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赤血染透碧血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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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翟寬,舉目示意翟讓。
翟讓遲疑稍頃,見不僅李密,連帶裴仁基、郝孝德的親隨都出帳外去了,他若仍自留親隨在帳內,不免既無理由,也失麵子,顯得不夠大氣,便豪爽地笑道:“左長史此議甚佳。”令眾親隨,“俺與魏公等飲,不須爾等伺候。左長史言之甚是,天寒,爾等亦出去飲酒快活吧!”
翟寬色變,然翟讓令已出,隻得無言。
於是,數十親隨唱個諾,隨著李密、裴仁基、郝孝德的親隨,一同退出帳去。
帳門打開,等他們出去後,旋又緊緊關上。
一關一閉間,寒風卷入,燭火搖曳,帳中明暗不定。
李密身後帳璧上掛著的那張雕弓珠光寶氣,愈加奪目。
……
風雨夜晚的時間,在沙沙的雨聲中,寂靜流淌。
尤其當在等候的時候,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刻鍾都格外漫長。
三更的鼓點,響起在營中,蕭裕營轅門邊上塾室內擺放的銅壺漏刻,指針也同時指在了子時。
蕭裕起身,向李善道再行個軍禮。
李善道點了點頭,他應聲諾,大步走出了室外。
室外,轅門內,蕭德等諸將披盔貫甲,呈三排,列立夜雨下。
雨水順著他們身上的甲胄滑落,匯成細流,映著火把微光,閃爍如銀。
蕭裕目光掃過,見眾人雖衣甲濕透,卻人人昂然振奮,未有多言,令道:“時辰到了,出擊!”
轅門緩緩打開。
蕭德等將的部曲,早集合在轅門正對著營內大道,與轅門兩側營牆和營區間的空地上。依定下的次序,其營兩千騎兵,牽著馬,依序出營,人銜枚、馬摘鈴,除風雨聲,再無別的雜音。
為防地滑,馬蹄上裹了草。
不到兩刻鍾,全營出畢。
蕭裕向已出室外的李善道進稟:“總管,各部已盡出矣!”
數騎自東邊馳來,下馬分別進稟:“將軍,我營三千將士已出營完畢!”
是焦彥郎、秦敬嗣兩部的軍吏。
李善道步到轅門,隔著整齊排列於營前的兩千騎兵,望了一望西邊的弘農縣城和南邊剩下的最東邊的那個守卒營,皆是為防李善道部夜襲,雖火把映得其遠近透亮,然內中俱無動靜。
“蕭公,此戰成敗,能否盡殲兩縣援兵,盡係公身了。”李善道握住蕭裕的手,親敬地說道。
蕭裕慨然應道:“總管放心,必不使兩縣援軍一兵一卒得脫!”
便兩千騎兵盡皆上馬,蕭裕也上了他的馬,——這馬是李善道送給他的良馬,通曉人性,日行千裏,雄健卓異,價值千金。斥候剛報,就如李善道的預計,兩縣援兵剛去營五裏上下,這個距離不遠不近,首先追之很快,其次打起火把,不怕被他們看到。不愧蕭裕帶出的精騎,兩千騎兵整齊劃一,點燃了火把。一聲令下,蕭裕率先,眾騎緊從,迎風冒雨,馳南而去。
李善道立轅門觀之,見如一條蜿蜒的火蛇,在夜下風雨中,轉上官道,向著南邊狂飆疾行,雨聲與急驟的馬蹄聲交織,仿佛天地間隻剩這股鐵流,堅定而迅猛,直撲退走之兩縣援兵。
未過多久,夜下雨中,官道上又出現了一條火蛇。
這條火蛇比蕭裕營兩千騎兵形成的火蛇更長,是焦彥郎部的步卒。
又在官道東的野地上,隱隱約約,可看到亦有兵馬在行進,這是秦敬嗣部到城南設伏的將士。
三營將士,皆嚴按李善道規定的時間,準時地開拔出發。
十一月的天氣了,按後世的西曆說,已十二月,確實冷,又下著雨,李善道饒勤練筋骨不輟,身子骨結實了許多,但近時先是打河內,繼而四路用兵取陝、虢,他每天的睡眠頂多兩個時辰,今晚要夜追進戰,為便於活動,他穿得又薄,風雨中站了這麽會兒,不由打了個冷顫。
蘇定方問道:“將軍,披件大氅吧?”
