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眾奮清障填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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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時,雨小了點。
    天亮後,又下大起來。
    陳敬兒、高季輔、李育德三人,雖然是今日摧壞守軍羊馬牆此作戰任務的正副三將,但用來摧壞對岸羊馬牆的部隊,主要依然是從郭孝恪所帶來的新卒中挑選出來的。
    隻不過是在此之外,他三人也各從本部選了些精銳參與這個任務。
    郭孝恪給他三人的新卒,共兩千人。
    飽餐過後,冒著大雨,開到城北護城河外。
    首先,在左右兩翼,各置兩團四百人護衛警戒,——這四個警戒團,便是陳敬兒等三部的精銳。繼之,陳敬兒把郭孝恪撥給他們的新兵兩千人,分成了四個行軍大團,每大團皆五百人。最後,又以一個團充作預備隊,這個團,也是陳敬兒三部的部曲。
    部署停當,三將至李善道所在處,請求進戰。
    臨時搭了個能容數十人的大棚子。
    搭建的倉促,沒功夫搞防水的設施,也不怎麽遮雨。
    外頭下大雨,裏頭下小雨,棚內的地麵泥濘不堪。
    “砲車、弩車,就位與否?”李善道披著油衣,坐在泥地上的胡坐上,問道。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淌。
    張升、羅忠稟道:“敢稟將軍,砲車十架,弩車十二架,已經分別部署在吊橋的左右兩側;並及,拽砲手、定放手,和上弩、張弩等弩手,俱是精選出來的有經驗的老手。”
    上弩、張弩不需多說,拽砲手也不必多說。
    “定放手”,大約如後世的炮兵觀察員,其職責是確定打擊目標。
    相比弩車的直線射擊,投石車是用拋物線的方式打擊敵人,這就需要有專業之士計算、指揮。正常天氣下,對於投石車來說,定放手就很重要,當如而下的大風大雨天氣時,定放手就更重要了,需要根據風力、雨勢,不斷地指揮拽砲手,調整投石車施放的角度、需用的力氣等。
    “弓弩手就位沒有?”
    李善道軍中專有一個弓弩營,營將是宋金剛,他出列應道:“稟將軍,兩百弓弩手,亦分列吊橋左右,已備戰完畢,隻等將軍令下,即可掩護陳儀同與高、李二將軍陣中兵過壕!”
    李善道下令說道:“五郎、高將軍、李將軍,可麾眾過壕了!”
    陳敬兒、高季輔、李育德接令,三人行個軍禮,轉過身,回返前線。
    在劉黑闥、魏征等文武的從扈下,李善道胡坐上起身,移步到棚前,叉手觀戰。
    ……
    清河城,北城樓。
    半個時辰前,聞報賊兵開到了北城城壕外時,楊得道、楊善會、盧郡丞等就緊忙來城樓上了。
    他們望了半晌了。
    先見賊兵將一些投石車、弩車推拉到壕外,又一些弓弩手居投石車、弩車前,都分左右立定。
    接著見先期開到的兩千多賊兵,分出兩翼,中間主力擺出四層陣型。
    又見在推拉投石車、弩車時,於離城壕大約兩三裏地處,所搭建的大棚子後邊,陸續又開到了一兩千的步騎,接著,數十賊將、賊吏擁著一人進了棚下。
    直到現下,再又望見十餘騎從列好了陣勢的那兩千多賊兵陣中,北行一裏多地,進了大棚子,旋後出來,重回到陣中。
    諸郡吏、軍將大多麵麵相覷。
    盧郡丞撓著鬢角,詫異說道:“賊兵這是在搞甚麽名堂?”
    楊得道說道:“沒有蝦蟆車,也沒有土袋,不像填壕,俺瞅著,像是要壞咱的羊馬牆。”
    “無緣無故的,怎突然來壞咱羊馬牆?”
