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急追克勝伍姓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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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騎兵來擾,正好使本軍裝出陣伍不肅,確是正合李善道之意。
快中午時,遙見塵土,聽得鼓角之聲,唐軍迤邐來到。李善道令追擊唐騎的蕭德領眾還陣,擺出倉促重新組陣之狀,而實其步卒三陣的中陣、後陣並無絲毫動搖,早已做好戰備。
在騎兵的掩護下,唐軍擺好陣型。
獨孤懷恩到陣前觀望。
卻見對麵數裏外的漢軍陣地,三個步卒陣,旗幟不整,後排的兵士瞧不清楚,但前排的盾牌手等分明在慌張地調整著站位,頗為混亂;再觀步卒陣右邊的騎兵隊列,方才追擊唐騎的千餘漢騎剛剛歸隊,馬匹喘息未定,有的騎士還在馬上,隊形淩亂,明顯是急速回撤所致。
柴靜也會騎馬,身在馬上,從於獨孤懷恩側邊,大喜說道:“將軍,賊眾紛亂,陣前且少鹿砦等工事,機不可失,宜速進戰。觀彼步卒三陣,左陣最亂,可以我左陣自守,防賊騎衝踐,而以我之精騎先衝其左,隨後我步卒跟進,必可潰之!”
——漢軍的左陣,在唐軍的右邊;唐軍的左陣,在漢軍的右邊。
獨孤懷恩大以為然,元君寶等將的意見,他不再詢問,即便軍令傳下,命劉辟等騎將引騎衝漢軍左陣。劉辟等將領命,率精騎迅猛而出,塵土飛揚中徑直殺向。漢軍左陣前的盾牌手見唐騎衝來,更顯慌亂,盾牌歪斜,陣腳動搖,隻稀疏的箭矢射出,何能擋住唐騎衝鋒!
鼓聲如雷,呐喊震天。
劉辟等將馳馬殺至,仗著人馬皆甲,撞擊盾牌,長槊揮舞,鮮血濺射。漢軍左陣前排的盾牌手相繼倒退,陣線搖搖欲墜。戰不多時,漢軍左陣已現崩潰之象。
唐軍中陣前,柴靜急聲說道:“將軍,賊兵左陣已亂,當令我步卒壓上矣!”
獨孤懷恩又驚又喜,這場仗就要這麽勝了?
他不敢怠慢,趕緊催促擊鼓揚旗,命傳令軍吏給右陣、中陣的步卒轉達進戰的軍令。
右、中兩陣的唐軍步卒將士得令,在元君寶等將的指揮下,變方陣為進攻的銳陣,開始向前推進,刀盾並舉,殺聲盈耳。漢軍左陣已亂,難以抵擋,唐軍右陣的步卒緊隨唐騎,由唐騎衝殺出的缺口,如潮水般湧進,矛刺刀斫,戰局瞬間傾斜。漢軍預備隊見左陣告急,連忙支援,可陣型已亂,援之不得;漢軍中陣待要分兵往助,唐軍中陣將士已經壓到。
接戰才不到一個時辰,漢軍左、中兩陣俱亂。
柴靜注意到漢軍陣右的騎兵在這個關頭,先是數百騎馳出,似要對唐軍的左陣展開衝擊,但旋即這數百騎又被召回;緊接著,他望見漢軍三個步卒陣的後方將士,紛紛轉向東邊撤退,急望向漢軍中陣的李善道大旗,見其大旗也已開始後移,他右手攥拳,往左掌上狠狠一擊,因為太過激動,嗓音都變得岔音了,叫道:“漢軍敗了!要撤!將軍,快下令追擊!”
獨孤懷恩聞言,亦見漢軍大旗後移,心頭狂喜,隻覺渾身熱血沸騰。蒲阪攻之不下,漢軍入河東後,又接連吃了兩場敗仗,卻這李善道也不過爾爾,這回定要殺個痛快!
他抖擻身軀,雙目精光暴射,毫不猶豫地抽劍高喝:“全軍衝鋒,勿使賊兵逃脫一個!”
