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獨孤固守薑李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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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弦歌而知雅意。
    屈突通聽李善道一問,便知李善道想聽到什麽回答,當即說道:“呂公此策,臣愚見,事關重大,宜當斟酌再定,不可輕率。”
    已經定下“佯攻薑寶誼、李仲文部,誘獨孤懷恩往援,半途設伏殲之”此策,而且相比此策,呂崇茂所獻之策,也隻是表麵聽來可行,實際操作的時候不確定性太大,則當然李善道不會采用呂崇茂此策。無非是一為保密,二為不傷呂崇茂的積極性,李善道因才轉問屈突通。
    屈突通要出身有出身、要名聲有名聲,本人也知兵能戰,有能力,呂崇茂固是瞧不起呂紹宗、韋義節、獨孤懷恩之流,然對屈突通還是很尊重的,聽了屈突通這話,又見李善道亦無“聞策欣然”之狀,便說道:“大王所慮甚是。獨孤懷恩部曲不少,若要用兵,是須仔細計議。”
    他之此策,就算暫時揭過。
    當晚,呂崇茂住在了李善道的營中。
    ……
    李善道兵到安邑後,未對安邑縣城展開攻勢。
    不是因為安邑的守卒多,安邑城內的唐軍守卒隻千餘人。
    也不是因其城防堅固,清河等堅城李善道軍都打下來了,其部攻城經驗豐富。
    而是出於三個緣故。
    一是安邑城內的郡姓多,若強攻,不免會造成誤傷,可能會影響後續對河東郡的招撫;二則正是現尚無薑寶誼、李仲文等部援到河東的消息,不急著將安邑城打下。還有一個緣故,便是柳燮、薛萬徹等已在為李善道招攬安邑的大族諸姓,安邑城有很大的把握,可以不戰而下。
    河東郡因鹽池之利,商賈輻輳,大姓蝟集。
    郡占地不大,豪右富室甚多。
    而河東郡的鹽池主要就在安邑,故安邑的大姓,又在諸縣中尤為最盛。
    除裴、薛、柳這河東三姓在安邑皆有支族,分掌鹽池之利外,尚有張、衛、康、安等漢胡諸姓,也或為鹽綱首,或督鹽課,或販鹽買賣,據一地為雄。
    李淵起事後,重心在關中,包括河東郡在內的河東諸郡,他還沒有來得及鞏固統治,裴、柳、薛等大姓的子弟盡管有被他招攬者,可像張、衛、康、安等二三流豪強,他很多現亦隻是籠絡、羈縻而已,論以忠心,張、衛、康、安等姓對李淵的統治尚存觀望,卻是無甚忠心可言。
    ——這一點,從呂崇茂瞧不上李淵所任派的攻蒲阪之三位主將,因生“作亂”之心,從而投附了給了他更高官爵封拜的李善道,以及虞鄉群盜,唐軍一直亦沒能招攬得到,便可窺一斑。
    卻這安邑地界的諸大姓,李善道兵馬開到之前,就已遣柳燮、薛萬徹往招。
    柳燮倒且罷了。
    薛萬徹在招攬張、衛、康、安等姓時,有個旁人莫及的優勢,即其父薛世雄在去河北前,因族為河東高第,又薛氏自魏晉舉宗徙汾陰後,長期掌據鹽池之利,遂他曾督安邑、解縣戍守,兼掌鹽池防務,卻與張、衛、康、安等豪強素有交情,薛萬徹借此淵源,遊說之際更顯親信。
    ——不妨多說一句,汾陰在安邑西北,兩縣間隔著猗氏縣地、隔著灤水,並不相鄰,兩縣縣城相距百餘裏地,則薛氏以外來之族,當本郡已有柳、裴等土著名族的背景下,卻怎居然能夠掌握安邑鹽池之利?這乃是係因薛氏和柳、裴等族不同。其族原為蜀地的武力強宗,族中子弟剽悍敢戰,兼以複是舉宗五千戶遷到的汾陰,由而能以武力震懾諸姓,漸次掌控鹽池。
    直到近代,河東三姓相比,薛氏雖出了個大詩人薛道衡,但和柳、裴的文化底蘊相較,仍顯遜色,其族子弟出仕,依然以為將為主。如薛世雄父子,就俱是以武功立身,不以學問、文采得名。還有現為李淵心腹大患的薛舉,他也是汾陰薛氏出身,其父薛汪時遷到的金城。