    無緣無故這詞,用的才是“無緣無故”,賊來攻城,壞羊馬牆是必要的攻城程序,怎能說是“無緣無故”?但為何這個時候來壞羊馬牆,楊得道也覺納悶。
    他輕撫著胡須,沉思著說道:“確實有點古怪。前天,那些清我城北阻障的賊兵,已轉移到了城南;如今城南壕外的阻障,他們才剛清理半數,——雖然他們還在繼續清理,可怎突然決定同時來壞咱的羊馬牆?那個大棚子下頭的,是誰人?數十賊將隨從,莫不是李賊善道?”
    “那麽大的排場,估摸就是李善道了。”
    楊得道更加納悶了,說道:“前幾天賊兵清障,包括……”頓了下,顧及楊善會的臉麵,將前兩天的那場敗仗含糊帶過,說道,“前幾天那場仗的時候,李賊都未露麵。今那棚下,若果是他,那就更古怪了。就算是賊突然決定同時壞我羊馬牆,也沒必要他親自來督戰吧?”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問楊善會,“楊公,賊究竟是何意圖,公可能度出?”
    連日雨水,空氣潤濕,楊善會這兩天卻上火。
    他喉嚨幹澀,嗓音嘶啞,回答說道:“明府所料極是,仆亦以為,賊今日集兵壕外,當是為壞我羊馬牆。至若壞羊馬牆後,李賊是何意圖,無非填壕、攻城。”
    盧郡丞說道:“下著大雨,他能攻城?”
    楊善會揣摩李善道的心思,猜測說道:“大雨已經多日不止。仆這兩日遠眺賊營,見賊兵忙忙碌碌,好幾個賊營都在開挖排水渠道。可以想見,賊營裏邊,現必已是積水成河。也許是因見賊兵士氣因此而日漸低落,所以李賊耐不住性子,沒法再等雨停了,故決定冒雨攻城?”
    這麽大的雨,平地上走都費勁,別說附城攀爬了。
    雲梯被雨一澆,爬起來會比較滑;大雨傾盆而落,也影響抬頭往上看的視野。
    盧郡丞大搖其頭,對楊善會的猜測不以為然,說道:“楊公,不可能吧?李賊除非失心瘋了,否則,他絕不敢冒雨攻城!他若真敢冒著這麽大的雨攻城,明府,豈不自尋死路?”
    楊得道也不相信李善道會有冒雨攻城的膽子,遲疑了下,說道:“冒雨攻城,確是有點……,不過也有可能,李賊這是把希望放在了幾天內雨會停上。這樣,他先把羊馬牆壞掉、城壕填塞,雨一停,他就能攻我城了。罷了,這些先不作多議。楊公,賊將進攻,請公安排對措吧!”
    楊善會應道:“砲車、弩車,已調整好合適的位置;弓弩手百人、手拋手三百,亦俱已集合完畢。明府一令下,便可阻賊過壕。”稍作猶豫,說道,“明府,如果隻從城頭上打擊阻攔,隻怕最終是難以阻止賊兵壞掉我羊馬牆。仆之愚見,似宜還是應當遣兵出城,進行阻擊。”
    盧郡丞瞪大了眼,說道:“楊公,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以公明智,前日之敗,已然忘乎?”
    楊善會懇切地看著楊得道,說道:“明府?”
    “……,楊公,賊今日出兵,前後兩部統計,近五千眾。我城中若是遣兵出襲,派的兵多了,一旦失利,撤退不及,可能會被賊眾趁勢掩殺入城;派的兵少了,不足阻擊用也,徒增傷亡。公遣兵出城阻擊此策,自是上佳之策,奈何我守卒現已稍乏,愚意還是隻從城頭阻擊吧。”
    清河城的守卒總共四五千,分出去了兩個營,是千人,前日又戰死了五百人,是一千五百人,城中所有之守卒,現隻三千多了,的確是不敢再有無謂的傷亡。
    事實上,就在這兩天中,楊得道已經著手,再從縣民中征募協防的丁壯了。
    那三百手拋手的一些,即是這兩天剛征募到的。卻何謂“手拋”?即投石杆,可以理解成是大號的彈弓,小一點的可以一個人操作,大一點的得兩個人操作,能夠投擲重達半斤的石頭。
    楊善會默然了稍頃,應道:“是,明府所慮甚是,仆謹從明府之意。”
    城壕對岸,雨聲中,賊兵的鼓聲、號角聲響起。
    諸人去看,前部賊兵陣中,第一陣中的數百賊兵,舉著半截船等物,開始向前移動。
    楊得道令道:“傳本府軍令,砲車、弩車先發;候賊兵下到城壕,弓弩齊射!賊兵若仍不退,再進至羊馬牆後,手拋亦一並投擲。令,擊鼓、鳴角,壯我軍威士氣!”
