自覺地摩挲了幾下。
嘉令沒有發現他的小動作,轉頭衝他微微一笑表示謝意後便對琴娘嗔怪道:
“要當娘親的人了,還是那麽不小心。”
“可不是。”緊跟在琴娘身後的花妞娘此時也已經圍過來,假作生氣地輕輕拍了下琴娘的手臂,他們兩家原是不熟悉的,現在因為嘉令,反倒要比一般的親戚更親近幾分。
她拉住嘉令因為在山裏跋涉而被荊棘刮出傷口的雙手忍不住紅了眼眶:“你這妮子,自己往那麽危險的地方去怎的也不知會一聲,若是……若是……”她拿出對待花妞的態度責怪了嘉令幾句,自己卻先濕了眼底。
嘉令見她這樣,驀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來,此時才有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抱歉:
“是我不好,平白讓你們擔心……”
裏正媳婦和陳母一並擠進來,兩個老人看著嘉令蒼白的臉和幹裂的唇瓣,俱都抖著嘴說不出話來,渾濁的眼淚大顆大顆從已經枯焦的麵頰滾落,半晌,陳母才輕輕拍著嘉令的手道:
“沒事……沒事,回來就好……”
……
胡桂芬昨個才聽說了嘉令上山的消息,又聯想到前幾日去柳灣村時胡香的作態,哪能不明白嘉令此行是為了胡香丈夫,此時縮在人堆裏圍觀嘉令被眾人關心的這一幕,心裏像是被萬千螞蟻啃噬,忍不住嘀咕道:
“怎麽運氣這麽好,就沒被熊吃了她……”
她的丈夫李大柱在一旁聽見她的酸言酸語,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人平安回來還不好,非得被野獸吃了你才甘心?”
他望著胡桂芬的眼神一言難盡:
“先前小柱肚子疼還是吃了小周大夫的藥,你怎的這般不識好歹?”
胡桂芬被他訓了一頓沒敢再吱聲,望著嘉令的目光卻愈加憎惡。
和眾人寒暄了一會兒,因著嘉令搖搖欲墜的慘陽,沒一會兒大家便都識趣地離開,琴娘和花妞娘回家去給嘉令整治飯菜,院子裏隻剩下於如歆和甘鬆兩人。
甘鬆此時再遲鈍也明白自己不該在這,暗地裏扯了自家公子不知道多少次,於如歆眼光癡癡地看著嘉令,渾然沒有發現他的動作。
嘉令好笑地看著這一幕,望望於如歆那黢黑的臉跟身上已經破得不成樣的衣服,心下不由漫出一絲柔軟,含著笑意道:
“於公子和這位公子,若不嫌棄,就請進來坐坐吧。”
聽到這話,甘鬆的動作愈發大起來,就差揪著於如歆的衣領搖了。
於如歆看著嘉令對他露出的笑顏,半晌理智才終於回籠,連連擺手:
“不用不用……你休息……你很累了……”
他發紅的臉色在鍋灰的掩蓋下看不出來,耳根卻紅的像要滴血,像個出廠設置不完善的機器人般語無倫次。
嘉令被他這副模樣逗得眼睛都彎了起來,語帶調侃地指指他的頭頂道:
“可是君子也要正衣冠,兩位公子頭上的枝葉,真的不需要摘一摘嗎?”
於如歆順著她的動作望向頭頂,一根枯枝應時地掉下來,不難想象其上會是何等慘烈情形,他渾身的血液立刻像是倒流一般全數湧向了頭頂,恨不得立馬挖個洞鑽進去,又羞又惱得向罪魁禍首瞪了一眼。
嘉令被他這弱態含羞的眸光瞪得半身微微一麻,反應過來後在心底暗暗罵了自己幾句沒出息,竟然會被一個小孩給撩到,輕咳一聲正了神色道:
“是我不好,兩位公子為救我而來,怎麽也要讓我報答一二,就請二位進屋喝口水吧。”
於如歆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帶著甘鬆慢悠悠地踱步進去了。
“於公子為何會……”屋內,嘉令找出兩隻完好的碗,把水端到兩人身邊,這才開口問道。
於如歆嬌氣地皺了皺鼻尖,這才端起碗小口啜飲起來,一旁的甘鬆已經“咕咚咚”一碗水下肚,抹了把嘴才開口道:
“我家公子聽說你上山丟了,魯家掌櫃正在召集人手,讓我帶著他偷……唔唔!”
他的嘴被於如歆一把捏住,望著嘉令笑得滴水不漏,儼然大家公子的溫潤儀態:
“周大夫不要聽他胡說,我們是恰好到了秀水村,聽說山上有人失蹤,這才加入的,見到要尋的人是您,我們也很驚訝。”
嘉令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他身上已經被刮得破破爛爛的衣衫和臉上幹結的血痂,微微勾唇,沒有戳破他的謊言:“那可真是有緣,多謝於公子出手相救,我身無長物,無以為報,稍後便請用頓便飯再走吧。”
於如歆高興得身後的尾巴都跟著搖了搖,麵上還是做出一副矜貴模樣:“既然如此,那就恕在下卻之不恭了。”
……
嘉令給的大蒜素已經沒有多少,但胡香還是全給丈夫灌了下去,豈料男人的燒一直沒退,那位李大夫早已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胡香病急亂投醫把回春堂現在的郎中全都求了一遍,所有人進來都是衝她搖頭。
“怎麽會!怎麽會呢!”她發瘋一般地抓著一位大夫的肩膀質問,“那日我送他進來時他還好好的,他昏睡了那麽多天,好不容易已經能聽見我說的話了!”
被她抓住的那個大夫已經見過許多類似的場麵,聞言還是忍不住搖頭:
“病情變化是很正常的事,生死就在一瞬間,哪個大夫也不敢說自己一定看得好的啊……”
他還在解釋什麽,但胡香完全聽不進去,寶珠呆呆地看著竹床上呼吸越來越弱的男人,直到枯瘦的胸膛最終停止了起伏,淚珠不自覺地從腮邊滑落。
“娘親……”她輕聲說,“爹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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