    薛萬徹跟著其父在安邑待過,與張、衛、康、安等家的同齡人有來往,與這幾姓族中的長輩也有認識,已有交情,加上李善道慷慨大方,隻要願意從附的,無不賜以厚祿高位,上到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從三品的“銀青光祿大夫”等散官,並五品的“上儀同”以上,乃至從二品的“柱國”等勳官,都跟不要錢似的,視對方的家世、實力,盡給以相應的授封。
    於是呂崇茂到李善道軍中日時,薛萬徹已成功說服了張、衛、康、安等豪強大都歸附。
    ——散官、勳官雲雲,隋之官僚體係,由三個部分組成,職事官、散官和勳官。散官是榮譽性的職銜,側重授給文臣,無實際職掌,但享受對應品級的俸祿與禮遇;勳官又名“戎秩”,沿襲自北周,用以表彰軍功,授給對象以軍人為主,可憑等級得授永業田、免除部分賦稅。
    柳燮幹的也不錯。
    安邑的柳、裴等氏,不像張、衛、康、安等姓歸附得那麽多,可最起碼,對於李善道的招攬沒有明確拒絕,態度曖昧,對李善道軍的到來並無激烈反抗之意。很明顯了,他們這還是以自保為要,隻要不損害他們在安邑、在河東的利益,他們便願意在李善道、李淵間保持中立。
    這就足夠了。
    柳、裴、薛等姓中立,張、衛、康、安等豪強歸附,呂崇茂此前又在安邑任過縣丞,與城中的縣吏多熟,便在呂崇茂來到李善道軍中的次日,外有李善道數萬兵馬圍城,內有縣吏聚眾叛投之下,唐軍在城中的守卒被迫降從,城門打開,張、衛等姓迎接李善道大軍入城。
    ……
    攻入河東郡這才沒幾天。
    進展得相當順利。
    夏縣、安邑兩座縣城,悉兵不血刃,已入囊中。
    這兩座城一得,與河內郡的道路就暢通無阻,底下來,可以全力收拾獨孤懷恩等唐軍了。
    李善道下令,選張氏一人任安邑縣令,調兵千人入城接管城防,同時約束其餘兵馬,禁止進城擾民;安邑鹽池在安邑縣城的西北位置,離城隻幾裏地遠,李善道軍的兵馬駐在城北、城東,他又嚴禁部曲擅入鹽池,半點也不破壞鹽池現被裴、柳、薛、張等各家分別掌控的局麵。
    種種安撫措施,實行到位。
    因為昨天聽呂崇茂、屈突通說了安邑鹽工有挖掘地道之能,在安撫住了安邑諸姓、縣內士民以後,李善道令王宣德引軍吏數十,張榜城中和到鹽池周近,堆積糧食為誘,招募鹽工。
    鹽工的日子過得很艱苦,役同刑徒,日僅給糙米二升,長期接觸鹵水,“盛夏烈日,赤腳踏鹵,皮焦骨朽”,導致“手足皴裂,目盲者眾”。大業九年,海內初亂時,就有河東的鹽徒嘯聚,劫掠官倉。唐軍到河東後,隻稍微一招,鹽工們因生活困苦,便頗有投者,李善道於今招募,更搬出了大量的糧食,遂投附的鹽工愈是絡繹不絕,短短一兩天,就有千餘鹽工投從。
    李善道一麵令王宣德等繼續招募,一麵將這千餘鹽工,先給之獨立編為了一營。
    這些,且都不必贅述。
    營中置宴,與新投的柳、裴、薛、張、康、安等諸姓暢飲了兩天。
    ——康三藏難得的,也有機會作為陪客,上了酒宴的台麵,安邑的康、安兩姓俱是經絲綢之路,入到中原經商的西域胡。之前康三藏奉令以商賈打探河東道情況的時候,就已經與安邑的康、安兩家建立了聯係。這回招攬安邑諸姓,康三藏也起到了些作用。
    數萬大軍,駐在安邑,已有多日。
    呂崇茂又向李善道進言了一次,還是建議李善道速攻獨孤懷恩部,但李善道依舊以“斟酌斟酌”為辭,不置可否。就在呂崇茂暗自起疑,不明白李善道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與其親信私下竊議時,這一日,接連兩道情報,被斥候分從西邊、南邊,飛馬稟到!