“下著雨,披上也濕了。取我甲來。”
蘇定方、薛萬徹等將他的甲胄取來,幫他穿好。
鎧甲著體,寒意更甚。
都道征戰浪漫,真若生在亂世,到上陣征戰時,才知亂世的殘酷和征戰的艱辛之一麵。
莫名其妙的,李善道產生了這麽點感歎。
他自失一笑,舒展了下身子,翻身上馬,令道:“咱們也出發吧,為蕭儀同、彥郎他們壓陣。”
……
“司徒,公數注我壁上此弓,莫不是心生喜愛?”酒未三巡,李密在翟讓再次張他身後帳璧上弓時,放下酒杯,撫須微笑,問道。
……
五裏地,帶著輜重,黑燈瞎火,步卒走得慢。
打著火把,騎兵追得快。
不到一刻鍾,蕭裕等騎已經追上了前邊正在撤退的兩縣援兵。
敵援有殿後的部隊,可哪有時間給他們反應?才望到火光,聽到馬蹄聲,蕭裕等兩千騎如似洪流,已經殺至!騎鼓敲響,尖銳的呼哨聲劃破夜空,群騎奔騰未到,箭雨先已傾瀉而下!
蕭裕不顧殿後敵部的陣腳大亂,隻留下了少數的騎兵繼續衝擊。
自率其餘大部繞過殿後的敵人,直取前方主力。
兩縣援兵主力跌跌撞且在行軍,忽聞後邊喊殺如雷,馬蹄如雷,尚在懵懂,便見火蛇如飛撲到,鐵騎如潮,已經殺到眼前!蕭裕指揮諸部分成數支,插入兩縣援兵主力行軍隊伍,迅速分割包圍,並使一部馳到最前攔截,使其被斷成數截,左右受擊,前後受圍,瞬間陷入混亂。
兩縣援兵驚慌失措,縱有軍將試圖約束反擊,士氣大亂,已難成陣。
火光映照下,戰馬如龍騰躍,騎士的鐵甲閃耀,大槊揮舞,鮮血飛濺,兩縣援兵或被斬於馬下,被踐踏於蹄下,哀嚎聲此起彼伏。數裏長的官道戰場上,血腥彌漫,一片狼藉。
蕭裕引親從數十騎,所向披靡,直取兩縣援兵主將將旗,兩縣兵將莫敢當其鋒!
兩縣主將見狀,知大勢已去,急令撤退,然四麵受敵,已是無路可退,隻得拚死一搏,率親兵奮力突圍。蕭裕馬到,長槊直刺,刺死了朱陽縣援兵主將,撥馬又去尋鬥長淵縣兵主將。
北邊傳來激昂的鼓角聲,更大的喊殺聲,透過夜雨寒風傳來,是焦彥郎部的步卒殺到!
焦彥郎驍悍之將,身先士卒,率部如狼似虎,隨在蕭裕部騎兵衝撞踐踏過後之處,填補上了空缺,收割殘敵,橫刀斫斬,血肉橫飛。兩縣援兵殘部鬥誌全無,要麽奔潰四散,要麽棄械投降。戰不到一個時辰,計攏六千餘兩縣援兵,悉數瓦解,遠近數裏,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一場夜戰下來,步騎配合得甚是默契。
不到十裏外,弘農縣城南外的守卒營、弘農縣城中,幾乎是同時發現了殺向南去的蕭裕、焦彥郎兩部。——他兩部打著火把,一是因已不怕兩縣援兵再能退回營內,二實也正是為給城外守營和城中看,以誘他們出兵相救;三則實際上選援兵離營五裏追擊,也是為誘城外守營和城中出兵相救,太遠的話,他們必定是不會去救的,不到十裏地,他們是可以救的。
救是不救?
不救,兩縣援兵難逃被殲,李善道部趁勝轉攻弘農縣城,城將難守。
救,有風險,可現下李善道部的部曲正在進攻兩縣援兵,兩縣援兵六千餘眾,料定不會很快就被殲滅,則若往救之,說不得,還能內外夾擊,將李善道部的部曲反而消滅或者重創!
與其坐坐視兩縣援兵被殲,城將不保,不如行險一著,出兵相救。
城外營門打開,城門亦開。
兩支合計四千餘的兵馬,倉促地在城外集合完成,緊急開往數裏外殺聲猶響的風雨夜深之處!
……
夜深風雨,帳中卻暖。
翟讓笑道:“猶記得魏公去年尚在俺寨中時,亦是個雨夜,我等歡飲聚義堂上,雄信雨中舞槊,為我等助酒興,魏公興致乃起,亦挽弓而射,連珠之箭,箭無虛發,滿院彩聲,響過雨聲,著實令俺驚歎!多時未見公之神射了,每當憶及那晚的歡暢熱鬧之情,俺還總是頗有懷念。魏公,此弓甚好,隻是此前俺似未曾見過,不知公是何時所得?弓可有名?”
“司徒,此弓是裴公送給我的。名亦有,喚為碧血。”
翟讓說道:“碧血,碧血。好名字啊!於將而言,良弓便如忠士,亦唯魏公可用此弓。”
“公若感興趣,吾取下,請公一觀,可乎?”
