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臨晨憑欄蒲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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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懷恩棄軍而逃,餘下兵馬無有主將,被漢軍圍殺,劉辟等將戰死,兵卒死傷過千,除元君寶等突圍得脫,餘皆降之。薄暮時分,計點戰果,得俘三四千,繳獲到的甲械堆積如山。
高延霸、高曦、蕭裕、薛萬徹、焦彥郎、董法律、蘇定方等將來拜,各是歡天喜地。
焦彥郎部斬獲甚多,他笑道:“偌大個名頭,甚麽鳥廝唐國公,昏主的姨表,還得了長安,原以為部曲多精,不過如此!這一仗,還不如安德那一仗打的痛快!俺尚未發力,就打贏了。”
——安德,指的即與竇建德決戰的那一仗。
眾人聞言,俱哄然大笑。
李善道嗬嗬笑了兩聲,眾人瞧出,他並無太多喜意。
高延霸問道:“大王,怎麽打贏了仗,大王卻好像不太高興?”自作聰明,猜測李善道心思,“莫不是因為今日此戰,雖然打了個大勝仗,但沒有能將獨孤懷恩部盡殲之故?若是如此,小奴敢請命,引率本部,追擊逃走的唐軍!必為大王生擒獨孤懷恩,克竟全功。”
“獨孤懷恩部雖是未被全殲,一場大敗,士氣大落,且其潰散兵士逃亡之時,甲械多丟,已不足為患。我意全軍休整兩個時辰,便連夜疾行,追向蒲阪。如我料之不差,至多再打上一仗,蒲阪城外的唐軍營地,就能為我軍所拔。我確是不算高興,但非是因獨孤懷恩未被全殲。”
高延霸撓了撓頭,納悶問道:“敢問大王,不是因為獨孤懷恩,是因為什麽?”
“獨孤懷恩以親戚之身,得被李淵重用,論以才略,庸人耳。今勝他一仗,意料中事,有何可喜?但是十三郎,你說李淵不過如此,這話說得就不對了!”
李善道從馬紮上站起,負者手,顧盼諸將,嚴肅地說道,“李淵當世人傑,善收攬人心,文韜武略,政則複有遠見,武則知兵善射,大業十一年,先後大敗毋端兒、柴保昌,得降眾數萬;大業十二年,與馬邑郡守王仁恭北擊突厥,兵少,不敵,其乃選精騎二千為遊軍,居處飲食隨水草如突厥,而射獵馳騁示以閑暇,別選善射者伏為奇兵,突厥見之,疑不敢戰;後遷太原留守,進擊魏刀兒數萬眾,以五旬之齡,深入敵陣,何等膽氣?絕非獨孤懷恩輩可比。
“諸位!今天這場仗,是我軍與唐軍的第一次大會戰,盡管打贏了,可對手既不是李淵,也不是唐軍中的佼佼將才,是以我等決不能因此輕敵!須知李淵麾下,才俊多有,若真換成對手是李淵,或其麾下才俊,我等能否取勝,尚未可知。務需戒驕戒躁,不可小勝而傲。”
唐軍,是李善道最重視的對手,他深知唐軍實力,特別李世民的用兵之能,因他自是不會隻因為打贏了獨孤懷恩就沾沾自喜,相反,一見軍中冒出了輕敵的苗頭,就立即給以止住。
不過話說回來,焦彥郎的輕視唐軍、諸將的歡喜,也不能說便是焦彥郎等盲目自信。
畢竟他們不像李善道,有著前世的知聞。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也確實唐軍似乎不過如此。獨孤懷恩是個庸人,薑寶誼、李仲文兩人亦沒表現出甚麽傑出的將才,另外還有李元吉,更是愚蠢。放眼整個河東地界,唐軍的這幾位主要將領,確乎是一個比一個沒用!
李善道要非有前世的見聞,他可能也會因此而產生類似的看法。
焦彥郎等將相繼收起了笑容,行軍禮,恭敬應道:“謹從大王之令!”
李善道轉顏作笑,揮了揮手,說道:“都起身吧。記得不要驕傲輕敵就好。今日這場仗,不論怎麽說,我軍打贏了。你們的功勞,都且記下,待河東這仗打完,一並封賞。”
諸將應諾。
屈突通讚歎說道:“大王不以勝而驕,此古之明主不及也。敢問大王,大王適才說休整兩個時辰,追向蒲阪,大王之意是趁此戰之勝,一舉拔克蒲阪城外的唐軍營地麽?
