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摧陣如紙鞭鐧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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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後世時間,已是下午三四點鍾。
中午時陽光的溫熱,早被寒風吞噬,日頭漸將西下,遠近目光所及,黑黝黝的平原沉默無聲。
本該深冬蕭瑟清寂的野外,卻方圓數裏的戰場上,敵我鼓聲如雷,旌旗颯颯,令人心神動蕩。
高延霸率本部精銳兩千,逼近至張青特軍由四千將士組成的前陣之前約四裏處,稍停下來。
呼嘯的北風,卷動他的紅色將旗。
高延霸掂著鐵鞭,望向四裏外的張軍前陣和更遠處的張軍後陣。
適才試圖與騎兵合攻高曦陣的那千餘張軍前陣兵士,才回到陣中未久,正在重新加入陣地,組列陣型;遠處的後陣裏煙塵陣陣,隱約可見人影跑動,張軍的後陣尚未集陣完畢。
望得片刻,他回頭,又望了望身邊和身後的本部將士。
將士們神色振奮,緊隨於他,舉著矛、盾,矛尖閃爍寒光,仿佛要將這冬日寒意一並刺透;繪著彩色虎頭的大盾,在這肅殺而緊張的空氣中,更顯威猛,仿佛猛虎下山,氣勢逼人。
高曦部兩千陌刀兵,擊潰了衝陣的千餘騎兵,迫使出陣的那千餘張軍前陣將士不得不撤回的威勢,卻是已將高延霸部兩千將士的戰鬥激情,盡數激發出來。麵前盡管是四千人的張軍前陣,更多張軍將士正在組列的後陣,並還有側翼重在集結的張軍近千騎兵,然無人畏懼!
“俺的旗!”高延霸長吸了一口氣,以鐵鞭指自己的紅色將旗,大聲令道,“就跟著俺!進戰之後,都跟著俺的旗進鬥。俺旗不退,誰他娘的敢給俺退半步,手刃之!”
軍令迅速傳遍了兩千精銳。
“兩翼各八百人,壓住陣腳,四百精銳從俺鑿陣!”高延霸下著命令,舒展了下身子,鐵甲嘩啦作響。他所說的“四百精銳”,是其營最為敢戰的兩團精卒,悉為重裝步兵。
和高曦部的陌刀兵皆是從全軍中精選出來的相同,這兩團四百高延霸部的精卒,也是精選而出。比照戰國時魏武卒的體能標準,人皆能負重甲,攜兵器,帶三日糧,半日而趨百裏。隻按身高來說,人俱六尺以上,也就是後世的計長單位,一米八以上,堪稱赳赳壯夫。
兩千將士訓練有素,短短的片刻功夫,就依高延霸的軍令,分成了左、中、右三部。
掌旗官名為唐商,身高與高延霸相仿,膂力出眾,丈餘高的將旗,他能夠掣之奔跑。
高延霸臨戰前的最後一道將令,便是下給了他:“舉好旗,跟著俺!”
左、右各八百人的將士,略微靠後。
高延霸率中路四百精卒,不等戰鼓擊響,就如離弦之箭,殺向了張軍前陣!
……
短短三四裏地,對高延霸和這四百壯漢來說,完全不在話下。
轉眼便衝進到了張軍前陣弓弩手的射程之內!
箭如雨下,卻靠著重甲,高延霸等幾無損傷,奔速不減,——在張軍前陣兵士的眼中,他們這四百來人直如黑色凶潮,箭雨落入潮中,如雨滴掉入湍急的大河之中,半點漣漪也未掀起。
張軍的前陣,列得較為緊密,寬不到一裏,長約一裏多點,前後共列了四層。
最前一層的兵士是盾牌手。
明明率先衝陣的高延霸部將士隻有四百來人,可這四百來人俱皆重甲,奔跑起來,卻頗有地動山搖之勢,加上是冒著箭雨奔進,他們所持兵器又不是矛,是專門用來近戰的鐵鐧、鐵鞭、斧頭、橫刀等物,給人的感官就更震懾,乃至接戰未起,此前排盾牌手中,膽小者已然股栗。
高延霸衝在最前,——張陣前排的盾牌手分明看到,他的甲上橫七豎八地插著好幾根的箭矢,而他丈餘高的紅色將旗在唐商的高舉下,鮮豔招展,襯在他的背後,愈給他增添了幾分威風。
“穩住!穩住!”負責第一排盾牌手的軍將不斷大喝。
……
高延霸已衝到了張軍前陣的前邊!
