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諸士歎仁懷英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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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已經填平的城壕外邊,在離城牆一兩裏外。
先是開來了兩個行軍團的賊兵,左右各兩千人上下,分列在城門對著處的兩邊,列好了陣型。繼而,數百賊兵擇一平地,冒著雨,搭起了一個台子,豎上了“右武候將軍李”的將旗,並在台子上堆了些糧食、金帛。再接著,又千餘賊兵押著數百俘虜,來到了台子的下邊。
列陣、搭台的時候,楊得道、楊善會、盧郡丞等還沒搞懂賊兵這是要幹什麽。
俘虜押到後,卻便是盧郡丞,也已猜出賊兵這是打算作甚了。
盧郡丞指著被押到台下的數百賊兵俘虜,愕然說道:“被帶到台邊的,是不是張將軍的部曲?還有,還有那個牽著青驄馬,披掛著鎧甲的,是不是張將軍?他、他沒死麽?李賊這是意欲何為?台子上還放了糧、錢,他、他竟是要釋放俘虜?那張將軍呢?張、張將軍降了?”
大膽地說出了個這個猜測,盧郡丞扭臉去看楊得道、楊善會。
楊得道亦已是一副愕然之狀,放在胡須上的手,忘了往下撫,喃喃說道:“釋放俘虜,張將軍已降?”目光亦轉向了楊善會,說道,“楊公,張將軍,公一向讚他是義士,當不會降吧?”
釋放俘虜還好一點,雖然對守卒的士氣會有影響,但從行為上來說,“釋俘”,是賊兵的主動行為,不是俘虜的主動行為,俘虜隻是被動接受;而如果張豎眼竟然真的是降了,那性質就不同了,投降肯定不是被動行為了,是主動的行為,且則張豎眼勇冠三軍,是楊善會的愛將,則這麽一個守卒無人不知的楊善會的愛將,若是竟主動投降賊兵,對士氣的打擊可想而知!
楊善會按住內心的震動,努力地遠望,那個台子離城有一兩裏地遠,兼以雨又影響了視野,並且那個牽著青驄馬的賊兵俘虜,身披鎧甲、頭戴兜鍪,他又如何能分辨得出,到底是否真的張豎眼?不錯,從個頭、體形來看,很像張豎眼,可楊善會與張豎眼相識多年,對他甚為了解,要說他會主動投降賊兵?楊善會堅決不信!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此必李賊奸計!”
“李賊奸計?”
楊善會說道:“仆深知張五郎其人,五郎尚氣輕生之士,焉會叛我城而從賊也?牽馬此人,一定是李賊從賊兵中選出來的體態似五郎者,假五郎也!所為,不外乎欲以此動我軍心!”
盧郡丞幽幽地說道:“就算是假張將軍,明府,滿城守卒親眼所見,信者必是不少。唉,隻怕很快‘張將軍降了賊’的消息,就會傳遍軍中、城中了。這可如何是好!”
楊善會張了張嘴,無話可說。
這正是李善道策略的毒辣所在,即使你確定投降的張豎眼是個冒牌貨,那又如何?原本的目的就並非是為讓楊善會等相信,而是要讓城內的守軍和百姓信以為真。
三人沉默下來,一時間無人再開口,凝視著城外的台子和俘虜,靜待著賊兵接下來的行動。
沒等太久,百餘騎護從著一騎,從北邊的賊兵大營而來,馳馬到了台側。
百餘騎沒有下馬,環台而立,被他們簇擁的這騎下了馬,登上了高台。
盧郡丞低聲說道:“此賊定然便是李賊了。”
……
李善道登上高台,命令董法律、蘇定方等將俘虜押到台下近處。
俘虜不止是張豎眼的部曲,還有那五百出襲守卒中的一些,共計七八百人。
分成了兩列,這些俘虜絡繹站到了台下。
李善道環顧他們了一圈,大聲說道:“你們被俘以後,我親去俘營,見過你們。該說的話,我都說過了;我義軍待你們寬厚不寬厚,是不是與張金稱諸輩賊寇迥然不同,你們也親身感受過了;願意棄暗投明,降我義軍的,也已經降了。在這裏,我就不多說了。已願降從我者,出列,站在左邊;本尚未降,現在願降的,也站去左邊;仍不降者,留在原地。”
對於這些俘虜,李善道再三嚴令,執行的乃是“優待俘虜”的政策。
這幾天,在俘虜營中,這些俘虜都受到了良好的待遇。李善道軍中不缺糧,頓頓讓他們吃飽;俘營被雨水淹了,李善道調集民夫給他們挖排水渠;有俘虜受涼生病了,李善道派軍醫給他們治療,各種的優待措施,簡言之,與對待自己的部曲相同,沒有差別。
因此,這數百俘虜,現其實已有大部分都表過態了,願意降從李善道。
剩下還沒降的,數量不多,要麽是張豎眼等的心腹,要麽是有兄弟、交好的戰友死在了戰中。
遂大多的俘虜,皆移到了左邊站立;留在原地的大約隻有幾十人。
李善道倒還真是有點欣賞這幾十人,數千敵兵的虎視眈眈之下,敵軍主將當麵再問降不降的這種情況下,還敢不肯降的,那都是有膽子壯士!不愧是楊善會的老部曲、守卒中的精銳。
等投降的俘虜們紛紛站到了左邊,李善道稍作停頓,見留在原地的數十人態度堅定,無人肯動,甚至有幾人傲慢地抬頭,挑釁般地盯著自己。
他不再等待,也沒有理會那些挑釁的俘虜,便繼續說道:“我原本與你們一樣,也是良家子弟。如今跟隨魏公、翟公起兵,實在是因為昏君無道,殘虐百姓,為了討伐不義,拯救萬民,不得已才起兵反抗。天地之間,人為貴。拯救百姓是我起兵的初衷,殺戮非我所願。因此,仍不肯降我之汝等,雖汝等戇愚,我亦不殺,將盡釋汝等回家!”