    手拋的射程近一點,離得太遠的話,投擲不到。
    命令傳到,城頭上的鼓聲、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
    陳敬兒親臨前線。
    四陣中第一陣的兵士最先上陣。
    其中不少兵士,已是接連清理了好幾天的守軍的阻障,不僅膽量有所增加,對怎麽做才能最好地躲避守軍的投石、弩矢,也已有了較為豐富的經驗。一定程度說,已算是老兵了。
    陳敬兒把他們中前幾天清障任務完成最好的,全都選出,報經李善道批準,分擢為各隊的隊正、隊副,或火長,——有本就是隊正、隊副、火長的,仍居其職,以用他們的經驗,帶領餘下的兵士,能夠更快、更好地穿過敵人的“火力封鎖線”和完成摧壞羊馬牆的任務。
    在這些有經驗的隊正、隊副、火長的帶領下,第一陣的五百兵士,為防備城頭的投石車、弩車,組成了鬆散的前進陣型,舉起半截船,做好了衝刺的準備。
    但是,還不到他們衝刺的時候。
    城壕很寬,填壕車沒法架橋,唯一通過的辦法就是遊過去。
    然也不能像遊泳似地遊,那麽遊的話就慢了。
    采取的辦法是先以水性好的勇士,帶著一根長繩,泳到對岸,然後在對岸插下樁子,把繩子的那一端綁上。事先,繩子的這一端已綁在城壕的這邊岸上。
    接著,摧壞羊馬牆的主力各團的戰士,拽著繩子遊將過去。有繩子助力,遊的就會快多了。
    一個隊,一個繩子。
    第一陣五百人,共是五個旅、十個隊。
    一條繩子,四個勇士;每兩個勇士負責繩子的一端。
    這就是總共需要四十個勇士。
    這四十個勇士不是新卒,也都是陳敬兒三部中選出來的。
    四十個勇士先行出發!
    冒著大雨,他們迅速地向城壕靠近,離城壕還有百餘步時,進入到了城頭投石車、弩車的射程。破開雨幕,矢石呼嘯!四十個勇士不顧不管,悶著頭,直向前衝。
    到了城壕外,負責繩子另一端的二十個勇士,相繼躍入水中。奮力向對岸遊去。
    城頭的弓弩開始施射,嗖嗖的響聲不斷於耳。
    好像是漫長的一段水路,又似乎很快,勇士們遊到了城壕的對岸!從背上解下兩臂粗、一頭尖的樁子,揮起錘子,用力下砸。兩個人都沒受傷的,兩個人一起砸;受傷或死在了城壕中一人的,一個人砸。有先把自己負責的樁子砸好的,冒著矢石,趕去幫助還沒砸好的。
    陳敬兒在城壕外岸,緊張地注視著他們的進展。
    十根樁子,全砸好了!
    城壕這邊的樁子,也被留在這邊岸上的二十個勇士砸好了。
    “渡壕!”陳敬兒令道,同時下令,“快把傷員救過來!”
    四十個先行的勇士,承受了城頭第一波密集的打擊,死傷了十餘。
    第一陣五百人,十個隊的兵士,以有經驗的隊正等軍吏帶頭,在督戰隊的催促下,頂著隻能起個心理安慰作用的半截船,呐喊著,以減少內心中的恐懼,拚命快地向城壕衝去!