翟讓笑道:“正俺意也,不敢請耳。”
李密起身,將弓從壁上取下,捧之在手,親下帳中,燭影搖紅,他笑語殷殷,說道:“司徒,請觀此弓。此弓百斤,不算十分硬弓,然亦堪射百步,尤貴重者,是這十餘顆寶石。”
翟讓接住弓,持之細觀,果是弓身上鑲嵌的寶石,或紅或綠,還有兩三顆藍寶石,晶瑩澤潤,借著燈光一看,各色爭豔,流光溢彩,熠熠生輝,不覺讚歎:“好寶石!好寶石!”
這雕弓上的寶石太吸引人了。
包括翟寬、翟摩侯在內,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這十來顆寶石吸引住了,亦無不讚道:“誠然上好寶石!”
翟寬貪好寶物,目不轉睛,連連說道:“這幾顆藍寶石,最為少見啊!”
“司徒,既是喜歡,何不便開弓一試,公若趁手,便贈與公。”
翟讓大喜,推辭說道:“此弓是裴公送與魏公的,公將其懸掛帳璧,必是歡喜,俺怎可奪愛?”
“哈哈,司徒,去年若無司徒收留,何來我之今時,休說一弓,寶物滿庫,不足酬公情義。”
翟讓說道:“俺就試試?”
……
城外營守卒、城中守卒兩部兵馬才出不到三四裏地。
道兩邊,野地間,不知多少伏兵在黑夜風雨的掩護下,呐喊殺出!
……
翟讓往帳中走了幾步,立住站穩,麵朝帳門,深吸了一口氣,挽弓而引。
百斤之弓,欲待引開,兩臂需有百斤之力。
翟讓雖有勇力,要想將之引滿,也得使出大半氣力。翟寬等都看他引弓。見他緩緩將此弓終於引滿。單雄信、王儒信等趕忙拍手叫好。蔡建德不知何時到了翟讓身後,抽刀猛斫。
翟寬、翟摩侯、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等促無防範。
蔡建德勇健,這一刀是蓄滿了力氣而砍,對準的翟讓的脖頸。翟讓的脖子被砍開了一半。鮮血如泉噴湧,噴了蔡建德、不及避讓的李密滿臉滿身。良弓墜地,翟讓踣於案前,手往傷口去按,怎生按得住血湧?他勉強抬起頭,目視李密,欲要說話,已不能吐字,聲若牛吼。
房彥藻、鄭頲兩人不在帳內,俱在帳外巡檢。
帳內裴仁基、王伯當以外,翟寬等人下視翟讓,目瞪口呆,除牛吼之聲,靜可聞落針之音。
……
呐喊聲與風雨聲共作!
掩殺而出的正是秦敬嗣部的三千精卒。
兩下橫擊,亦是先將出救之弘農縣兵截成兩段,前後包抄,四麵圍攻,弘農縣兵頓蹈兩縣援兵覆轍。蕭裕、焦彥郎部既已大敗兩縣援兵,分出部分清剿餘敵,餘下的殺回相助。
弘農縣兵的驚恐叫聲、慘叫聲遠傳至幾裏地外的弘農縣城!
城內民家的燈火紛紛亮起。
留在秦敬嗣、焦彥郎兩營的兩千將士已通過未收起的吊橋,奔湧到了城下,大呼城內:“你等諸軍已盡覆滅,速開城門!右武候將軍、魏州總管李公令:降則不殺,不降,城破屠之!”
……
裴仁基、王伯當各取佩刀,衝過倒地吼叫的翟讓,一刀一個,將翟寬、翟摩侯、王儒信盡皆砍翻。帳外,此際亦一片驚亂之聲。徐世績邁腿就往帳門口跑,門吏早橫刀在手,中起脖頸!
和翟讓受的是一模一樣的傷,然此門吏無蔡建德的力氣,砍入得不深。徐世績捂住傷口,踉蹌後退。門吏提刀追之。王伯當方殺掉王儒信,急遙喝令:“不可害殺茂公!且退!”
徐世績失血過速,腿腳發軟,坐倒在地,回顧看時。
入眼郝孝德坐在席上,大約是嚇呆了,沒有起身,滿臉驚駭之狀。
轉眼去找單雄信,看他死活,竟見單雄信跪在了不知是翟讓、抑或翟寬等人誰流出的血泊中,伏拜地上,扣頭不已,哀聲向著李密求饒:“魏公!魏公!小人乞求饒命,願為明公效死!”
