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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輕軟清脆的喚聲,叫裴璉明顯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張紅白脂粉斑駁一團的小臉,他濃眉擰起。
怎麽糊成個花貓臉?
好怪。
再看一眼。
臉雖花了,但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的確是那日在馬車裏偷看他的那一雙。
還是謝家二娘子謝明嫿,並未換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明嫿奇怪,尤其左右宮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著愕然,頓時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她抬起手,剛要碰到時,陡然記起畫了厚厚的妝,可不能亂摸。
裴璉見她一團天真,薄唇輕抿,欲言又止,終是隻說了一句:“別動。”
明嫿:“啊?”
下一刻,便見裴璉抬起雙手,將她頭上那頂沉甸甸的華麗鳳冠摘了下來。
身邊的郭嬤嬤驚訝出聲:“殿下,還有合巹禮呢,此事摘冠,怕是於禮……”
“不合”二字還未出口,便見那大紅喜袍的年輕郎君偏臉投來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緒,莫名叫人心底發顫。
郭嬤嬤背後一寒,又聽太子道:“端盆清水過來。”
儲君發話,宮人哪敢不從。
哪怕郭嬤嬤是許太後身邊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宮婢去打水。
坐在榻邊的明嫿隻覺得太子哥哥實在太體貼、太厲害了。
他一來,就替她摘了這“虐待脖子”的鳳冠。
而且他一個眼神過去,宮人們都乖乖聽他的了!
明嫿在心裏狠狠誇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著額頭被鳳冠壓出的紅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麵前的年輕郎君瞟去。
雖說前幾日躲在馬車裏偷看了幾眼,但隔著一段距離,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現下沒了喜帕遮擋,他就站在自己麵前,可以近距離、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襲大紅喜袍,頭戴金冠,足蹬赤舄,勁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帶勒出一段窄細的線條。
前幾回見他都是著淺色袍服,明月清風般矜貴疏離。
今日這紅袍卻將他那張如玉的臉龐襯得格外昳麗,許是飲酒緣故,頰邊淡淡的薄紅就如暈開的胭脂,配著那輕眯的狹長鳳眸,平添了幾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明嫿心跳怦然。
怎麽會有人無論穿淡色還是豔色都這麽好看!
恍惚間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變的”。
明嫿盯著麵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變的。
她若是話本裏的書生,遇上這樣的狐狸精,定然也會為之所惑,吸幹吃盡了。
許是她目光裏的驚豔癡迷太過明顯,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瘋狂朝明嫿眨眼睛。
明嫿注意到了,疑惑出聲:“采月,你眼睛不舒服麽?”
采月:“……”
克製著暈倒的衝動,她幹巴巴道:“多謝娘子關懷,奴婢並無不適。”
明嫿放下心,笑笑:“沒事就好。”
又轉過臉,繼續去看身旁的裴璉。
裴璉自也感受到那道無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卻顧及殿內這麽多雙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後的、有皇後的,還有其他人的。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有人盯著、看著,或許還會記入史冊,流傳後世。
裴璉自幼便立誌,要當個流芳百世的聖德明君。
是以過去十九年,一直嚴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飲了好些酒水,這會兒仍保持著頭腦清醒,時刻警醒。
不過他這位小太子妃,似乎與他截然相反。
宮婢打水過來,他吩咐:“替太子妃淨麵。”
明嫿滿眼驚愕:“現下就淨麵嗎?按照流程,不應該是喝完了合巹酒,吃了子孫餑餑,再去洗漱沐浴麽?”
裴璉看著她,她一臉認真且篤定地回望過來。
那張汗水糊花的小臉,宛若打翻的胭脂盤,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對眼睛的荼毒。
裴璉偏過臉,再次吩咐:“淨麵。”
宮婢應了聲是,絞了塊幹淨帕子就要上前。
明嫿莫名其妙,難道他剛才都沒聽到她的話嗎?
她皺眉,剛想開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來吧。”
采月接過宮婢手中的帕子,彎腰湊到明嫿耳邊,小聲道:“主子你還是快些淨麵吧,妝全都化了,現下和花貓沒兩樣了。”
明嫿一驚,烏眸盯著采月,無聲地問,真的?
采月訕訕眨眨眼,真的!
明嫿懊惱,那你為什麽不早說!
采月委屈,奴婢給你使眼色了啊。
明嫿:“……哪兒有鏡子?”
一幹宮人:“……?”
明嫿:“誰可以給我一塊鏡子?”
裴璉眉頭輕折,默了片刻,還是朝宮婢略一頷首。
很快另一位宮婢就捧上了一塊五珠螺鈿銅鏡。
明嫿接過,借著床邊明亮的燭火一照,險些沒暈過去。
隻見黃澄澄銅鏡裏,是一張白白紅紅的臉。
白天看著像大阿福,勉強稱得上一句可愛。
晚上妝一花,簡直和紙紮人一樣可怕。
“快快快快拿開!”
