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策奉上輕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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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李善道其眾雖盛,來之雖速,兩利在我!敵眾而我心齊,此我之一利!將軍已去檄王、薑、李諸位將軍,諸將軍的援兵不日即到,此我之二利!可留兵馬五千,看住蒲阪,餘眾則將軍親率之,東扼山地,以阻善道。候其銳氣消磨,我援亦至,鼓而破之,唾掌之易!”
卻這蒲阪與東邊的安邑、河北、芮城等縣之間,頗多山地,最大的百梯山,此外又有石錐、百徑等山。自安邑方向來蒲阪,沿途多行山地,或需從山邊繞過,或需經台塬。
獻此策之人,名叫柴靜,如前所述,原為隋之解令。
柴姓的郡望,首在河東臨汾,係春秋時期齊文公後裔、孔門七十二賢之一高柴之孫的後代。高柴的孫子柴舉以其祖之名為姓,柴姓由此而有,在臨汾這裏繁衍生息,逐漸成為一方望族。
李淵女婿柴紹,其家就在臨汾。
這個柴靜,家也在臨汾。降從了李淵後,既因他係柴紹之遠親,也是因他家在河東地界,又降前是河東郡的解縣令,故從呂紹宗攻蒲阪時,他都被李淵留在蒲阪軍中,作為謀佐。獨孤懷恩到任後,盡管到任尚且未久,他和柴靜脾氣相投,已視柴靜為心腹,常與共商議軍情。
柴靜有謀略,有膽氣,且熟諳河東郡的情況,獨孤懷恩對其頗為倚重。
隻是在聽了柴靜的此策之後,獨孤懷恩雖倚重他,卻也不禁遲疑,說道:“先生此策,固然不錯。可是堯君素能治兵,我若隻以五千人留看蒲阪,恐怕不足,至少得萬人大約才成。而又我軍總才兩萬餘人,若分兵萬餘看守蒲阪,能用阻擊李善道之部便僅剩萬餘。萬餘之眾,能否有效阻之,實難預料,此其一;李善道見我軍東阻,他亦有可能會繞道而行,如他從安邑西北之猗氏、桑泉渡灤水而進,我看守蒲阪之部,豈不即危在旦夕?先生之策,須當再議。”
蒲阪與安邑等間,誠然多山,可河東郡並非全境皆山。
正如獨孤懷恩所慮,一見到獨孤懷恩部在蒲阪東邊的山地阻擊,李善道的確是極有可能,——或者說,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會選擇繞道猗氏、桑泉,渡過灤水,以向蒲阪。
屆時,蒲阪留守之兵,勢必就將陷入險境。
而且除此外,還有一點。
蒲阪城在灤水的北岸,緊鄰灤水,如果采用柴靜之此策,也就是說獨孤懷恩用來阻擊李善道西進的兵馬,就需要先渡灤水南下,然後再東行。如此一來,等到李善道自猗氏、桑泉北渡灤水、攻向蒲阪的時候,獨孤懷恩部阻擊的兵馬若想回援,又還得再渡灤水。灤水雖不甚寬,但渡河需時,往返折騰,隻會給李善道機會;並渡河之際,易遭敵襲,風險倍增。
簡言之,柴靜此策,膽大是膽大,但過於冒險,易陷己於不利。
柴靜說道:“將軍若是以為仆之此策不可用,仆另有一計,雖不能大破李善道部,至少卻也可使我軍先勝一仗,振奮士氣。”
“先生何計?”
柴靜說道:“李善道新滅竇建德,驕滿意盛,輕視我軍,故而他主力尚未到安邑,已分遣王君廓進至虞鄉。王君廓兵少且孤,若我軍集中精銳,往襲之,必可一戰而勝。此戰雖不能破善道主力,卻能挫其銳氣,使其不敢輕進;而我軍則可借此機會,鞏固防線,將軍以為如何?”
這一策,比之剛才之策,就可行得多了。
元君寶是獨孤懷恩的心腹,和柴靜的關係也不錯,沒有因為適才被柴靜反駁自己的建議而生氣,聞得柴靜的這一策,他接住柴靜的話,稱讚說道:“將軍,柴公此策,大好之策!虞鄉離我軍近在咫尺,王君廓部的敵情打探得清楚,其眾才三千,我軍如果精銳往襲,定能將之殲滅!打擊一下李善道這賊廝的驕狂。且則,虞鄉,我軍肘腋之地,也斷不能容王君廓據守。”
獨孤懷恩站定腳步,看了會兒沙盤,問其餘諸人:“公等意下如何?”
韋義節等皆無異議,俱應道:“柴公此策,可以用之。”
李善道率領大軍已經來攻,作為蒲阪戰場的他們這些唐軍將領,即便李淵的回旨還沒下到,亦不能毫無反應,坐視李善道步步緊逼,也的確是需要做些事情。李善道親所率領的主力兵多,打的話,不好打,但王君廓部的兵少,又是孤軍深入,正是絕佳的打擊目標。
獨孤懷恩點頭,決斷說道:“既如此,便依柴公此策,調集兵馬,趕在李善道主力未到之前,先將王君廓部殲滅!”從帳中諸將臉上一一掃過,選出了出擊的主將人選,“君寶,就你為主將,仲文,你為副將。給你兩人兵馬……,你兩人需多少兵馬?”