翟寬等人瀕死的呻吟聲中,單雄信的求饒聲裏,翟讓的吼叫聲慢慢平息,鮮血流淌滿地,圍繞他的身邊,淌到李密的錦履下,他一身的大紅袍,被他自己的鮮血染得更加得紅了。
還有那張雕弓,亦已被他的血染紅,各色寶石不複再璀璨耀眼,蒙上了一層血色。
血腥味,布滿帳中。
似聽見李密在大聲地與單雄信、郝孝德等說道:“與君等同起義兵,本除暴亂。司徒專行貪虐,陵辱群僚,無複上下;今所誅止其一家,諸君無預也。”
又似看見李密邁過翟讓的屍體,踩著翟讓的血水,向他走來。
“翟公!翟公!雄信兄,你?”
已不在乎李密是否來殺他的,眼前漸漸發黑,徐世績仰麵倒下,這是他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
……
天亮時,數日風雨稍停,然陰雲越發密集。
昨晚弘農城中兵馬盡出,秦、焦兩營留下的兩千將士威逼恐嚇,嚇開了城門。是兩縣援兵、弘農守卒半夜激戰,悉被殲滅,俘獲數千,弘農縣城亦一並攻拔!
蕭裕、焦彥郎、秦敬嗣等將使兵打掃戰場,俱來謁見李善道。
李善道昨晚,處兩場戰場之間,協調調遣,也是累了一夜。但累得值,兩仗大勝,弘農縣城已得,朱陽、長淵的援兵回不到兩縣,此兩縣不必再派兵馬,高延霸、薛萬均也定就能旋即攻取。累是累點,李善道心情大快,親將三將扶起,笑道:“一夜殲敵近萬,得克一城,卿等之功!今日先取縣中財貨,論功行賞三位將軍與各部將士,待捷報呈與魏公,當另有重賞。”
說著,寒意透體,打了個噴嚏。
秦敬嗣問道:“郎君,俺瞧你麵色潮紅,不會是一夜風雨受寒,感風了吧?”
“縱是感風,比之昨晚大勝,豈不值得?卿等鏖戰一夜,想必都疲累了,我已令安排下酒食,犒賞各部,君等從我還帳,稍作休息,我有另外的軍務要事,與卿等計議。”
蕭裕問道:“敢問明公,可是分兵助柴總管取陝縣?”
“黃老兄部已到柴總管營,足以助他。弘農既拔,我欲與卿等議延霸、萬均拔克朱陽、長淵兩縣後,如何留兵鎮守弘農,以遏屈突通部,並及還攻澠池之務。”李善道此取陝、虢,有兩個急切之處,一是要趕在屈突通東撤前,取下陝、虢;二是他漸來愈感李密殺翟讓的日子可能近了,因此陝縣、弘農郡、澠池,他要爭分奪秒,及早地將之打下,好能盡快還回河內。
蕭裕三將才打了一場大勝仗,精神正是高昂,皆無困倦,並聲雄壯應諾。
……
翟讓死了,翟寬死了,翟摩侯死了,王儒信死了。
徐世績重傷。
赴宴的一眾瓦崗頭領,一夜之間,泰半喪命,要不傷重昏迷,就剩了個跪地乞活的單雄信。
並帶跟隨翟讓等參宴的親隨、親兵們,大半也都被秦瓊、程知節引親衛殺掉。
這般重大的事件,消息何能保密?
不到半天,李密軍數十萬各部將士,多數已聞。
房彥藻等對瓦崗諸部的兵馬已有監視,急稟李密:“明公,翟讓麾下諸軍雖未敢亂,鼓噪欲走!仆愚見,宜當即加製止。單雄信既降,可令其前往宣慰,以安翟讓麾下諸軍之心。”
李密殺翟讓前,就已有定計,當即允諾,即親切與單雄信說道:“雄信兄,我已說過,隻誅翟讓一家,餘者無預。勞卿先行一倘,宣慰瓦崗諸軍,我隨後自亦會入各營安撫。兄願往乎?”
一夜的襲殺過去,麵對李密,單雄信猶汗出如漿,戰戰兢兢地應道:“明公鈞令,敢不從命!”
遂單雄信先往瓦崗各軍,宣示李密之令旨。李密隨之,拒絕了房彥藻等的苦諫,一從騎未帶,匹馬入瓦崗諸軍之營,親言和語,召見各營諸將,曆加撫諭,分賜寶貨之賞。
當日,軍令傳下:以徐世績、單雄信、王伯當分領其眾。
翟讓等既死,單雄信、徐世績就是瓦崗軍諸部在洛陽的首將兩位,聞知他兩個沒死,瓦崗諸部軍將也算勉強安了點心,且若諸軍若散,實亦無處可去,山東、河南的群盜盡已從附李密,唯成遊寇而已。重回大伾山麽?要渡黃河。李密遣兵追擊,無法應對。諸部將遂也隻好從令。
又當日晚上,一道密令,十萬火急,自李密營中送出,傳往河陽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