    ……
    從上午賊兵開始過壕,楊得道等,一直在城樓待到羊馬牆被徹底摧壞。
    賊兵相繼換了四個陣的賊兵上陣,付出了至少百餘的傷亡。
    已快到傍晚時候。
    在最後一批賊兵回到對岸,撤向城南後,楊得道等又等了一會兒,不見賊兵將投石車、弩車等撤走,反而有新的賊兵、民夫來到,在他們的投石車、弩車陣地周圍,豎立柵欄、置下鹿砦與拒馬等防護,——很顯然,賊兵是不準備將投石車、弩車和那些退走的賊兵一起撤走了。
    楊得道嘿然,說道:“李賊果然狡詐。楊公,看來他是猜到了你的謀議,不給我城中趁夜再將羊馬牆壘起來些的機會。”
    傷員和死掉賊兵的屍體,賊兵都帶走了,但血跡尚未被雨水衝刷幹淨。
    盧郡丞望著殘留下來的血跡,心有餘悸,說道:“李賊莫不真是失心瘋了?城,他現又攻不了,卻竟肯以百餘傷亡的代價,壞我羊馬牆?”
    楊得道惋惜地說道:“他失心瘋也好,沒失心瘋也好,唯是可惜了,連日雨水,土地濕軟,羊馬牆的牆基被浸得不夠牢穩了,被賊兵隻用了半天多就盡數摧壞。若沒這場雨,賊兵想壞我羊馬牆,少說得再付出二三百傷亡!”
    百餘傷亡的代價並不多。
    最起碼比起第二天開始的填壕來說,確實不多。
    第二天起,賊兵開始填壕。
    填壕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雨,加上壕水的溢漫,更增加了填壕的難度。
    前幾天清障和昨天的摧壞羊馬牆,賊兵都是動用了兩千左右的兵力。
    填壕,賊兵動用了四五千的兵力。
    一波波的賊兵頂著城頭矢石的打擊,將一袋袋從壕外安全的區域挖出的泥土,裝入到蝦蟆車中,拉到城壕邊,雜合木頭、石頭等,倒入壕中。——蝦蟆車是一種形似蛤蟆的攻城器械,底部裝有輪子,上能載土石或重物,專門用於填平護城河或摧毀城牆下的障礙。
    起初,毫無成效可見。
    夜以繼日,賊兵一連填了三天。
    三天中,即便有蝦蟆車為憑護,賊兵也付出了數百的傷亡。
    傷亡很大,但到第三天時,效果漸顯,北城外的城壕已經將被填平。
    楊善會坐不住了,再次向楊得道建議,不能坐視賊兵填壕,須當遣兵出擊。卻盧郡丞的幾句冷言冷語之後,楊得道猶疑再四,到底還是不敢再冒增加傷亡的風險,未有同意他的請求。
    第四天,北城外的城壕被填平了。
    城壕既平,又用了多半天的時間,清掉了城牆外的大部分阻障。
    至此,通往城下的道路,對於賊兵言之,已是坦途,不再有任何的阻礙。
    楊得道、楊善會、盧郡丞這天沒有下城,在城樓待了一夜。
    沒人能夠睡得著,反複地議論過後,楊得道、盧郡丞盡管仍是不太敢相信,可賊兵這幾天不計代價的事實擺在麵前,他兩人卻也隻能一致認為,或許李善道真的是瘋了。
    他這麽急著填壕等等,可能原因真是如楊善會所猜,連日大雨,使他帳下的賊眾士氣日落,所以他寧肯冒著大雨,也要盡快展開攻城。而既然如此,若果真是這樣,那賊兵付出了這麽大的傷亡,總算是把所有阻礙攻城的障礙都清除掉了,他就又可能明天便會展開攻城。
    楊得道、楊善會當晚巡視城牆,撫慰守卒,盡力地鼓舞士氣,又由盧郡丞親自負責,再一次地在縣中征募民夫,以增強開始守城後的後援力量。
    郡府、縣寺的糧食,節約著用,還夠支撐一段時日,但賊兵這一開始攻城,會攻到何時就不好說了,令城中大戶獻糧的命令,也於當夜下達。
    種種類類的守城準備,已做充分。
    可次日,李善道並沒有展開攻城。
    而是在城外做起了幾件事。
    楊得道等初時不解何意,明白其意之後,楊得道與盧郡丞相顧愕然,就算是前些天張豎眼營被拔、出襲精銳失利之時,也仍能對外保持鎮靜的楊善會,則登時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