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刀兒欲左右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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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說道:“若是哄將軍,用得著俺親來麽?”
    卻此人姓張,竇建德有養子十餘,他是其中最得竇建德信愛的之一。
    這話說的倒也是。
    有些時候,從使者的人選上,就能看出對方有無誠意。如果隻是派個微不足道的人物,那肯定是沒甚誠意的了;但如果派的是信愛之人,那誠意這塊兒,至少就不能說是沒有了。
    魏刀兒“哼”了聲,說道:“你這賊廝鳥,俺聽說過你姓名,知竇公素所親愛你。料既遣你來,竇公讓你方才與俺說的那些言語,應該也不會是哄俺。若敢哄俺時,一刀把你剁了!”
    姓張的竇建德這養子既得竇建德喜愛,那其本人自就是個有本領的,魏刀兒的恫嚇之辭,未有嚇得到他,他從容不迫,假的說得跟真的似的,笑道:“適與將軍所言,悉竇公之真意也。方今李善道已與李密決裂,劃河為界,那他下一步,為積蓄力量,必然就會北侵。
    “而又一旦他北侵,竇公之地,固是將為其犯;將軍之土,隻怕也是難逃。聞得將軍現頗與李善道使者往來,將軍此為,好有一比,‘與虎謀皮’是也。諺雲,‘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現今河北,唯李善道聲勢最強,無論我家主公欲保河間等郡不失,或將軍欲保博陵仍為將軍有,別的辦法一概沒有,隻有一法可行。
    “即將軍與我家主公結盟,共抗李善道也。我家主公今遣俺來,不單隻是為向將軍表明願與將軍結為盟好的誠意;將軍若仍狐疑,俺且可留在將軍軍中,以為人質。”
    魏刀兒上下打量他,點了點頭,說道:“你先下去吧,容俺思量一番,再給你答複。”
    待這姓張的出去,魏刀兒起身,下到堂中,背著手,轉悠了幾圈。
    尋思多時,他立住步子,問陪坐堂上的眾將:“怎麽樣?”
    如前所述,魏刀兒本王須拔的亞帥,王須拔中流矢死後,他繼任了王須拔的位置,成為了他們這一部義軍的主將。王須拔和他都是上穀人,也所以,他現今雖然盤踞深澤,與在上穀的宋金剛關係不錯,來往密切。他們這一部義軍,早年亦曾搞出過不小的動靜。
    王須拔自號“漫天王”,通過太行八陘中的飛狐等陘,率引其部,馳騁河北、河東兩道。不僅冀北的郡縣常受其部搶掠,河東北部、中部的太原等郡也常受他們的侵擾。
    ——亦如前所述,李淵為太原留守後,即曾與其部有過數次交戰。特別鼠雀穀一戰,打得還比較驚險。當時李淵孤軍深入敵陣,被魏刀兒帳下大將甄翟兒部包圍數重,要非時年十七的李世民及時趕到,以輕騎突圍而進,從萬眾中將李淵救出,李淵可能就要身死戰中了。
    王須拔、魏刀兒這部義軍的部曲,大都是上穀等郡人。上穀等冀北諸郡,地處北疆,漢胡雜居,民風剽悍,即便婦人也能上馬打仗,自古以來就是出精兵之所。是故單論戰鬥力的話,王須拔、魏刀兒其部之眾,足以堪稱剽悍,但因他們多出身底層,——從他們的名字、自號上就可看出此點,且自起事以後,向皆唯以剽掠為務,故在戰略上,他們甚有缺乏。
    結果也就導致,王須拔、魏刀兒起事的時間挺早,大業十一年,也就是兩年前,其部就已擁眾十萬餘了,可一直到現在,卻也還沒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真正的地盤。屋漏偏逢連夜雨,然後又在此前劫掠涿郡時,王須拔中流矢死了,他們這一部的聲勢,於是很快就衰落了下來。