轉而,帶著親切的笑容,望向左邊願降的俘虜,說道,“君等此前,從楊通守進戰,我知君等所為,亦是為保全鄉裏,愛護百姓,這正與我起義兵的初衷是一樣的!
“楊通守其人,我略知之,良將也,亦愛百姓,唯可惜的是,他搞錯了而今海內大亂、民不聊生的緣故,他以為民不聊生是因為張金稱等這樣的惡賊,他錯了,民不聊生是因為昏君無道!試問之,君若有道,天下清明,有誰個良家子弟,如君等、如我輩,願意從賊、為賊?誰個不願安居樂業?所以,民不聊生的根本原因,不在張金稱等賊,而在昏君!
“先有昏君無道,乃有張金稱諸賊趁機竄起。既已昏君虐民,複又金稱諸賊又殘民,民之無活路矣,乃複有我義軍之起!讖緯有斷,童謠四歌,隋命已絕,天已厭之,誅昏君如漢高祖之伐暴秦,殺惡賊如我剿武陽強盜,以近安我河北之良善,遠則安撫海內我億兆生民!
“楊通守不識民苦之真正根源,故麵對我義軍之來討,他現猶頑抗,自以為忠,誠然昏聵!但也不打緊,我相信,他早晚會能明白,民不聊生的真正根源是在哪裏!君等比楊通守強,能辨形勢,知曉善惡,現願降我,從我義軍行安民之義舉偉業,我有三條,願向君等承諾。
“前為敵我,今為同袍,將待諸君與老卒無別,此其一;仍以諸君原本隸屬,編為團旅,不將君等打散,及團旅隊伍將吏之任,從君等中抽揀,此其二;君等皆義士,楊通守係君等之故將,底下來的攻城,不令君等參與,以全君等義名,此其三。”
聚在左邊的數百降俘聽完,心動神搖,感恩滿懷,不顧地上泥濘,盡伏拜在地,三呼“萬歲”!
——“萬歲”此詞,現尚非帝王專用,人們表達激動的心情時,都可用之。
劉黑闥諸將、魏征諸吏,也都來了,從侍台邊。
李善道的這一通言論,義正言辭,慷慨激昂,話落之後,他們亦是各心懷激蕩。
有的如李文相、趙君德等,還隻是“淺層次”的激蕩,沒有意識到李善道這通話所蘊含的真正意義;而如魏征、於誌寧等,卻是敏銳地意識到了李善道這通話中所包含的真正價值!
除掉最後對俘虜們的具體安置這塊兒的內容,上邊說的那些,不啻是一篇重磅的政治宣言。
從根源上,指出了義軍在政治上、甚至天命上的正義性。
人,皆有辨識力,有些東西,也許大多數人限於眼界、世俗的藩籬,自身不能想到,可一旦有人向他們指出,大多數人經過一番思考,大都就能豁然開朗,轉變原有的觀念。
就比如李善道這支義軍,像楊善會等這類抱著“忠君”思想的人,會把他們視為叛賊,會把他們與張金稱等這類的殘賊混淆,但在把究竟誰是“賊”的道理講透,把本部義軍與張金稱這樣民怨極大的群盜區別開後,可能大部分原本受楊善會等這樣的人影響的兵士、百姓就能明白了,李善道部的義軍其實不但與張金稱部這類的殘賊不是一回事,並且相比頑固地甘願仍為殘民、虐民之昏主爪牙的隋官、隋將,他們才是順應天心、真為救民、才是正義的。
如此,對李善道部義軍往後在河北,乃至更廣泛區域的活動,都將會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魏征凝視著高台之上,在瓢潑大雨之中,昂首挺立的李善道,不禁回想起了此前自己曾經勸說元寶藏投降李密的事,又想起了自己煞費苦心,由李善道轉呈給李密的那道獻策,卻在自己苦等之下,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事,不覺暗自思忖:“將軍其雖年輕,英武絕倫,愛民敬士,能得人效死。今聞將軍此論,又振聾發聵。縱魏公之盛名,以將軍材略,恐不遜矣。”
忖思到這裏,他不禁又回想起他剛得到李善道重用時,李善道與他的一次對話,李善道誠懇地與他說:“天下大亂,非一人之力所能挽。欲要除暴誅賊,消弭糜亂,還百姓以朗朗乾坤,非仁人誌士,共襄義舉,同心協力不可。公,德才兼備,善道也不才,願與公共攜手勠力!”