“仲文”,名元仲文。
此人亦是從李淵起兵的元勳,本鷹揚府的校尉,現為圍攻蒲阪的唐軍重要將領之一。
元君寶估摸了下,說道:“王君廓部兵馬三千,今他已與虞鄉群盜相合,計總兵力大概將近萬人。不過,虞鄉群盜悉烏合之眾,其若散匿山中,難以短時蕩平,然若敢出與我軍野戰,不堪一擊。將軍,不需兵馬太多,五千步騎,末將就能為將軍將王君廓及虞鄉群盜破之!”
王君廓早年入寇河東郡時,柴靜已是解令,他聽說過王君廓與丁榮、宋老生這兩場仗是怎麽打的,知王君廓狡詐多端,便提醒元君寶,說道:“元公,王君廓兵少,孤軍懸出,我以精銳往擊,勝之不難,然其人狡猾,公亦不可輕敵。宜謹慎行事,多置斥候,以防反為其所趁。”
元君寶撫須笑道:“柴公提醒得是!俺會小心進戰。公且放心就是。”
李善道的主力已在向安邑開進,安邑城中並沒有多少唐兵駐紮,料李善道若全力攻城,安邑難以堅守,也許數日便陷;而且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李善道不攻安邑,隻留部分兵馬看之,主力則繞過安邑,徑來蒲阪,如果是這種情況,其主力到蒲阪的時間就會更早。
時間緊急,既已決定先打王君廓部,就需盡快出兵,不能耽誤。
獨孤懷恩便就下令,撥給元君寶、元仲文兵馬五千,命其兩人今日備戰,明日出營。
備戰半日,又遣斥候,到虞鄉地界,進一步細察王君廓部的動靜。
當晚斥候回報,王君廓部現仍是在虞鄉城南駐紮,並無異動跡象,遙見其營門獨開一麵,虞鄉群盜的大小首領出入頻繁,還牽著羊、趕著牛、抬著酒,似是在搞甚麽酒宴。
元君寶甚喜,與元仲文說道:“李善道驕恣,王君廓這廝鳥自以為得了虞鄉群盜投附,聲勢大張,又以為我軍蒲阪未下,進退失據,不敢輕舉妄動,亦輕我軍!此正天賜你我立功的良機!我等趁其不備,明早急往襲之,必能一舉將其殲滅!”
元仲文以為然。
次日一早,天沒亮,兩將就提足了勁,暫拜辭獨孤懷恩,引步騎五千,遂出營北上。
……
夜色未退,薄霧籠罩。
出戰的此五千步騎,三更就起來了,飽餐一頓,體力充沛,打著火把前行。
元仲文身在前軍,元君寶在中軍坐鎮。
果是聽了柴靜的建議,斥候廣散,打探沿途。一撥撥斥候馳還回報,前邊並無敵軍埋伏,道路暢通。元君寶於是傳令,加速前進。蒲阪城距離虞鄉城才三四十裏地,正常行軍亦多半天可至,若全速行軍,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天色漸明,薄霧漸散,虞鄉城輪廓隱約可見。
元仲文由前隊,馳馬到中軍,尋到元君寶,兜馬說道:“將軍,已近虞鄉城南,王君廓營依稀在望。斥候稟稱:其營中火光微弱,營外頗有群盜雜以豬、雞,席地臥眠,不見有巡邏警戒之兵,營牆上也無甚防備,顯然是未察覺到我軍來襲。請將軍下令,立刻往攻罷!”
“便勞將軍引前隊先攻,俺督中軍、後隊繼進。獨孤將軍軍令:先陷營者,不吝賞擢!”
元仲文領命,轉馬而還,即率前隊千人,輕裝疾進,殺向數裏外的王君廓部營地。
真是王君廓營毫無戒備!
兵馬都殺到眼前了,營外卷著髒衣,席地而眠的千餘群盜,竟多還在呼呼大睡,要非是混雜在他們其間的豬、雞家畜、家禽等看到了元仲文部的殺來,哼哼唧唧、嘰嘰喳喳的叫將起來,到處亂拱、亂竄,將這些群盜相繼驚醒,隻怕是他們人頭都掉地了,還未察覺。
元仲文一馬當先,率引騎兵百數,殺進了群盜之中,其餘步卒緊隨其後,不再屏住聲息,呐喊聲震天,矛刺刀砍,如入無人之地。千餘群盜驚慌失措,四散奔逃,不少人還未及起身便被殺死。屍橫遍地,血流成河,豬、雞都也嚇得到處逃竄,頓時間,雞飛狗跳,亂做一團。
虞鄉距離蒲阪很近,此前圍攻蒲阪的唐軍,有試過招攬、或剿滅他們,但因招攬時給的封賞不夠,剿滅的話,他們逃入山中,不好消滅,故此均未成功。成功雖是沒成功,虞鄉群盜幾個有名的盜首,元仲文等則都知道。觀王君廓營外在這千餘盜賊之間,豎著的兩麵盜旗,正是群盜中兩個有名的盜首之旗,其一還是最大盜首王敬之的旗號!