盾牌手之前,還有輜重車列成的障礙。
高延霸雖負重甲,身輕如燕,輕鬆地跳上輜車,舉鞭就往下打!
……
“矛刺、矛刺!”負責盾牌手後邊,第二排長矛手的軍將急忙下令。
……
四五支丈餘長的長矛,越過盾陣,衝著高延霸奮力刺來。
高延霸揮鞭橫掃,將這幾支長矛打歪,雙鞭順勢左右開弓,“哢嚓”兩聲,砸碎了兩麵盾牌!
張軍陣中響起驚呼:“是高老公!”
卻高延霸與敵交戰時,喜歡自稱“你家高老公”,名聲已是在外。張青特的部曲們,雖沒參與竇建德、李善道聯兵殲滅薛世雄部此戰,但高延霸的驍悍,他們皆有聽過。
高延霸哈哈大笑,甕聲叫道:“不錯,正是你家高老公!”不待長矛再刺將來,自輜車跳下,趁著被他砸碎的那兩麵盾牌,露出來的窄小通道,殺入進了張青特軍的前陣!
戰鼓聲,在他後邊兩翼響起,——是左右兩部中的鼓手,在這個時候才終於擊響了戰鼓。
緊從高延霸的四百精卒,爭先恐後地上到輜車,迎對刺來的支支長矛,有的將之打開,有那悍勇的,竟是借助重甲,壓根不理,鞭打、鐧打,一如高延霸,相繼將擋路的盾牌擊碎!盾牌方碎,斧頭、橫刀接著便砍,張陣第一排的盾牌手頓時慘叫連連,血濺肉飛。
……
數裏外,張青特後陣。
望樓上。
張青特攥著扶手的手,都攥得發白了,仗他打過不少了,眼前的這幅激戰場景,他卻初見!
僅僅四百來人,此刻像一根鐵錐,紮進了他的前陣!
他的前陣在這根鐵錐前,恍如紙紮的也似,一觸即潰。張青特心中湧起一股寒意,駭然地望著這支鐵錐般的隊伍勢如破竹,而他前陣的盾牌手、長矛手,擋者紛潰,眼見著前陣將亂。
“將軍!須當速調兵馬往援!末將敢請進戰。”石瓚請戰說道。
高延霸部兩千人,現才上了四百人,左右兩部還有千餘人未進,不往援,肯定是不成的了。
張青特咬牙說道:“撥你五十甲騎,中軍五百甲士,速往援鬥!”
五十甲騎、五百甲士,是張青特部合計石瓚部的大部分頭等精銳了。
……
高延霸一馬當先,撞進張陣第二排的長矛陣時,張陣第一排的盾陣,已被他和他的這四百精銳撕開了大大小小數個口子,或寬丈餘,或寬一兩長。
為便於兩翼的那千餘兵士跟著突進,四百精銳中的一些,沒有著急前鬥,而是合力將置在陣外的輜車等先給移開。——這些操作,是日常演習中早已熟悉的,不需高延霸再下令。
唐商抱住大旗,空出一手,擦掉飛到他眼角的血汙,扭臉往後看了眼,第一時間提醒兀自欲前酣鬥,殺得痛快的高延霸,叫道:“將軍!盾陣已破,輜車已被搬開!”
“入他娘!好久不曾這般活動筋骨了。”高延霸不是莽撞之將,收住了前衝的勢頭,亦回頭望了一眼,見果是輜車已被移開多半,便即令道,“飆旗,令左右兩部進鬥!”
丈餘高的寫著“解煩右營高”的紅色將旗,朝著左右兩麵各搖動了兩下。
後方,左右兩部的鼓聲大作,分各八百人的兩部將士,呐喊著,衝殺向了張軍前陣。
已經沒有箭雨阻止他們的前進。
兩部將士,如同兩股激流,又如兩支鐵鉗,一左、一右,將張軍前陣湧夾在了其間。——張軍前陣,從數裏後張青特的視角看之,好像是變成了被夾緊的核桃,裂紋在全陣蔓延。
……
“石將軍、石將軍!”前陣若破,後陣的陣地尚未組建牢固,高延霸等趁勢前攻的話,今天就是全軍覆沒的局麵!大冷的天,張青特滿頭汗水,心跳如擂,甚至都有點不敢再去看他的前陣,視線緊緊落在從望樓左前之後陣邊側馳出的石瓚和他所率的甲騎五十、甲士五百!