    南邊傳到的情報是:王長諧出兵數千,進至黃河南岸,試圖從風陵渡渡河,但被劉豹頭等擊退。西邊傳到的情報是:薑寶誼、李仲文聯兵,已至黃河西岸,將從汾陰渡河入河東郡境內。
    李善道覽過兩道情報,拈起昨天呈到軍中的有關獨孤懷恩部的情報,——上邊所報的是,獨孤懷恩近日加強蒲阪營壘的守備,增派巡邏隊,巡防頗嚴,擺出了固守待援的姿態。
    “我軍出擊之日到了!”李善道召集諸將,等諸將到後,將王長諧、薑寶誼、李仲文各部唐軍的近況動向與諸將講說罷了,按住案幾起身,摸著短髭,目光炯炯,環顧說道。
    呂崇茂聽得薑寶誼、李仲文已到黃河西岸,將渡黃河入境河東郡,心頭早是一沉,再聽得李善道說出擊之日到了,不禁就帶著點抱怨,訝然說道:“出擊之日到了?大王,日前薑寶誼、李仲文兩部未援河內的時候,誠然是我軍進擊的良機,可當下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將渡汾陰,王長諧亦在風陵渡虎視眈眈,臣愚見,此際恐已過用兵進擊之良機,卻怎出擊之日反到?”
    李善道笑道:“公有所不知。前日公建言急擊獨孤懷恩時,策雖良策,然其部兩萬餘眾,我軍若攻之,他一旦堅守,將成持久戰,故公此策,我慮之再三,不宜用之。
    “今觀敵情,王長諧雖欲強渡,為劉豹頭等所扼,黃河天險,他是渡之不得,空唯望河興歎,暫不需顧及;而薑寶誼、李仲文雖然來援,還沒與獨孤懷恩部會師;又獨孤懷恩固守待援,正露其怯。我軍若於此際,集中精銳,迅猛出擊,先佯攻薑寶誼、李仲文,獨孤懷恩勢必往援,我軍就能趁機將其兩部一網打盡,再回師蒲阪,屆時借公勸降,蒲阪亦能下矣。”
    呂崇茂怔了怔,說道:“原來大王早已成竹在胸。”品了一品,卻也得承認,李善道此策,比之他的獻策,確乎是高明得多,便說道,“敢問大王,何時出兵?如何部署?”
    “汾陰到蒲阪,百餘裏地,一渡河後,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必急於趕援,料至多三日內,即可到達虞鄉。情報稟稱,其兩部合兵兩萬,我在虞鄉之王君廓部兵隻三千,難以過久阻擊,我軍須當抓緊出兵。今晚犒賞三軍,明日便即出兵!分兵一支,佯向蒲阪;我親率主力,潛渡灤水,伏於綺氏河穀,候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到虞鄉,被王君廓阻擊的時候,疾行往擊!”