“大王此意,固然甚是,然若如此,卻有一慮,便是薑寶誼、李仲文兩部。
“王柱國、王儀同軍報,他兩部已與薑、李交上戰。薑、李攻勢頗猛,隻憑他兩部不到萬人,隻怕難將薑、李兩部久阻,萬一獨孤懷恩逃回營中後,固營自守,唐營未拔,薑、李兵到,我軍將腹背受敵,不知大王就此,打算何以部署?”
原定的計劃是先將獨孤懷恩部殲滅,再轉攻薑寶誼、李仲文兩部。
但是今日此戰,沒能將獨孤懷恩留下,被他見機得快,逃走了,因而底下來,就隻能改變既定的策略,還得去打獨孤懷恩。這樣一來,薑寶誼、李仲文兩部的確就成需要處理的問題了。
——卻是說了,為何還得接著去打獨孤懷恩?原因很簡單。便是不能給獨孤懷恩喘息的時間,趁他病、要他命。必須得趕在獨孤懷恩回到營中、收攏殘兵、重新整頓好營防之前,將他徹底消滅。不然的話,如果這個時候,不追著獨孤懷恩打,反去打薑寶誼、李仲文,就會給獨孤懷恩重振兵勢的機會,將來打蒲阪城外的唐軍營壘,就還得費勁了。
李善道已有計議,說道:“獨孤懷恩部大敗,我趁勝追擊,拔其蒲阪城外營壘不難。頂多半天、一日,其營必就能為我拔。薑、李攻勢再猛,一兩天間,我相信王須達、王君廓也能將他兩部擋下。為萬全起見,可再調一部兵馬往去相助王須達、王君廓兩部。”從諸將中挑出了董法律,令道,“兩個時辰後,你率你部去與王須達、王君廓兩部合兵!”
董法律接令。
李善道又令楊粉堆:“遣吏奔赴涑水對岸之竇公部,令竇公明日一早,向涑水對岸之唐軍發起進攻,配合我軍攻拔蒲阪城外唐營!再令風陵北渡的劉豹頭等,嚴守渡口,不可有失。”
……
風陵南渡,王長諧軍中。
一個傳令的使者剛剛抵達,向王長諧奉上李淵的令旨:同意王長諧部北上到蒲阪渡口渡河,已拜李孝基為行軍總管,出長安,來前線指揮,待其至後,河東諸部悉歸其節製。
王長諧當即招聚諸將,將李淵的命令轉達,令各部明晨開拔,開向北邊黃河西岸的蒲阪渡口。
……
夜色降臨。
休整了兩個時辰,李善道軍分大小兩部,董法律率本部西北而上,往去支援王須達、王君廓;李善道自率主力,沿涑水北岸前行,向百十裏外的蒲阪城外冒著夜色開進。
如從半空望下,就像一長一短的兩條火蛇,在涑水與虞鄉、桑泉等城邑之間,朝著西南、西北兩個方向蜿蜒。而若再從更高一點的空中望之,又可見在西北百餘裏外的虞鄉、桑泉兩座縣城間,兩支兵馬分處北、南,才剛停下白天的激戰,雙方兵士打著火把清理戰場,救回己軍傷員,掩埋己軍陣亡將士的屍體,兩軍主力正作對峙相持之態;西南到蒲阪縣城沿途,官道上、官道兩邊的草叢、灌木茂密的野地上,多見被丟棄的刀、矛、盾、甲等軍械,以及時或可見的沒辦法再行走的傷員等等,——這些軍械都是唐軍丟棄,傷員也都是唐軍將士。
董法律部且不必多說。
李善道所率主力,經兩個時辰的休整,已恢複體力,前進的頗為迅速。
有羅忠營的輜重兵隨軍,推著輜車,一路拾取唐軍兵士丟棄的軍械;楊粉堆部的斥候,三五成隊,四下散出,打探遠近,見到委頓道邊、野上的唐軍傷員,悉殺之,割掉耳朵以為軍功。
——再嚴明的軍紀,當下這個時代,也做不到後世那支英雄部隊一樣。大部分的將士能夠遵守李善道“禁止擾民”的命令,已相當難得,而對敵人的傷員,盡管李善道製定了“優待俘虜”的政策,可要想讓全軍將士都能執行此策,寧肯不要軍功賞賜,卻亦顯是不可能的事情。
“水至清則無魚”,又雲之,“不聾不啞,不為家翁”,李善道清楚,他“優待俘虜”的政策其實是超乎了這個時代的背景,因對部曲殺俘、以獲賞賜的事情,有時也隻能隻當不知。不過好在,大麵積的殺俘,或者當眾的殺俘,至少在李善道的嚴令下,沒人敢幹,這就行了,比別的割據勢力,已是強上很多。——饒以李密、李淵之嫡係,殺俘求功之事也屢見不鮮。
行軍多半夜,到天亮時,距離蒲阪縣城不到三十裏地。
數騎從南邊馳馬來到,領頭之人,李善道認識,是竇建德一個姓張的養子。乃是竇建德接到了李善道令他今早向涑水對岸之唐營發動總攻的軍令,特遣其養子來向李善道回稟。
聽完竇建德這養子的稟報,李善道說道:“你即刻還回,告訴竇公,辰時前,我軍可達蒲阪城外。我軍到至後,稍事休整,便會對唐營展開攻勢。望竇公勉力督率王伏寶、高雅賢、呂崇茂諸部全力進鬥,爭取於午時前後,攻下對岸之唐營,渡水與我合兵,共破獨孤懷恩大營!”