魏征當時雖未有熱烈的回應,但李善道謙虛下士的姿態,已使他稍有觸動。
此時此際,李善道振聾發聵的言論,在耳邊回蕩,謙虛下士的舉為,猶且曆曆在目,望著雨下英姿颯爽的李善道,魏征心潮翻湧,他緩緩轉過頭,與於誌寧等說道:“將軍真英仁主也!”
於誌寧也在望著李善道,完全讚同,歎佩地說道:“三諾,足見將軍之仁德;曉喻孰為天下之賊,足見將軍之英明。玄成兄,‘英仁’之譽,實至名歸。”
崔義玄連連歎氣。
於誌寧問道:“崔公,緣何歎氣?長史與仆所言,有所不對麽?”
“非也。隻是比之將軍適才所論,我等所寫之招降書,不如矣。”
諸人相對而笑。
……
清河城,北城樓。
楊得道、楊善會、盧郡丞等望見分去到台左的數百俘虜,居然在雨下、泥濘中向著李善道拜倒,盡管他們呼的“萬歲”之聲,楊得道等聽不到,可隻這一幕,已使他們的臉色越發難看。
盧郡丞嘟囔說道:“不都是楊公帳下久撫厚養的精卒麽?怎卻竟甘願拜賊了?”
楊善會忍住恚怒,沒有搭理他。
楊得道說道:“台右尚立有數十我兵,貪生懼死,固人之常情,忠義之士,卻也不是無有!”
台左拜倒的俘虜,相繼起身後,楊得道等看到,一隊賊兵上到台子,開始取糧、錢分發。
首先是分給了台左的俘虜,隨之台右的俘虜也都分給了些。再其後,他們又看到,台左的俘虜退到較遠處,整頓隊形,站立不動了。台右的數十俘虜站了片刻,有的扔掉了分給他們的錢糧,有的拿著,然後便就在數千賊兵的觀視下,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台邊,散之而去了。
望著這離去數十俘虜,直在大雨下,出了視線,也沒有賊兵去追,楊得道若有所失,悵然地說道:“真是釋放了?任我被俘兵士隨意自去?”
盧郡丞說道:“說不得,遠處伏有賊兵,盡將我自去的被俘兵士,截下殺了呢!”
是不是這樣?眾人沒人知道。
就算是這樣,被俘的兵士,不降的盡釋;降了的,甘願拜賊,這些卻是守卒盡所看見的了。
自去的被俘兵士,散亂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之後,那個形貌如似張豎眼的人,翻身上了青驄馬,亦沒人跟著,他就獨自一人,馳馬到了填平的城壕外邊,一邊沿著城外奔跑,一邊舉著槊,高聲地反複喊叫:“俺是張豎眼!城上的弟兄們,李將軍像待兄弟似地待俺,俺已降了!”
因為雨聲和距離並不太近的緣故,他的聲音,城頭隻能隱約聽到。
楊得道豎起耳朵,辨來辨去,也辨不出是張豎眼的聲音。
可就像自去的被俘守卒,會不會真的是被李善道部遠處截殺一樣,是不是張豎眼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也是一點都不重要。楊得道令道:“射弩!將這賊廝趕走!”
“明府,不可射弩。”楊善會說道。
楊得道不解他的意思,說道“哦?”
“若是射弩以逐,隻怕守卒更會信他是張五郎了。”
楊得道說道:“那怎辦?總也不能任他在我城外大呼小叫吧?”
弩,到底還是射了出去。
騎青驄馬的這人,遂不再沿城而行,兜馬回到了北邊的台邊。
俘虜已經處理完畢,“張豎眼”也已叫喊過了,楊得道等以為,李善道接下來應該是要麽撤軍回營,要麽是試探地先發起一次對清河縣城的攻擊,可他們判斷錯了。
遙遙見得,百十人,趕著牛、抬著酒,從北邊遠處的雨幕中,向著李善道所在的台子行去。
楊得道、盧郡丞還沒反應過來。
楊善會急火攻心,險些一口血吐出來,拍著欄杆,罵道:“何其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