要在以前,如能將王敬之擒殺,也可算功勞一件,但於今王君廓的營地已如熟透的果子,探手可得,比之王君廓,王敬之等當然也就不值一提了。
元仲文乃將王敬之等部的賊寇殺散以後,不作追擊,催促兵馬,就向王君廓營發起猛攻。
王君廓營牆上的守卒,一則不多,二則也多是剛被驚醒,倉促應戰,器械未備,難以形成有效抵抗。才抵擋片刻,元仲文部步卒所攜的長梯,就搭上了營牆的牆頭。元仲文騎著馬,在牆下往返馳行,揮刀指揮,不斷地督促部曲攀攻,高聲呼喝:“登牆!陷營!”
卻圍攻蒲阪多月,蒲阪盡管未下,可攻城的戰鬥,這些唐軍打了不少。莫說其內有本為隋之府兵的老卒,便新募之兵,經戰陣磨礪,也已積累了比較豐富的攻城實戰經驗,彼此配合默契,動作迅猛。蒲阪城堅,打不下來,一個臨時築建的營地,還能再打不下來?梯上的士兵如猿猴般靈活,不多時,已有勇士攀上牆頭,抽出橫刀,與守卒展開短兵相接的白刃戰!
營牆上好像沒有王君廓部的高級軍將在,缺乏統一的指揮,混亂不堪,守卒也好像沒有經受過甚麽訓練,連基礎的小陣都不會列,各自為戰,麵對唐軍的猛攻,不是對手,一個接一個的被砍翻,節節敗退。元仲文部士氣大振,呐喊聲更響,越來越多的兵士攻上了營牆!
元君寶部,在這時趕到。
一隊親從騎兵的護從下,元君寶馳到元仲文處,舉頭望向營牆上的戰況,喜不自勝,說道:“柴公多慮了!他說王君廓狡詐,焉有狡詐之徒,這般疏於防範?俺聞之,王君廓這賊廝從投李善道前,也是盜賊之屬,不過爾爾!看這情形,其營頃刻即破!你我大功已得立也!”
元仲文謹慎些,說道:“營門尚未得有,我部尚未殺進營裏,不到慶功的時候。敢請將軍,令中軍、後隊加入攻營,務必一鼓作氣,奪下營門,殺入營中,擒得王君廓,方為全勝。”
“正當如是!”
卻元君寶的中軍、後隊,還沒有正式加入攻營,望見得殺上營牆的一隊唐軍,結以銳陣,所向無敵,如破竹之勢,快速推進,殺向從營牆上下去到營中的坡麵。他們的身影在元君寶、元仲文的視線中消失不到半刻鍾,轟然大響,王君廓營的南營門已是洞開!
元君寶、元仲文皆是大喜,兩人相顧一視,不約而同,叫道:“營破了!”
兩人趕緊催令部曲,衝入營中。
如潮水也似的唐軍將士,歡呼著湧向營內。營門內稍有守卒,試圖反抗,便如浪花般被瞬間吞沒。一隊隊的唐軍,你爭我搶,擁擠進營。為不使擒殺王君廓的大功被別人獲得,元君寶、元仲文也不在營外停留了,各率親從騎兵,趕開入營的唐軍,亦搶著殺入營裏!
卻在入營門時,一個被砍傷的營門守卒捂著腿根上的傷處,哀嚎慘叫。
這個守卒的慘叫聲,傳入急著進營的元君寶耳中,元君寶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可又一時說不出是何處不對勁。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已被後邊進營的唐軍將士,推擁著過了營門。
營內的王君廓部兵士有的還在帳內,有的才出帳外,倉皇亂走,驚恐的喊叫聲不絕於耳。
陣陣叫喊,再入進元君寶耳中,他終於想到了是何處不對勁!
不對。
這些營中兵士的口音,不是河北口音,而是河東腔調!
元君寶心頭一震,猛然勒馬,叫道:“停!中計了!”可是坐騎卻停不住,被後麵湧進的唐軍推著,被迫地繼續向王君廓營內深入,他急得揮鞭抽打左近唐兵,坐騎仍難止步。
王君廓的營,臨著官道而築,三麵皆是田野。
野上雜草、灌木叢生,深得地方過人之高。驟然的鼓聲在營外野上響起!鼓聲如雷,草叢中現身不知多少伏兵,如狼似虎,猛撲而出,分從三麵自後包抄殺來。一杆書寫者“驃騎將軍王”的大旗,在晨光中獵獵作響,旗下一將,乘馬橫槊,正是王君廓。
“入你娘,真當阿耶的大營是你小娘的臥房,說進就進得的?”王君廓望著尚在向他營內湧入的唐軍,啐了口,心滿意足,哈哈笑道,“今日就叫你們有來無回!識得識得你阿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