這養子恭謹應諾,倒退行開,退出了十餘步,才翻身上馬,與從者南還竇建德部。
李善道眺望了下前邊,晨曦下,官道延伸的遠方,高大巍峨的蒲阪縣城隱約可見。他打馬一鞭,下令說道:“諸部將士再加把勁,蒲阪已經不遠了。到了蒲阪,再作休息!”
……
昨天晚上,繼獨孤懷恩率主力出營北上,擾亂了城外半日以後,從東北邊逃奔回營的唐軍將士,又將蒲阪城外鬧騰得喧嘩不停,直折騰了一夜,亂聲才漸平息。堯君素整夜未睡,但毫無困意,這會兒他沐浴著朝陽,立在城樓,扶著欄杆,靜靜地眺視城北、城東的唐軍大營。
“明府,已探明白,賊兵兩度出營,是因河北賊李善道率眾攻入本郡。昨晚城外賊營鬧騰了一宿,不斷有潰兵逃回,定是獨孤懷恩又吃了李善道一個敗仗。昨夜夜深,形勢不辨,不好出城進擊,末將愚見,何不今日調兵出城?趁此機會,當可一舉大敗獨孤懷恩!”
進言之人是王行本。
堯君素望著唐營,又舉目望向東北遠處,沒有說話。
王行本等了稍頃,見他不做聲,便小聲喊他,說道:“明府?”
堯君素低聲說了句什麽。
王行本沒聽清,問道:“明府說什麽?”
“我說,前門進狼,後門進虎。”
王行本說道:“明府此話何意?狼是獨孤懷恩,虎是李善道?”
“正是。獨孤懷恩雖又敗了一仗,但李善道也是賊!不論他兩邊誰贏,我蒲阪城總之都會是他們火拚完後的下一個獵物。行本,當下之計,我軍不可出戰,唯坐守城中,旁觀他兩軍火拚就是。”堯君素一夜沒睡,也沒吃東西,覺得腿軟,可留戀晨光的美麗,晨日的溫暖,按緊了扶欄,不肯還城樓裏坐,頓了頓,又說道,“隻望獨孤懷恩能多撐些時!”
王行本應道:“是。獨孤懷恩撐得越久,對我軍守城越有利。唯是這獨孤懷恩,明府以為,他能撐多久?”憂慮地說道,“短短數日,他已吃了兩次敗仗,末將擔心,他隻怕難久撐吧?”
“昨夜我細看了,潰逃回營的唐軍,加在一起,約四五千眾。其前日出營時,留在營中的兵馬亦四五千眾。獨孤懷恩合計尚有萬眾可用,又虞鄉、桑泉現有薑寶誼、李仲文兩部一兩萬眾。依我估計,太久他撐不住,十天半月總歸能撐得住吧。”
王行本說道:“十天半月?……明府,你說李淵老賊會不會再給獨孤懷恩遣援?”
“我倒希望李淵會再遣援,而且我還希望李善道也再從河北調兵。我城中儲糧,還夠數年之用。彼等虎狼之賊,在我城外打的越是不可開交,若能成年累月,才越是好!”
堯君素也知,他的這個念頭不可能實現,怎麽可能會李淵、李善道兩軍在蒲阪打上幾個月、乃至成年?但即便打不了這麽久,他兩邊能打上個半月、月餘,對蒲阪城內的隋軍而言,亦是好事。打得越久,李淵、李善道兩軍的實力就越損失,蒲阪城,他就更能守住。
想法是好的,然當辰時,李善道主力追到,隨後發生的場景令堯君素瞠目結舌。