    魏刀兒盡管繼承了王須拔的位置,可涿郡的羅藝打不過,河東道北部現有了劉武周,其部的活動範圍已是日漸狹小;又至於今,十餘萬眾,遂竟隻能局蹙在深澤縣、博陵郡這彈丸之地中矣。——深澤縣,一縣之地就不說了;便是博陵郡,也不過南北兩百裏長,東西百餘裏寬。
    上首一將應道:“將軍,姓張的這廝,俺瞧他說話時,抬眉揚眼,中氣十足,不像是在哄咱。”
    天氣寒冷,這將戴著突厥胡帽,裹著羊皮大襖,穿著長腰皮靴,雖是漢人,打扮頗似胡人,操著一口和魏刀兒相同的上穀方言,可不就是曾包圍過李淵,險些殺了李淵的甄翟兒。
    “你也覺著這賊廝不像哄咱?俺亦這般看。那竇建德求與咱結盟此事,老弟,你又怎麽看,覺得成不成?咱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魏刀兒摸著絡腮胡子,問甄翟兒,說道。
    甄翟兒說道:“竇建德說的不錯。將軍,李善道這一與李密決裂,為了來日能有力與李密決戰,他接下來一定就會北侵冀北諸郡。李善道這廝,端得會打仗,冀南七郡現已都為他所有,他若北侵,那咱的選擇不外乎就是兩個。要麽跟他打上一仗,怕是打不過;要麽就俯首投降。可如降了他,聽說這廝軍紀嚴厲,約束得緊,咱兄弟們日後恐就不得快活了!
    “那相比這倆選擇,俺覺著,或者不然,將軍,咱就答應了竇建德?與他結盟。咱十餘萬眾,竇建德也十餘萬,咱兩邊聯手,再把宋將軍也加上,三部合力,咱們東西呼應,李善道這廝再能打,到底一部之眾,其兵不過十萬,咱也不怕他了!博陵,就仍還任咱兄弟快活自在!”
    魏刀兒說道:“俺也是這麽想的,可卻有兩個難處。”
    “將軍,哪兩個難處?”
    魏刀兒說道:“咱近來與劉黑闥、李善道頗有使者往來,——劉黑闥前日派來的那人,現不還在咱深澤?昨晚上,咱才請他又喝了頓酒。大丈夫,不可不講義氣。咱正與他處得熱乎,若忽就翻過臉來,與竇建德聯手,臉麵上,是不是有點說過不去?此是一難。
    “李善道會打仗,劉黑闥也會打仗。劉黑闥現駐兵趙郡,離咱深澤才隻有幾十裏地,若被他聞訊知了咱與竇建德盟好,這廝會不會就與咱翻臉?他若領兵來打,也是個麻煩。此是二難。”
    甄翟兒笑道:“將軍重義,這是兄弟們都知的。但將軍,義氣,是給自家兄弟重的,李善道又非咱自家兄弟,近日與他來往,無非是為對付竇建德。於今竇建德既然已願與咱盟好,姓張的那廝說的亦對,‘唇亡齒寒’,那為咱自保計,便與他翻過臉來,又有何不可?這是第一。
    “若將軍覺著忽就翻臉,有些說不過去,並又擔心劉黑闥可能來犯,也好辦。何不就一麵與竇建德盟好,一麵仍繼續與李善道交好?如此,左右逢源,八麵玲瓏,想來竇建德、李善道不但無話可說,反而必會因此而更加重視將軍,更給將軍送好禮好物了麽?這是第二。”
    魏刀兒聞言大喜,拍了下手,說道:“老弟,你這法子好!左右逢源,妙啊!妙啊!”問堂中餘下諸將,“一邊接受竇建德求盟,一邊繼續與李善道交好,甄兄此議,你們覺著何如?”
    作為兩大勢力之間的另一方勢力,“左右逢源”雖顯投機,然確實也算是外交上的一個對策。
    諸將皆是讚成,紛紛稱好。
    魏刀兒便定下心意,說道:“那就這麽定了!便按甄兄此議,竇建德那廂,咱允其盟求;李善道這邊,咱仍與交往!他兩邊如當真開戰,誰給咱的好處更多,咱就幫一幫誰!”決定作出,又令道,“不知宋將軍處,竇建德有無遣人去?派個人,去將咱此決定,與宋將軍說說。”
    “將軍決策既下,那姓張的那廝,便召他再來見?”