唐軍士氣大振,如猛虎下山般,左陣、預備隊等等齊齊湧出,全軍殺出,騎兵馳騁,步卒奔逐,你追我趕,煙塵漫揚,盡是奮勇向前,整個戰場遍布“盡殲賊兵,擒殺李善道”的呐喊。
……
“大王,唐軍中計了!該小奴上陣了吧?”高延霸向李善道請戰。
勝仗易打,佯敗的仗難打。
打仗,打的是一個組織和調度,組織有序,調度自如,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因此這“佯敗”的仗,說是“佯敗”,一旦陣腳鬆動,各陣後撤,失去了穩定的組織和調度,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變成真敗,這是非常考驗將領的能力和士兵自發的紀律性的。
李善道帶兵已久,深諳此理,故在定下佯敗此計後,不僅召集各部團校尉以上的軍官,親自為他們詳細講解了佯敗的細節和應變策略,特別強調了各陣撤退時的紀律和聯絡信號,還為防萬一,專門安排了精銳部隊在全軍撤退時,負責斷後阻擊,以確保全軍安全撤離。
此個斷後之任,就是交給了高延霸及其營的精銳部曲。
“延霸,不要戀戰,隻要將唐軍擋住,使我軍與唐軍間拉開距離即可。”
高延霸大聲應諾,見李善道無有別的吩咐了,便接令而去。
他的部曲在中軍後陣,事先已列陣待命。高延霸還到部中,一令傳下,其營兩千精卒分成兩隊,分別斜向兩邊展開,讓過佯敗撤退的各部兵馬東走,攔截住了追擊的唐軍前鋒。
“你家老公在此,豎子敢爾!”高延霸身先士卒,策馬使槊,引親騎十餘,迎頭將追在最前的數百唐軍截住。十餘騎跟著他,轉向橫馳,槊影翻飛,將這數百唐軍的攻勢滯住。
數十唐騎趕到,遠射近刺,將高延霸與他這十餘騎截成了三段。
高延霸左衝右突,轉顧間,覷到本部的兩千精卒已將雁翅形的陣型組成,乃揮槊大喝,呼令精卒掩殺。這兩千精卒,半數為陌刀兵,半數為刀盾兵。刀盾兵豎盾以前,阻遏唐軍後邊步騎大隊的衝鋒勢頭,陌刀兵組成三疊陣,揮刀如雪,呼喝進鬥。
一人高的大盾,排排如牆堅厚,三尺長刃,層層如巨獸獠牙。
丈長的大刀同時揮落時,寒光如瀑傾瀉。唐軍騎兵躲之不及,戰馬自胸腹剖開,滾燙的髒腑潑在第二列刀刃上;碰上唐軍步卒,愈不是對手,刀到之處,斷肢橫飛,血霧彌漫。
唐軍的騎兵四下退讓,輕裝步兵亦不敢再前,重甲步卒因為甲沉,落在了後頭,此刻追到,略作停頓,在幾個唐軍軍將的指揮下,結陣來戰。隨從高延霸首先迎擊唐軍的十餘騎,傷亡多半,剩下的從高延霸轉還陣中。應從高延霸的軍令,陌刀陣如蓮綻開,三五一組成楔形突刺。有個機靈的隊率故意漏出缺口,待十餘名唐軍鑽入,兩側陌刀倏然合攏,將人絞成肉塊。
比之方才的戰鬥,這一場阻擊戰,才堪稱激烈。
卻這高延霸及兩千漢軍精卒,硬生生的居然將萬餘追擊唐軍步騎的步伐給拖住了!
……
唐軍萬餘步騎眾後,因為戰場的形勢已經形成唐軍追擊的態勢,唐軍陣型混亂,獨孤懷恩、柴靜等因看不到前邊高延霸部阻擊唐軍追擊的具體情形,隻看到了唐軍被阻滯了追擊。
獨孤懷恩遠眺著李善道的將旗漸漸遠去,大怒令道:“前邊在幹什麽?為何不急追?傳令劉辟等,加緊追擊!今日若叫李善道逃走,無論是誰,俺都以軍法從事!”
前邊三四裏外處,即是高延霸及其部阻擊唐軍的戰場。
回顧李善道的將旗已去得遠了,又見撤退的各部兵馬也已撤出了足夠的遠近,與唐軍主力大隊拉出了距離,高延霸盡管勇悍,不是死戰之將,乃下令部曲,且戰且退。退出四五裏,邊上兩路漢軍騎兵接應,插向高延霸部之前,接替高延霸部,繼續阻截唐軍。
如此這般,唐軍先鋒離撤退的漢軍,便一直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追,追不上,可是相距也不遠。
就像一個蘿卜掛在眼前,引誘著唐軍不斷追逐。加上隨著追擊的深入,路上出現越來越多漢軍丟棄的財貨、輜重,唐軍將士貪戀財貨,越發是一邊爭搶,一邊追之不舍。
柴靜跟著獨孤懷恩,在數百騎兵的護從下,從追擊部隊的後方趕到了中部。
趕到了這裏之後,前邊的視野就比較開闊了。柴靜在坐騎上直著身子,昂著脖,向前觀望。約略望見撤退的漢軍,雖是旗幟散亂,可撤退的隊形,卻不似他的想象,依然保持著一定的秩序,並非慌不擇路的潰敗散漫樣子。柴靜到底有些智略,眼見此幕,頓不禁轉喜為疑。
“將軍、將軍、將軍!”柴靜連著喊了幾聲,才將獨孤懷恩的注意力引過來。
大勝在望,這一戰,沒準兒就能將“威震河北”的李善道擒獲,獻與李淵,多大的一份功勞?孤獨懷恩被馬顛簸的,高興得腿都合不攏了,隨口問道:“怎麽?”