……
早無飛鳥過空,亦無狐兔竄行。
偌大的原野上,隻聞敵我的鼓聲、殺聲,刀光斧影,塵土漫揚,血流成河。
在高延霸左、中、右三部盡皆投入戰場,丈餘高的紅色將旗所向無前,身先士卒的高延霸揮舞雙鞭,率引重甲精兵,繼續進鬥,已將突入到張軍前陣第三層的矛陣之際,石瓚引眾殺到!
石瓚一馬當先,五十甲騎仿如鐵猛獸,卷帶著煙塵馳至,五百重甲步卒緊隨其後。
在馳援的路上,石瓚已經觀察清楚了高延霸三部的情況。
其右翼八百人,與高延霸中部四百人,還沒有會合,此是他觀察到的情況之一;其右翼八百人,有的進展得快,有的進展得慢,隊與隊之間,出現了斷裂的縫隙,此是情況之二。
石瓚長槊前指,指著高延霸右部靠後,出現的一處隊與隊間的縫隙,馳行中喝令說道:“殺!”
他也是甲騎,與另外那五十甲騎須臾間奔到了這處縫隙,分作兩股,一股向左,也就是向北,進擊後邊的那隊高延霸部兵士;一股轉折向右,也就是向南,由後進擊前邊那隊高部兵士。
這兩隊高眼部兵士都是輕步兵,未有披甲。
便是輕騎來鬥,他們也難是對手,況乎衝擊他們的是甲騎?
石瓚長槊或打或刺,仗著馬快甲厚,將北邊的這隊高延霸兵士,兩個衝鋒,殺了個落花流水;他顧目望之,進擊南邊這隊高部兵士的甲騎亦進戰順利,將這隊高部兵士也殺散了。
地上留下了十餘具兩隊高部兵士的屍體。
隻被馬槊刺死的還好,有被甲騎戰馬踐踏到的,屍骸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
“將軍!右翼。”合格的掌旗官,不僅要力大,還要能眼觀六路,唐商就是個合格的掌旗官,他及時發現了右翼受到石瓚等甲騎、甲士衝擊的情形,趕緊又一次地提醒高延霸。
高延霸顧望向右翼,望見了被打出的缺口。
他不驚反喜,叫道:“入他娘,是石瓚這賊廝!”聯兵殲滅薛世雄這一仗時,石瓚有參與,高延霸識得他的將旗,且知石瓚是竇建德帳下的勇將,喜色滿麵,叫道,“給老子送功勞來了!”
他反手將雙鞭插回腰間,躍上親兵牽來的戰馬,令道:“取我馬槊來!”
丈八長槊,入手冰涼。
長槊在手,他又令唐商道:“留在這裏,旗半步能退,且待俺殺了石瓚,再還來進鬥。”
因此戰是步戰陷陣,故而高延霸等帶的戰馬不多,隻四五匹。
就三四個會使槊的親兵,也上了馬,便從著他,殺向右翼。
高延霸身高力沉,槊在他手中,比個矮的好使,馬往右邊馳騁到處,當麵的張軍前陣將士,沒人是一合之將,一裏來地的遠近,呼吸即至。大聲喝令著右翼的本部將士躲開,高延霸繞過其餘張軍甲騎,夾馬直衝石瓚,精神抖擻,耍了個花活,槊尖賣力地抖出兩朵槊花,他大喝叫道:“賊廝鳥,還識得你家高老公否?剛才練成的大槊,正用你來做頭功!看槊!”
本該刺向石瓚咽喉的槊,被石瓚側身避過。
這槊,高延霸確如他自所言,是先後跟著蕭裕、薛萬徹等,不知摔了多少跟頭,才算新近學成的,——也隻是學成,遠不到學精,對手如隻是尋常敵人,倒尚足用,碰上石瓚,卻也勇將,就有些技不如人矣。一槊刺出,被石瓚避開,已然招勢用老!
再收槊時,慢了三分,石瓚回正身形,手中槊趁機橫掃。
高延霸閃躲不及,被他一槊掃在腰上。虧得甲精,皮糙肉厚,這才隻吃了下疼,沒甚大礙。槊長一丈八,兩馬交錯,沒法再用。高延霸大怒,索性丟下了槊,重將鐵鞭抽出,興衝衝的要長槊顯威,反挨一槊,羞惱成怒,大罵叫道:“給你體麵,你不識!吃你家老公鐵鞭兩根!”
右鞭蕩起石瓚長槊,左鞭猛力砸向石瓚肩甲。
鐵鞭猶未砸到,一支冷箭奔他麵門射來,卻是那五十甲騎中有人施放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