她忙不迭將銅鏡還給宮婢,又急急把臉朝采月一抬:“快些給我擦了。”
采月連忙上前:“是。”
一時間,殿內靜謐下來,隻聽得洗帕子擦臉的動靜。
宮人們麵麵相覷,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新婚夜,也是頭一回在新婚夜見到這般隨心所欲的新婦——
鬧鬧騰騰的,和一旁安靜寡言的太子爺,恍若兩個世界的人。
郭嬤嬤暗暗發愁,就現下這情況,她簡直無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禮該如何辦。
明嫿很快洗去臉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張清麗瓷白的小臉。
“太子哥哥,你看現在這樣可以嗎?”
她迫不及待將真容展示給裴璉,畢竟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麵,她可不想讓他以為娶了個醜八怪。
裴璉一偏頭,便看到那張幾乎湊到肩膀的小臉,神情一頓。
太近了。
他下意識想往後避開,理智克製住,隻屏著一口氣,打量著這近在咫尺的雪白麵龐。
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
前幾日馬車外見到了謝大娘子,他覺得雙生子應當是差不多模樣。
反正他對容色並不看重,若妻子賢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賢德卻姿容平庸,那也無妨。
謝大娘子的容色稱得上英氣嬌美,裴璉想,那謝二娘子大抵也是這般模樣。
可如今一見——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卻組成了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眼前的小娘子,肌膚如雪,眉眼昳麗,小小的臉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長樂常抱在懷中的磨喝樂。
是了,她這副盛裝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樂了。
難怪前日去慈寧宮請安遇到了長樂,長樂一臉高興的和他說:“皇兄,我可喜歡新嫂嫂了!”
一個等人高的大磨喝樂出現在麵前,她能不喜歡麽。
“太子哥哥?”
明嫿小聲喚他,麵頰微微發燙:“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璉稍怔。
雖說他接觸的女子不多,但這般……大膽自信的,還是頭一個。
盡管她的確有自信的資格。
他挪開視線,沒有回答,隻示意一旁的禮官:“繼續大婚的章程。”
禮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請太子與太子妃舉杯合巹,從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宮婢很快端了合巹酒上前。
明嫿上一刻還在納悶太子怎麽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巹酒吸引過去。
她接過那花紋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發著一種特殊的甜香。
光嗅著味道就很好喝的樣子。
裴璉也拿了杯,二人麵對麵碰了下。
見他喝了,她才仰頭喝了。
乍一喝清清涼涼的味道不錯,等酒水入喉,後知後覺一陣火辣襲來。
明嫿斯哈了一口氣,眼眶濕潤地看向裴璉,“太子哥哥,我……”
裴璉道:“忍一忍。”
冷靜無波的語氣,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氣勢。
明嫿一時怔住了。
喉嚨裏雖然還燒得慌,可她隱約覺著一陣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還是……這麽多年沒見麵,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這樣淡漠?
思忖間,禮官唱喏著,“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願爾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孫滿堂,白頭偕老。[1]”
話音落,這場大婚禮數已成。
明嫿坐在榻邊還有些迷茫,郭嬤嬤和禮官等人已經退下,殿內隻剩下些許宮婢。
她遲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現在能喝水了嗎?”
裴璉看她一眼,暫時壓下糾正她錯誤自稱的念頭,頷首:“可以。”
宮婢察言觀色,很快端來了水。
盡管那種燒心的感覺已經緩和了不少,明嫿還是喝了滿滿一杯水。
再看從榻邊起身的裴璉,她問:“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璉:“孤去側殿沐浴。”
“這樣……”
明嫿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麽,“太子哥哥!”
裴璉腳步一頓,側眸:“嗯?”
明嫿一臉難為情:“我肚子餓了,可以叫膳房給我做些吃的嗎?”
裴璉蹙眉:“你沒用晚膳?”
明嫿誠實地點點頭,“嬤嬤說你沒來之前,蓋頭不能揭開。”
裴璉一靜,眉頭皺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麽都沒吃?”
明嫿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餓,嬤嬤便許我吃了兩塊糕餅,還有幾顆紅棗,但這些都是零嘴兒,不頂飽呀。我想吃一碗米,唔,還要一道葷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煩的話,煮一碗羊肉湯餅也成,我不挑嘴的。”
說完這些,見裴璉不語,她小心輕喚:“太子哥哥?”
裴璉:“……”
他也是頭一次成婚,並不知新婦會一直在房裏餓著。
早知如此,他也不會與舅家表兄們喝那麽久。
看著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輕動,吩咐宮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辦。”
“是。”宮婢很快領命退下。
裴璉再次看向明嫿:“還有別的事麽?”
明嫿喜笑顏開:“沒了沒了,你去沐浴吧。”
裴璉收回目光,轉過身。
“太子哥哥——”
裴璉背影一頓,心頭湧起一陣不耐。
剛擰起濃眉,便見榻邊的小娘子彎起雙眸,甜甜朝他笑道:“多謝你啦!”
裴璉微怔。
須臾,抿了抿薄唇,轉身離開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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