柴靜猶豫了下,說道:“將軍,漢軍雖退,隊形不算散亂,恐有詐計,或許前有伏兵。仆愚見,不宜冒進,應先探明敵情,再做追擊。”
獨孤懷恩“以為然”了數次,這次卻“不以為然”了,捋須笑道:“先生你看,李善道的將旗狼狽遁逃,其眾丟盔棄甲,敗得已是不能再敗,何來有詐之說?先生無須多慮!”沒聽柴靜的建議,不斷下令,催促各部兵馬加快追擊。
追過虞鄉縣城,又追出十餘裏遠,涼風中帶來水氣,浩瀚的伍姓湖躍入眼簾。
水霧繚繞間,湖邊無垠的蘆葦蕩隨風搖曳。
盡管無有人影,卻突然這麽片蘆葦蕩出現,本就覺得不妙的柴靜心中一凜,慌忙打眼細望,暗道不好,催馬追上獨孤懷恩,叫道:“將軍!不可再追了!”
“又怎麽了?”
柴靜叫道:“漢軍別處不撤,隻往這廂敗走,蘆葦蕩正設伏之所!將軍且看,蘆葦蕩中飛鳥不見,悄寂異常,李善道也許在此設有埋伏。我軍若再深入,恐有全軍覆沒之險!請將軍三思,速速下令撤兵,以免中計!”
“正因先生謀略,今日才能大破賊兵!克勝在即,先生何必一再疑慮?”獨孤懷恩躊躇誌滿,揮鞭指向湖邊,笑道,“即便有伏,我軍士氣正盛,亦能一舉破之!”
話音未落,蘆葦蕩中射出密集的箭雨,追擊在前的唐騎猝不及防,瞬間有幾人落馬。
獨孤懷恩的笑容還掛在臉上,驚愕的表情浮現,他楞了楞,尚沒反應過來,但見得撤退的漢軍步騎,一簇簇地停下了後撤,轉將身形,原本散亂的旗幟重新打起,旗、鼓的號令下,隻用了不多時,就組陣完畢。旋即,改後撤為衝殺,呐喊震耳,反向殺來!
與此同時,蘆葦蕩中湧出無數漢軍,打著“高”、“薛”等旗,也向追擊的唐軍步騎殺奔。
又千餘漢軍騎兵,在一麵“蕭”字旗的率領下,從追擊的唐軍步騎北邊繞過,撲向其後。
獨孤懷恩麵色大變,終於意識到柴靜所言非虛,急勒馬韁,下令:“全軍止步,列陣!列陣!”
然而為時已晚。
部隊撤退時,容易失去組織,部隊在追擊時,也會失去組織。
獨孤懷恩的命令,唐軍將士已無法執行。
望著從右前側蘆葦蕩中殺出的漢軍,一個個的唐軍將士先後放慢、停下了追擊的腳步,麵麵相看,興高采烈多變成不知所措。有的唐軍將士下意識地去尋本隊、本團的軍吏,可早追得散了,縱使能夠找著,由伍而隊、由隊而團,組織陣型也需時間。
由是,有的兵在找軍吏、有的軍吏在找兵、有的倉促集合,萬餘唐軍步騎陷入混亂。
混亂中,漢軍分從前、右、後三麵夾擊,萬餘唐軍被分割包圍。長達四五裏的隊伍,亂成一團。前邊的被漢軍砍殺,後邊的掉頭逃跑,——有少數的勇悍將士試圖擋住漢軍的反擊,使友軍能夠集結、列陣,但寡不敵眾,被淹沒在漢軍的洪流中。
柴靜緊咬牙關,眼睜睜看著眼前的慘狀,悔恨交加,卻無可奈何。
他知道,這場戰鬥的結局,已經注定。
獨孤懷恩目瞪口呆,大勝的歡喜不翼而飛,邊上從將倉皇地請求他應變的軍令,他心亂如麻,勉強穩住聲調,嘶吼道:“令各部分別突圍!分別突圍!”胡亂點了幾將,“抵住賊兵!”撥馬轉走,連柴靜也顧不得了,在親兵的從護下,向西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