    魏刀兒摸著胡須,笑道:“急什麽!咱現與李善道頗是交好,李善道縱然北侵,也不會先來打咱。竇建德就不同了,他地盤大,李善道肯定會先打他,他現必是擔心得不得了,生怕李善道遣兵攻他。急著盟好的是他,又不是咱。先晾一晾姓張的這廝,過上兩天,俺再召見他。”
    諸將齊齊讚道:“將軍的這個決定甚是!便先晾一晾他,才好顯出咱的要緊,能得更多好處!”
    甄翟兒由著魏刀兒剛才的一句話,想起了一件事,說道:“將軍適言,劉黑闥前兩天派來給將軍送禮的那人,現還在深澤。竇建德派人來求與將軍盟好此事,俺之愚見,未定之前,卻需謹慎,可不能先被劉黑闥的人得知了風聲。萬一再出現波折,未免不美。”
    “對,對,對,兄提醒得對!此事,我等是需先做保密,不可使劉黑闥的人知。”
    ……
    劉黑闥派在深澤的人,會否能得知竇建德養子到了深澤此事,且無須多言,但劉黑闥身在趙郡,對此當然是不知的。劉黑闥現在,事實上暫也沒功夫顧及深澤的魏刀兒部那邊。
    武安、襄國、趙郡新得,李善道令他暫駐安撫。
    這陣子,安撫三郡諸縣的諸事,已忙得他焦頭爛額。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事情,不到自己做的時候,往往不知多難。
    以前看李善道安撫武陽、清河等郡時,好像沒費多大功夫,挺容易的,現到了劉黑闥奉令安撫武安、襄國、趙郡三郡,他才知了安撫新得之地,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首先,得讓各縣的降吏安心,隻有降吏安心,他們才能盡心辦事,又隻有他們盡心辦事,歸屬他們治理的各縣的百姓,才能因此在最短的時間內得以安穩。其次,軍事方麵,還得剿賊。
    武安、襄國、趙郡和別的郡相同,本郡原本亦是盜賊叢生,郡中存在著或大或小的賊夥。這些賊夥,有的已降從,有的卻尚未降從,依舊劫掠郡中,沒降的賊夥,得盡快地將之消滅。
    攻下武安、襄國、趙郡之初時,正好碰上了翟讓被害,劉黑闥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了河內、李善道的身上,對三郡的安撫、剿賊等務,他那會兒顧不上,現在終於是可以做了。
    一做起來,那真是千頭萬緒,大大小小的軍政諸事潮水般地湧來,搞得他煩不勝煩。
    這哪有打仗爽快?
    因就在魏刀兒等商議要不要接受竇建德盟好此請的時候,劉黑闥實在是煩得受不了了,一邊就剛接到的急報,“沙河賊眾千餘攻侵縣邑”作出批示,令其弟劉十善領兵往剿;一邊親筆給李善道了封書信,信中請求李善道趕緊把他調回貴鄉,他半天都不想再在這三郡待了。
    ……
    劉黑闥的信到貴鄉日,貴鄉郡府一片喜氣洋洋之態。
    與盧氏結姻的事,已經商定。
    盧承道的妹妹不在貴鄉,在範陽家中。盧承道父母已沒,他是長兄,他家裏的事他說了算。他已緊急遣人,趕回範陽,去接他妹妹來貴鄉,並與於誌寧、魏征已商定,婚事盡早來辦。魏征的意思是,最好是一個月內,即明年正月間,就將這樁婚事結成。盧承道沒有異議。
    明月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郡府一片喜氣洋洋,徐蓋家中,還有徐蓋家鄰居家中,卻風起樹梢,兩人暗自神傷。
    推開窗戶,寒風吹進,不覺寒冷,徐蘭望向外邊,幾個婢女驚喜地在院中伸開手,仰望天空。彤雲密布,片片的雪花,紛紛揚揚而落。今冬的第一場雪,下將起來了。下得很大。不多時,樹上、地上、屋頂已被雪花覆蓋,潔白如似玉樹銀闕。幽幽清香從院角飄來,她轉目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