    此策定下已久,經過與屈突通、竇建德等的反複商議,李善道思慮純熟,言語間透出決斷。
    汾陰位在河東郡的西北處,臨著河東郡的西界,從此縣到蒲阪,需經桑泉、虞鄉兩縣。前遣王君廓部先到虞鄉,一個是為招虞鄉群盜,再一個,也便是為在此攔截薑寶誼、李仲文兩部。
    綺氏,與安邑接壤,在安邑的西北位置,與安邑縣城間隔著灤水。由綺氏向西,便是桑泉,再轉而向南,即是虞鄉。三縣分布在灤水岸邊。從綺氏縣城到虞鄉縣城,也是百餘裏遠近。
    綺氏現也在唐軍手中,但城內的駐兵也不多,並且此縣的地形,李善道已遣楊粉堆親自帶得力軍吏,打探清楚,其縣臨灤水的地段,有寬闊的河穀,足以夠大軍隱蔽。
    竇建德起身說道:“大王,此策之要,在於主力渡過灤水後,務必不能打草驚蛇,使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察覺。臣愚見,出兵之前,宜當嚴令諸營,禁聲息,密行軍,確保不露蹤跡。”
    “公所言,正合我意。竇公,我正有一重任,欲托付於你。就是佯向蒲阪此部,我欲請公統率。公意何如?”李善道言辭親切,笑與竇建德說道。
    竇建德趕緊答道:“臣敢不受命?”
    “你佯向蒲阪時,可打我的旗幟,以惑獨孤懷恩耳目,讓他誤以為是我親攻其營。”
    竇建德心領神會,說道:“大王妙計,此虛虛實實之計!臣便鬥膽,敢領命,僭用大王之旗。”
    呂崇茂沒有聽懂,詫異地說道:“適聞大王之策,不是‘佯攻薑寶誼、李仲文,以調獨孤懷恩往援’麽?若使竇公用大王旗幟,獨孤懷恩又怎還敢往援薑寶誼、李仲文?”
    帳中一將,瞅了眼呂崇茂,咧開嘴,笑將起來。
    一笑間,兩顆門牙潔白奪目。
    可不即是高延霸。
    呂崇茂問道:“將軍為何作笑?”
    高延霸斂笑,恭恭敬敬地看向李善道,得了李善道的默許,就重新咧出門牙,回答呂崇茂,說道:“呂公!竇公不已說了麽?大王此計乃是虛虛實實之計。初見大王旗幟,獨孤懷恩自然是會疑懼,不敢輕舉妄動,可待他一聞我軍主力進攻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則他轉而就會知曉,竇公所部,實非我軍主力,這樣,不就更堅定了他援薑寶誼、李仲文的決心?”
    竇建德虛打出李善道的旗號,說明什麽?
    說明李善道用兵的重點,必是薑寶誼、李仲文兩部,之所以使竇建德虛打旗號,不會有別的原因,隻能是擔心獨孤懷恩會敢馳援薑寶誼、李仲文。如此一來,獨孤懷恩肯定就會以為李善道對他是沒有想法的,進而就會放鬆警惕,全力馳援薑寶誼、李仲文。此正欲擒故縱。
    呂崇茂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大王此計,既惑敵又誘敵,攻心之策,真乃高明!”
    高延霸扭過臉,與坐在他邊上的高曦、蕭裕等眼神碰上,呲著門牙,搖了搖頭。這搖頭,呂崇茂沒看見,但其意,高曦、蕭裕等皆明了,分明是在譏笑呂崇茂之智短。
    呂崇茂家富一方,部曲數千,投附李善道後,立下了獻夏縣之功,安邑之得,他亦有功勞,又自恃是河東土著,李善道要想得河東郡,須依仗他,因除屈突通等寥寥數人以外,他對高延霸等將都隻是麵子上客氣,其實並不真心禮敬,常有驕慢,是故高延霸對他已是看不順眼。
    且也不必多說。
    用兵的時機已到,決策定下。
    這晚,捶牛宰羊,犒賞三軍。
    翌日上午,薑寶誼、李仲文部的最新情報送來,其兩部兵正在渡河,估計一天內可渡河完畢。
    竇建德便打起李善道的旗幟,領兵數千出營,雜以隨軍的數千民夫,呂崇茂等新投諸部亦大多從之,虛張聲勢,號稱兵馬兩萬,即往蒲阪而行。等到入夜後,李善道引主力潛渡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